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三折之后,张不鸣终于带着他的人马上路了。

于笑言牵着细虎站在废墟的高处,目送张不鸣他们远去。震后的天空在下午时分,已经显出了暮色的苍茫,起伏的山峦被说不出颜色的烟尘笼罩,隐约如蹲守在远处的巨兽,狰狞而怪异。张不鸣带着那一小队人,还没走出多远,忽然就隐没在山的暗影里,不见了踪影,让于笑言看着就像被张开大口的妖魔吞进了肚子,尸骨无存。老于突然感到,自己孑然一身,跟落单的大雁一样孤单无助,刚才被紧张和忙碌所压抑着的对于老伴的挂牵,霎时变得无比强烈,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强烈无比的不祥预感。

不行,我得去找她。老于勒了一下细虎的牵引带对它说。细虎听懂了他的话,扬扬脸立马就要跟他走。老于朝宿舍区望了望,发现两栋破损的旧楼还依稀竖在那儿,心中又升起了一线希望。他想起老纪带着小沈到那边折腾了好一阵,只抬回来一个小戴,当时想问老伴的消息,又怕问出个好歹,以他对老纪的了解,要是有了好消息,肯定不会不吭不哈,要是他不说,也可能是不知道,知道了不说一定是坏消息。

老于一边低头寻着脚底下的路,一边自宽自解地嘟囔着:纪石凉,纪石凉,你等着!要是等会儿见着她,说你看见她压在那儿,只救小戴不救她,我可得找你算账。这就是典型的重色轻友嘛!

正在老于心上心下乱琢磨的时候,细虎突然站住不走了,竖直了耳朵站在那儿,鼻子也使劲地扇乎起来。老于的神经猛然绷紧了:有情况!立时大喝一声:谁?!

张不鸣把枪交给他的当儿,曾经叮嘱过他:留下来看守枪支和重伤员,任务其实很艰巨,特别要提防有嫌犯躲在废墟里装死,等大队人马走后再出来活动。如果有,将是非常危险的,必要时可以以制止越狱的理由开枪制服对方。

莫非被张所长猜着了?

于笑言迅速掏出手枪,咔的一声上了膛,冲着细虎示警的方向,又喝了一声:谁?!

没人回应。于笑言对细虎做了个手势,命令它守候式警戒,细虎马上坐直了身体,更加专注地耳听鼻嗅。老于双手握枪,一边盯住细虎看它如何表示,一边用余光向四周扫视。

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让人可以听见自己耳鼓膜震颤的动响。细虎似乎也有些茫然,不断地把耳廓向各个方向转来转去。老于被这种异常的安静包裹得快要窒息之际,突然有个低沉而粗暴的声音从地底下冲将出来,闪电般劈开这一片死寂,携带着惊天动地的能量,腾空而起。

老于和细虎被这阵强烈余震的声浪,掀到了半空中,又重重跌落到地上。在身体画出抛物线的过程中,于笑言紧紧攥住自己的两只手,左手是细虎的牵引绳,右手是那支上了膛的手枪。等他从短暂的意识空白中清醒,人已经躺在地上,那两只手还一直攥着,像被水泥浇注过似的凝固住了,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张不开。他知道是极端的恐惧使然。

老于清醒过来,立刻叫道:细虎,细虎!

细虎趴在老于身上,好一会儿才发出呜咽的应声。老于翻身爬起来,发现它被几块飞起的砖砸着了,背上有两处皮开肉绽的伤口。老于心里一阵温暖,这个青瓜蛋子,居然在这时候挺身而出保护自己,要不然那几块砖还不得把自己砸出个好歹?

老于抚摸着细虎,把它身上的砖渣尘土掸去,看它两只眼睛还炯炯有神,知道并无大碍,也就放心了,接着对它说:细虎,咱们还是到家里去看看……

这句话讲了一半,就被咽在他嗓子里。举目望去,宿舍区一分钟以前还依稀站立着的两栋破楼,此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老于使劲眨着眼睛,仔细分辨着前方的景物,希望在漫天浮尘的暮色中,再次看到那两座破楼的暗影。

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刮来了一阵大风,忽地把天刮黑了。老于看见一个人影,在不远的地方闪动了一下,再看细虎时,发现它又把耳朵竖起来,鼻子开始扇乎。真的有人!

于笑言这时已经顾不上去想别的事情。他知道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人,会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将构成什么样的威胁。他给了细虎一个静止的手势,把手枪举起来,瞄着那个方向,蹲了下来,再次喝道:谁!

