这几天纪石凉一直很郁闷,他的引蛇出洞计划迟迟不见效果。

自打用录音笔截获了万金贵的阴谋,纪石凉就一直在想方设法,要替他创造实施计划的条件。按老纪的估计,万金贵要策动龙强彪违法,再来举报立功,必先向他示好,最好的机会无非是两种:龙强彪挨整受罚,安抚他:龙强彪跟人干仗,支持他。而这后一种机会,一定得由前一种来铺垫。

龙强彪这类的嫌犯,纪石凉见多了,干什么不干什么都跟着感觉走,心情好了,啥事都好说,听话得很;心情歹了,寻衅闹事也是家常便饭。纪石凉体罚小剃头,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要招惹龙强彪。男女嫌犯之间递个条子,算不得什么事,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这招从面上看是警告小剃头,往深里说是恶心龙强彪,所谓引而不发。让他怄气窝火,又说不出来,说不出,又憋不住,他就得借题发挥,找人撒气,如果闹出大的动静,就有借口整治他了。龙强彪挨了整,老万头才好伺机出手建立盟友关系,才好去做立功的局。

纪石凉心里装着这个事,坐立不安,眼巴巴盼着里边闹腾起来。正在望眼欲穿之际,歪脖突然跳出来跟龙强彪干仗,动静之大已经超过了他的预期。按老纪的习惯,遇到要事必对黄历,一翻,只见当天的黄历上写着:宜酝酿、破土。这叫他大喜过望,直呼天要助我。如此情势在他眼中,分明就是酝酿了多时的一个温吞局面,被歪脖一闹给闹破了。再往下,需要添柴扇风,把火生旺水烧开,也就是说,事件快要见分晓了。

在一号仓差不多要出人命的场合,纪石凉看上去黑着脸,心里其实挺高兴。问讯三言两语走了个过场,纪石凉就吆喝着给龙强彪关小号。这个结果显然出乎彪哥的意料,当即大声抗议:凭什么?他自己吃洗衣粉,你凭什么关老子的小号?

纪石凉哼了一声说:他吃洗衣粉,还不是你逼的?

彪哥气疯了,双脚又蹬又踹狂叫:姓纪的,老子真是看错人了。老子还以为你虽说是个雷子,可也是条汉子,没想到你也这么混账,这么不是东西。你下死力整老子,拿了歪脖的好处费吧?

纪石凉一拍桌子,喝道:28号!你别在爷爷跟前老子老子的,放老实点!你想诬告爷爷拿了好处费,赶快拿证据来。不然,就凭你这一条,爷爷就不光要关你的小号,还得让你戴上揣。

彪哥那会儿还不知道揣是啥玩意儿,戴上能怎么样,一看反正搞僵了,也就横了心道:关就关,戴就戴,看你能把老子整死!

根据纪石凉的经验,没有人可以跟那魔咒一般的揣和平共处三天以上,即使你能顺着劲老老实实戴着它,手掌上的肿胀也让你受不了,要不骂娘,要不求饶。纪石凉看准了,龙强彪笃定属于骂娘的一类。

眼见得两天小号关完,回仓又有了三天,龙强彪娘倒是骂了几句,接着却没有下文了。死囚高芒种进仓之后,人家揣着手还处处张罗着关照他,就跟没事人一样,这可太奇怪了。出于好奇,纪石凉把龙强彪从仓里提出来,打算看看这里边有什么猫腻。

纪石凉将彪哥带到审讯室,在嫌犯专用的椅子上锁定,一看他的手,就愣住了。彪哥手腕上的那副揣戴得好好的,锁头没有撬过或者砸过的痕迹,接触处有轻微的皮肤破损,已经结了痂,手掌颜色正常,说明供血正常回流良好。用手指勒一勒,揣与手腕之间的缝隙,似乎比记忆中的宽了一点,但无论如何到不了可以将手从中褪出的程度。

纪石凉上看下看,左捏右捏,始终不曾看出破绽,也始终不曾对龙强彪发问。对这个对手老纪太过熟悉,知道问肯定问不出个所以然,龙强彪嘴角上隐约现出的一丝讥讽而得意的笑,等于已经告诉他,这副揣里有玄机。

纪石凉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按照多年不变的老习惯,他必须在这个时候抽根烟,抽烟能使他的思维更加清楚有效。

老纪把一根烟叼在嘴角,点燃打火机的时候,忽然看见龙强彪正垂涎三尺地看着,就又拿出一根烟递到他嘴边,再次点燃打火机,想替他把烟点上。没想到那家伙愣了一下,没等点着火,居然呸的一声把烟卷吐到了地上。

这事非同小可。长时间蹲监房的人见了烟,从来没羞没臊,没脸没皮,只要你给他烟抽,命都可以不要。把到嘴的烟吐到地上,这样的嫌犯老纪还没见过。如此说来这家伙真的起了恨心,而这正是纪石凉求之不得的。现在需要找一个机会,在他的恨心上再插一把刀,让万金贵确认时机成熟,才可能果断出手。

纪石凉装作不经意地收回打火机,接着用脚将地上的烟狠狠一碾,碾成一堆烟丝,说:不错,像个爷们,纯爷们,有志气。

纪石凉看见龙强彪的嘴随着他的动作,情不自禁地嚅动了一下,很馋地吞咽着口水,得意地笑了,深深吸了一大口烟,将烟雾吐到彪哥脸上,戏日:正经八百的好烟你不抽,那就请你抽抽二手的。

彪哥把脸往旁边一别,好像是屏住了呼吸。老纪做出开心的样子,又连着往他脸上喷了两口烟雾,说:憋住气,好啊,看你能憋多久。

老纪喷烟,彪哥显然感觉受到了侮辱,眼珠子开始发亮,开始冒火,如此再三,终于忍不住了,在审讯椅的围栏里跳脚骂道:姓纪的,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呀?老子的命在你手里攥着,生杀活剐都方便,怎么着不行,犯得着跟老子玩这些无聊的把戏吗?

