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嫁妆这种事,偶尔也有。

因现在的风气便是尚厚嫁,女儿家嫁妆不够,叫人瞧不起,在婆家日子难过。

有的女儿嫁得早,后面娘家升官发财了,妹妹们嫁妆都厚了。有那心疼女儿的人家,便给先嫁出去的女儿补一些嫁妆。

若如温松所说,是得了什么赏赐,哥哥分过了,余一点分给妹妹,也说得通。

若在平时,温蕙定能看出来温松在撒谎。但温蕙乍闻了噩耗,虽已经大哭了几场,到这时还浑浑噩噩地,便全没发现。甚至根本没把什么“嫁妆”的事听进去。

而陆家的人,也根本没把补嫁妆这个事放在心上。这事当时便带过去了。

陆夫人闻听了噩耗,也是震惊无语。

乔妈妈第二天一看见她,就知道她一夜没睡。

“睡不着。”她说,“难受。”

哪里难受?

心里。

乔妈妈道:“并不是你的错。”

陆夫人只用袖子遮住脸:“别说了,别说了。”

和温家订亲之后,陆夫人有一点私心。她吃够了婆婆的苦,因此希望媳妇能跟自己一条心,便想趁着媳妇年纪还小,从头教导,让媳妇与她近。

她看出来温家底子薄,便说服陆大人掏出二百亩水田给温蕙,又大手笔地给温蕙添妆……终于诱使得温家早早把温蕙送过了门。

原想着等这个孩子到了身边,好好教她,好好待她便是。决计叫亲家母挑不出错,说不出一个不好来。

万想不到她这一点私心,竟令得温蕙母女天人永隔!

陆夫人以袖掩面。

她这一生自傲自负,便是对乱了尊卑企图僭越的妾室还击,也不觉得亏心。

万想不到都这个年纪了,竟无颜面对儿媳。

亏心!

丫鬟却在这时候进来禀报:“少夫人来了。”

陆夫人忙擦擦眼睛,道:“快让她进来。”

温蕙进来,一身素服,那眼睛还是肿的,显是哭了一夜。

陆夫人看到,心中更难受,可还没开口,温蕙一进来,直接就跪在了陆夫人的面前:“母亲!”

陆夫人忙去扶她:“有什么事,说便是。”

却拉也拉不动。温蕙从小基本功扎实,下盘稳,她此刻使个千斤坠,哪里是陆夫人拉得起来的。

她扶住了陆夫人的手臂,仰起头,含泪道:“母亲,我,我想去青州。”

其实从她跪下的那一刻,陆夫人便猜到了。听温蕙说出来,她点头:“可以,你去。我许了!起来说话。”

温蕙这才肯起来,对陆夫人感激不已。

因她这要求出格了。

礼法上来讲,出嫁女不需为父母奔丧,在婆家服个孝即可。若是住得近,回去看看,搭把手帮个忙的,倒没什么。似青州和江州,相隔了千里之遥的,温蕙提出来去青州,在许多人家根本不会被准许。

哪有出嫁女千里迢迢,专门为了回一趟娘家的。

嫁得远的女子,一辈子没回过娘家也是正常的。

所以世人才说,女儿是赔钱货;所以嫁人,等同于二次投胎。

陆夫人道:“让嘉言陪你去。”

但青州和江州交通往来,单程都超过一个月。这一去,加上在那里停留的时间,三个月起底,拖一拖四五个月之久也是可能的。

温蕙犹豫了一下,道:“夫君还要读书,我跟哥哥去就行。”

温蕙不太敢耽误陆睿的学业。因陆睿的学业才是这个家的正经事。她能获得婆母准许走一趟青州,已经十分知足,不敢因此耽误了陆睿。

陆夫人眼中闪过怒色,问:“是嘉言不愿意去吗?”实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是这样一个冷漠的人。

温蕙吃惊,因陆夫人平时不会这样情绪外露,他们这些读过书的人,都讲究喜怒不形于色,是自身修养的一种体现。她忙道:“不是,不是的。”

她羞愧低头:“是我,我还没同相公讲。”

陆夫人明白温蕙羞愧什么。这里暴露了温蕙的一点小心机。

上面公婆惧在,温蕙想去青州这个事,陆睿是根本做不了主的。因为父母在,不远游,别说儿媳妇,便是儿子想出远门,都得得到父母准许。

温蕙十分明白这一点。

但陆睿又是温蕙的丈夫,对温蕙想做的任何事情,他都有第一决定权。

温蕙若先与他说了,他若不同意,这件事直接便被否决了。连丈夫都不同意的话,一个妻子是不可能出得了远门的。

若与陆睿说了,陆睿同意,则还得去想办法让陆正和陆夫人同意。若公婆二人不同意,白白让陆睿与父母产生矛盾。

所以温蕙干脆直接绕过了陆睿。

但在陆正和陆夫人之间,谁都知道真正又决定权的人其实不是陆夫人而是陆正。

温蕙直接来找陆夫人并不单单因为儿媳跟婆婆说话更方便,而是温蕙的心里边,便觉得陆夫人会同意她,乃至会帮助她。

因温蕙自己内心里,实在没有任何的把握去说服公公陆正。

去说服一个进士,让他同意自己的儿媳去做一件于礼法和常情都不太合的事。温蕙根本无法想象。

陆正可是一个进士啊。

讲礼法,论辩才,谁还能胜过一个两榜进士?