这次有人回应了,是一串呻吟:救命,救命……

老于对细虎喊了一声:搜!把手中的牵引绳一放,细虎一下就朝那个声音蹿去。

于笑言跟过去,看见一个干巴瘦的嫌犯,正抱着腿蹲在地上哼哼,细虎在一旁盯着他呼呼喘气,把那人吓得哆哆嗦嗦。老于叫细虎站得远一点儿,又给了它一个静候的口令,自己上前问道:哪个仓的?多少号?

那人并不抬头,有气无力地说:三号仓,90号。

这其实是走过场,可过场也得走。老于又问:什么案子?

那人想了一下说:他们说我偷了一头牛,其实那头牛是自己跑到我家来的……

老于过去想扶他起来,那人死抱住双腿不肯动,说:我的腿坏了。

老于觉得有些不对,刚才他看见的那个人影,好像行动挺利索的,不像腿有毛病。他的警觉一下子被提了起来,假装腿有伤,就一定是想逃跑。必须戳穿他。

于笑言慢声说:你的脑子和耳朵没坏吧?刚才清点人数,你为啥不出声?想跑?

那人没想到老于会这么直截了当,愣了一下,反而把话说明了:报告政府,本人不过是因为一头牛,还是受了冤枉的,关在这儿一个多月,也没个结果。现在地震了,我挂牵家里的老婆孩子,想回去看看。

老于一听这话,心一下就软了。是啊,是啊,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自己不也是牵挂着老伴吗?于是蹲下身子说:你想回家,这我理解,可是你用这样的办法回去,是不合法的。这等于越狱,你知不知道?

那人可怜巴巴地说:知道。可要是老婆孩子都没了,我还活着有什么劲儿?政府,跟你求个情,等我回家看了,你要怎么处理我都认账。

老于觉得这是乡下人见识少不懂事,就更温和地说:你想让我把你放了?那是笑话。看守所不是你家菜园子,可以随便出出进进。你还是跟我在这儿等着,救援队来了再说。丑话说在前头,你可别跟我来硬的,我手里有家伙。

黑暗里,老于觉得那人的身子紧了一下,知道是被他的话吓的,这说明枪杆子还是有威力的。他的心里轻松了一些,有枪,还有狗,还怕守不住一个偷牛的贼?

正在说着话,老于听见有个熟悉的喘息声,渐渐近了,是黑狼。老于心里一阵激动,冲着那个方向喊道:黑狼!喊声一落,只听见咕咚一声,黑狼哼都没哼就倒在地上了。老于急了,顾不上那个偷牛贼,跌跌撞撞扑过去,果然一下就触到了他珍爱的老狗。黑狼原本干枯稀疏的皮毛上,糊满了血和尘土结成的痂疤,老于摸上去,心里阵阵的痛。

黑狼!黑狼!老于一声声喊着,抱起它已经瘦成了窄窄一条的身子。

黑狼喘出了一口大气,用嘴在于笑言手心上蹭了蹭,有个东西被它牢牢叼着。老于摸了摸,是一把钥匙,他家房门的钥匙。就在地震发生前不到半小时,老伴带着黑狼从他这儿拿走了它,现在又被黑狼叼了回来。老于的心往下一沉,老伴出事了!黑狼这么久没在自己跟前,肯定是救她去了。人没救出来,狗也累坏了,它这是叫自己过去看呢!

黑狼的身子软不拉蹋的,老于知道这回老狗真的不行了。不在现场他也能像亲眼目睹一样,为了救老伴,黑狼竭尽全力,把最后一点老本都搭上了。

老于的眼泪哗地又下来了。他想不清楚跟这条狗的缘分怎么就这么深,临分手它还要惊天地泣鬼神来这么一下,让自己永远忘不了它。于笑言擤了一把鼻涕对它说:黑狼,你报的信我懂了,我现在正执行公务,等有人来接班就去看她。你太累了,放心睡吧。

黑狼的头在他怀里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呜的一声呜叫,陡然沉重了。老于难舍难分地长嚎了一声:黑狼……抱着老狗泣不成声。

沉浸在悲伤中的于笑言,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记了那个偷牛贼的存在。

就在老于痛哭失声之际,偷牛贼开始偷偷向他靠过去。细虎看到了这个动静,用尖而细的声音向他发出了警告,可惜老于没有听见,细虎的叫声被他自己的哭声掩盖了。细虎着急地捌换着两条前腿,但并不敢离开原地,因为老于刚才给它的指令是静候待命,没有再次接到新的命令之前,它是不能随便动作的。细虎这段让老于给补了不少课,服从性大有长进,可谁能料到,恰恰是这个进步反而让它失去了应有的作用。

偷牛贼从背后抓住老于的领子用力一勒,另一只手猛地夺走了他的枪。只顾伤心的老于猝不及防,瞬间被摔倒在地,在倒地的同时,老于叫了一声:细虎!扫斯!