纪石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继续用言语激怒对方:你想要被杀被剐,这么着急干吗?你是团伙犯案,等你那几个狼狈为奸的同伙全都落了网,还怕你赶不上?再说了,真要是犯到了那一步,自然有武警行刑队伺候你,用得着爷爷动手吗?你不嫌疼,爷爷还嫌累呢。

彪哥当时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在审讯椅里发疯似的扭动身体,把椅子都弄得挪了地方。

纪石凉见状从腰里摘下电警棍,喝道:你别跟我在这儿撒野啊,再闹爷爷捅你!

彪哥把身子使劲往上挺,像一条在沙滩上垂死挣扎的鱼,大喊:有种的,你来捅呀!老子要是哼一声,就不是爹妈生养的!

说完彪哥把眼睛一闭,只等老纪发落。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对方毫无动作。偷眼一看,但见纪石凉正在自顾自地扳弄手指,又把打火机举起来,对准光亮仔细地照来照去。

原来,老纪正要发作之时,忽然发现自己两只手的指头都黏糊糊的,再看那个红色塑料打火机,上边也布满了一只只清晰的手印。把手指放在鼻子前边闻一闻,一股肥皂的气味扑面而来。再闻,可以断定是雕牌透明洗衣皂,看守所的小卖部一年到头卖这种肥皂,嫌犯警察都在使用。纪石凉马上警惕起来。今天自己肯定没用过洗衣皂,怎么会沾上这东西?答案只有一个,是从龙强彪的揣上摸来的。

想到这儿,纪石凉的脑海里有个亮光一闪,龙强彪戴上揣以后出现的疑问立即有了答案,好比快刀斩断乱麻,一切迎刃而解。纪石凉立刻心情大好,脸上在恼怒时显出的横肉也被笑容理顺了。他把电棒别回腰间,从兜里掏出钥匙,咔嗒一声打开了揣上的锁,将揣从彪哥腕上取下来。

这个动作在彪哥看来太反常了,以至于当老纪打开锁的时候,他的身体真像被电棒击打了一样,猛烈地抖动了一下。老纪见状奚落他说:看把你吓的,我身上又没通电,你抖个什么劲?

这回,彪哥急归急气归气,气势反而突然间落了下去。老纪盯上了那副揣,这可不是好兆头。做了贼的人,不管有多蛮横,归根到底心还是虚的。彪哥深知这个麻烦不出则已,出了肯定得牵涉老万头。人家帮了自己,不能出卖他,不出卖他,自己就得扛,扛来扛去,还不知道要被这姓纪的雷子怎么作弄呢。

看到彪哥的表情,纪石凉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老纪把揣拿在手里,像收藏家鉴定一件古董那样,眯起眼睛仔细把玩。

他首先发现,揣上边每一处都涂满了肥皂,或者被很浓的肥皂水浸润过。接着又发现,揣中间分隔两个半圆的金属棍,变得细了长了,使揣的整个尺寸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联想起歪脖被问讯时,曾经叙述的一个情节,老万头在仓里表演魔术,凭着两个指头一搓一搓,众目睽睽之下,一会儿就把硬塑的勺子把给弄弯了,还把金属挖耳勺给变长了。这个联想让老纪激动得差点没叫出声来:是老万头在揣上做了手脚。

蛇终于露出了信子,该出洞了。关键时刻,捕蛇人需要更有耐心,不能让任何风吹草动惊退了它。老纪在心里对自己说,脸上装得没事一般。

他继续把玩着手上的揣,把自己的一只手伸进去试试,又脱出来,脱出来了,又伸进去。

又一个问题出现了,即使是不加锁,他的手也很难从揣里随便脱出来。老纪停了一会儿,好像想起了什么,运了口气,用右手握住左手,猛地搓巴来搓巴去,再一使劲,拇指的关节脱臼了,顺顺当当别在手掌里,如果加上肥皂的润滑作用,完全可以把手从揣里头弄出来。再找到合适的角度一推,拇指的关节就又复位了,只要做得好,痛也不过一下子,至少比戴着揣舒服多了。

这一招,老纪是几年前跟一个卖假玉镯的骗子学的。那家伙的案由是开黑店专坑旅行团顾客,你想试试手镯,他就拿出比你手尺寸小一号的,蘸上肥皂水往里一挤,戴上了就拿不下来了。戴上了再喊价,几十块钱一只的大理石镯子,叫到了几千上万。你不要,镯子拿不下来,也走不了。全车的游客围在旁边催着开车,不走也得走。然后只好谈价打折,最少也得拿上两三千才能走人。一般来说这招数次次灵光,只有几次,对方人多势众,表示下边的旅程不去了,也得叫工商局的人来抄查这家黑店。骗子不想把事闹大,就跟顾客说,摘下来可以,你得疼一下。然后将对方的手掌搓热揉软,一掰拇指就给脱下来了。当时老纪觉得这个骗子太黑,恨不得扇他两下,没想到事隔几年,骗子的损招派上了用场。

纪石凉做着这些动作的时候,彪哥一直装得很镇定,其实心里头早就七上八下了。姓纪的雷子他也太神了,几下就把老万头的绝招给破了,而且做得跟老万头几乎一模一样。老万头如今在彪哥心中,跟神仙似的无所不能,姓纪的雷子居然能破了神仙的绝招!这不能不让彪哥对他又恨又怕,碰到这种人,除了拿命去拼,你还有什么办法?

这会儿,彪哥心里除了“拼命”这个念头,再无别的想法,干脆闭上眼睛装死狗,看那雷子能把自己怎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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