温蕙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陆夫人身上了。说难听点也可以说她利用了陆夫人。

因为当陆夫人说她许了的时候,便将说服陆正这个事接过去了,替温蕙担起来了。

温蕙又感激,又羞愧。

陆夫人见到陆正,便先落泪:“当初与老爷说早点接了媳妇过来好教导,不过都是借口。其实是因母亲对我严格,我存了一点私心,想让媳妇早点养在身边,好跟我亲近。不料却让她们母女天人永隔,老爷,这都怪我。”

“蕙娘想去青州,我已经允了。不允的话,我这良心日夜难安,怎么睡得着觉。”

“既允了,便叫嘉言一并去与他岳母吊唁吧。也让旁人家看看,我们陆家不仅知恩图报,还是何其的重情义,又宽厚。真正的诗礼之家,原就该这样的。”

一家的媳妇,竟想千里迢迢回娘家。陆正乍听之下,内心中便生出不快。

但陆夫人的话他也思量了一下,权衡之后,一如陆夫人所料地同意了。

陆夫人用帕子按按眼角的眼泪,称赞道:“老爷果然宽厚。”

陆正心里却在琢磨另一个事。

温蕙自嫁过来,婚礼当日便收到国丧消息。母亲又悄悄说与她算过,说她福薄经不得这等冲,福气已经没有了。

陆正原并不是太当作一回事。后宅妇人,尤其是年老妇人,常容易被那些神棍唬弄以达到骗钱的目的的。

只现在再看,却很微妙了。

母亲死,父亲瘫,兄长失踪……

“老爷。”陆夫人问,“老爷今天歇在这里吗?”

陆正刚才听到了他最不愿意听的涉及到了他慈爱老母亲的婆媳关系,且陆夫人明显情绪还低落,他温言安慰了妻子几句,才道:“我就不扰你了,你好好歇息吧。”去了妾室那里。

陆夫人一直垂头用帕子沾眼角,待陆正一走,她放下帕子抬起头。已经全没了刚才自怨自艾的模样,神情平静地唤了丫头道:“去,叫嘉言和蕙娘到我这里来。”

陆正今日里还去了衙门,陆睿直接跟书院请了假,在家里陪伴温蕙、招待温松。

丫头找到他时,他和温蕙才陪着舅兄用了晚饭。他跟温松道个罪,同温蕙一起去了上房。

陆夫人见到小夫妻,颔首告诉温蕙:“你父亲许了。”

温蕙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远嫁女儿回娘家,多么地难啊。幸好她嫁到了陆家,幸好她遇到了陆夫人这样的婆婆。

陆睿却还什么都不知道,诧异:“许了什么?”

陆夫人便知道温蕙还没有同他说,她直接告诉陆睿:“蕙娘想走趟青州,你父亲已经许了,你陪着蕙娘回去一趟,吊唁一下你岳母,探望一下你岳父。你是温家姑爷,这原也是该有的情分。”

不是本分是情分。但陆夫人话音中隐隐带着威压,是让陆睿把这件事当作本分来做。

她话音落下,陆睿没有犹豫,直接垂首应道:“是。”

但他应完,还是转头看了温蕙一眼。

温蕙一直垂着头。

这一眼陆夫人实在没有办法,因她一个做婆婆的,不可能什么都替温蕙解决。特别是夫妻间的事。外人插不得手。

这得温蕙自己去解决。

出了上房,陆睿一如以往那样牵住了温蕙的手,默默地往他们自己的院子去。

当走到那株杏花树下的时候,温蕙扯住了陆睿的手,停下来脚步,低低地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她正逢母丧,家事破败,陆睿只微叹一声,道:“没有,走吧。”

一拉,却没拉动。

温蕙低着头:“我知道我做的不对,你别生气好吗?”

她哭了两天了,嗓子都哑了,此时带着哀求,低低的,让人听了心软。

“是,我很生气。”陆睿转过身来,道,“这样大的事,你竟不与我商量,绕过我直接去找了母亲。”

温蕙此次行事的逻辑,陆睿脑子一转,在陆夫人面前应“是”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

若单以做事情、为求目的来讲,堪称一击即中,精准地找到了最关键的那个点攻破。

但于礼法来讲,她这件事里做的每一步又都是不对的。只不过最终取得了她最想要的结果。

而对陆睿来讲,她这个操作十分诛心。

她或者是不信陆睿的为人和他们之间的情分,或者是不信陆睿解决这事的能力。

无论哪一样,都诛心。更诛心的是,很可能“二者皆”。

这一点,温蕙不是不明白。但此时,“去青州”最大。故而她还是这样做了。她从来骨子里,不是一个真正守规矩的人。

温蕙深深地垂下头,无可辩驳。

夜风吹过,花瓣雨落。

陆睿叹了一声,伸手搂住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头。

“傻子。我是你夫君。”他恨恨道,“你想去青州,就跟我说,我怎么会不同意。爹娘那里,我们一起想办法。”

“你可知究竟什么是夫妻?夫妻一体,不是只有床笫间。”

“夫妻,原就是该共进退的。”

温蕙伏在他肩头,十分羞愧,呜咽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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