细虎终于等到了命令,风一样朝这边扑过来,老于隐约看见偷牛贼朝他的狗举起了枪,马上补充道:细虎,注意安全!

然而为时已晚,一颗罪恶的子弹,几乎跟老于的呼喊同时抵达细虎的跟前,只听噗的一声,细虎猝然倒地,它被子弹击中的脑壳进出鲜血和脑浆,喷了在场的两个人满脸满身。

于笑言疯了。他发出一声类似犬吠的嚎叫,像一只最勇猛的警犬那样跃身而起,扑向偷牛贼。那人见势抬手又是一枪,老于在半空中着弹,重重摔在地上。

偷牛贼两次得手,胆子明显壮了。他停住一会儿,看老于并无动静,就端着枪走过来查看。

老于被打中了右胸,受了重伤,还没有气绝。所有的血都涌向胸前的伤口,世事纷纭却向他脑海涌来,身体轻轻的好像没有特别的疼痛,让他满心遗憾的是,本来再过几个月他就要退休了,和老伴约好一起回城里去安度晚年,可是现在谁都回不去了。遗憾中还有一点痛惜,细虎是多好的一只犬呀,还这么年轻,因为自己指挥不当,死在罪犯手里。他于笑言驯了一辈子的犬,最后落在这么一处无法更改的败笔上,死不瞑目呀!

这么想着,于笑言努力撑开重似千斤的眼皮,想看看这个置细虎于死地,还毁了他一生功名的偷牛贼是何等模样。

两个人的脸因此得以近距离对望,互相都把对方吓了一跳。偷牛人看见了一张被愤怒扭曲而变了形的脸,于笑言看见了一个歪斜着长在细脖子上的头。

老于更加愤怒了,集中了全身的力气厉声骂道:我操你奶奶!你敢骗爷爷,我认得你,你就是那个从一号仓被赶出来的毒贩子……歪脖!

于笑言的愤怒引来了对方恶意的嘲笑:好眼力,正是在下!好记性,临死还记得我的爱称。骗你,是必须的,还不是为了唤起你廉价的同情心?要是我直接告诉你,我是一个毒枭,你会这么善待我,把那死狗支得远远的来安抚我?顺便说一声我喜欢毒枭这个称号,枭雄,不管你从事什么职业,一粘上这个词就不一般了,出类拔萃。比如你,驯犬驯得这么好,称你为犬枭怎么样,你不会认为这个称号辱没了你吧?

老于受伤的肺被气胀得鼓鼓的,一阵呛咳,鲜血更汹涌地从创口流出来。他顾不上这些,人死脸不能丢,他老于虽不曾英雄盖世,关键时刻从没掉过链子,无论如何要保持住自己的气节。于笑言喷出一口血沫子:呸!你这个人渣。爷爷正告你,把枪放下,老老实实在这儿蹲着,等着救援队来收容!你以为地震了,牢塌了,你就解放了,就没人能治你了……你以为趁乱一跑,你就没事了,妄想!像你这样的人,跑得出这个牢,跑不出这块天,除非你从地球上永远消失!

歪脖看得出来,这个老警察虽然说话势头还在,其实已经耗尽了全部元气,更动了玩他一把的心思,故意逼近他挑衅道:你还真是虎死威不倒呀。我凭什么听你的命令?你一个丢了枪,死了狗,离开了大部队的老警棍,说几句空话大话,就能把我吓住?我倒要看看你剩下这口气,还能撑多久。你要是想玩一出壮烈牺牲,我奉陪到底!

看到于笑言只喘气不出声,歪脖很是得意,一只脚踩在他的肩膀上,用手枪瞄着他说:你是个驯犬的,狗是你的最爱对吧?可我这个人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种四条腿的势利鬼。要不是它们搜出了我的产品,我怎么会落在这步田地?今天咱们俩还有那死狗子冤家路窄,全聚在这儿了,老天爷开眼给了我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狗早早死了,算它走运,不然你看我怎么把它零敲碎剐!它死了,你来顶,先给我来几声狗叫。叫得像,可能放你在这儿自生自灭;叫不像,毙了你,成全你跟那死狗子一块上路……

歪脖越说越得意,越说越解恨,冷不丁被于笑言一个翻身掀倒了。紧接着,他感到左脚一阵钻心剧痛,于笑言张嘴咬住了他的后脚脖子。歪脖心中大惊,知道那儿是人们俗称的“脚筋”所在,贩毒团伙里处罚叛徒的常用手段,就是割脚筋,两只脚脚筋一割,人就成了瘫子

。歪脖吓得手忙脚乱,去扳于笑言的嘴,哪里扳得开?

强烈的恐怖感揪住了歪脖的心,这是一个将死之人呀,要是真叫他咬着自己的脚脖子咽了气,不得把他的头打烂了才能把脚收回来?当下歪脖鬼哭狼嚎,用手枪柄朝于笑言头上乱砍乱砸,直到把老于的下巴砸得脱了臼,才把脚给抽回来,而老于一动不动地趴着,再也没有了反应。

歪脖长吁一口气,放下手枪,用手指在脚脖子上摸索,果然在老于下死劲咬住的地方,鼓起来一个硬邦邦的疙瘩,有些筋筋绊绊的东西爆出来。歪脖朝老于身上吐了一口痰,恨声道:呸!叫你学狗叫,你还真成了狗,咬住人就不松口了。你真这么爱狗,现在我就成全你,下辈子去变狗!

歪脖伸手去摸枪,却摸到了一只穿着皮鞋的脚,那只脚正踩在手枪上。歪脖顿时吓得头发根子倒立,捣蒜一样磕起头来:报告政府,报告政府,本人受了伤,走不了,才……才……

那人冷笑一声道:受了伤走不了,还能抢枪杀人!

歪脖一听这话,知道遇上了现场目击者,再说什么也白搭。立时浑身发软直往地上瘫去,同时裆里一热,一股臊气随之而来,他尿裤子了。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说:我靠!瞧你那副熊样儿!

歪脖听出好像是彪哥的声音,又不敢贸然确定,试探着抬起头,沿着那条粗壮的腿往上看去,明明是个身着警服,头戴着大盖帽的警察嘛。于是又赶紧蜷了身子,匍匐在那只脚下,闭着眼听候发落。

那人笑得更放肆了,还叫着他的名字说:歪脖呀歪脖,叫老子怎么夸你!你也太怂了,白长了胯下那四两肉。可你那会儿在仓里怎么就胆敢不听老子的话呢?

歪脖像见到了救星一样,扑上去抱住那条腿,叫道:彪哥,彪哥,我哪敢不听你的话?我给你当大副当得好好的,要不是那个老万头施离间计,咱俩能生分了?

彪哥把他的手一掰,说:行了行了,老娘们兮兮的,肉麻!现在是你翻旧账的时候吗?人命都摊上了,还不快跑。

歪脖还是死抱住彪哥的粗腿不放手,口中说道:要跑我也得跟着你。看在咱们同仓共难几个月的分上,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彪哥,你等等我,我也去弄身老虎皮穿上,咱们一块儿跑。

彪哥叉着腰,摆出个英武雄壮的姿势,制止他说:我看你就歇菜吧,你也不看看自己的形象。冲你那歪头斜脑的样,把警服一穿,还不成了国民党的黑狗子,警察里哪儿会有你这样的料?谁不一眼看出你是个假的。

歪脖被他说得无地自容,出于无奈只好容忍道:那我怎么办?

彪哥反问:你的脚筋是不是真被那个雷子给咬断了?

歪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不至于被彪哥抛弃,就含糊地说:可能咬伤了一部分。

彪哥想了想说:只要还能走路就行。你继续当你的嫌犯,老子当警察押着你,反而不会被别人怀疑了。咱们必须先离开这儿,不然真警察来了就不好办了。

歪脖听了,知道也只好如此,看看彪哥手里的枪说:我的枪呢?你拿着?

彪哥威风八面地挥挥枪说:那你就别惦记啦,当然是老子拿着。老子现在是警察,持枪有合法性。不过,老子还得把话说清楚,枪是你抢来的,你用它打死了一个警察和一条警犬,所以它是属于你的。我现在拿着,只是替你保管。明白了?

彪哥这几句话心机之深,让歪脖听了心惊胆战,但还是不得不答应:明白了。

彪哥转身把枪别到腰里,说了声撤,拔腿走进渐渐深重的夜色里,歪脖也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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