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是个大节。

还没到正日子,宫里赐下的粽子、宫扇、彩绦、彩杖、艾虎纸就来了。这是皇帝赐给亲信大臣以示恩宠的礼物。

凡这种礼物赏赐,监察院都督霍决的府上从来少不了。

正日子这天,淳宁帝临幸东苑,观赏击球射柳。

参加的以武将勋贵居多,也有文臣。因射艺原也是君子六艺。

近侍们穿着五彩斑斓的华丽衣衫,簇拥着皇帝和宫眷,在亭中看热闹。独小安一身大红五毒艾虎补子蟒衣,顾盼神飞地上前,对皇帝说:“陛下可准备好赏赐没?我要下场了。”

皇帝笑骂:“敢下场就给我争个名次,要丢我的脸,廷杖伺候。”

小安笑得风流万千:“那玩意是伺候朝臣的,我就免了吧。”

肖妃扇子一遮脸:“陛下,不如我们赌个彩头,看念安能不能拿名次。”

皇帝说:“好。”

诸妃纷纷下注,还给念安鼓劲。

小安生得俊美风流,却是净过身的,连宫妃都不必与他避嫌,真真是男女通吃的万人迷。

瑞气千条地下场了。

先立射,后骑射,两队人竞争相当精彩激烈,又各有支持者,喝彩声和喝倒彩的声音杂混着,一派节日的喜庆气氛。

到最后,逐渐淘汰,两队人最后各剩下一人。

诸人看了,都忍不住笑了,哄声四起。

因小安最后这竞争对手,不是旁的人,正是武安伯世子。他与小安有许多风流韵事,京城皆知。

小安骑在马上,挑眉道:“你不许让我。”

武安伯世子道:“自然。”

一声鼓响,二人催马奔驰起来。

武安伯世子先射中一只葫芦,葫芦裂开,飞出一只鸽子。小安紧随其后,亦放飞了一只鸽子。

武安伯世子再射飞一只,小安也射飞一只。

待武安伯世子张弓搭箭准备射第三支葫芦时,小安却带马超过了他,忽地转眸对他一笑。

要论男人的风流妖媚,这京城没有胜过监察院念安的。

武安伯世子这一箭便射偏了。

小安一箭射中葫芦,放飞了第三只鸽子。

其时龙阳之风盛行,文人以为雅事,不以为恶。小安耍这么一手,顿时满场大笑。

武安伯捂住了眼。

皇帝笑得直拍腿。

待小安过来索要奖赏和彩头,皇帝用手点他:“胜之不武!”

小安理直气壮:“三十六计还有美人计呢。”

众人无不大笑。

肖妃问:“都督呢?都督今日也下场吗?”

小安抬手眺望了一下,喜道:“那呢,下一组就是他了。”

众人都望去。

霍决正望着天上放飞的那些鸽子。

待听到鼓声,张弓搭箭,嗖嗖嗖三箭射中三只葫芦。直接进入了第二轮骑射。

黑纱底蟒袍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胯下一匹四蹄踏雪的大宛马乃是皇帝钦赐。

虽是戏乐,他脸上也没有笑容,硬朗的面孔一如往常。众人的笑闹声莫名就低了下去。

淳宁帝极目望去。

只见他三箭连射连中,却又射出了第四箭,抢先将对手瞄准的那个葫芦射下,让对方的箭落了空。

一时喝彩声四起。

肖妃抽气:“咱们都督要不是当年受了牵连,如今怕不是战阵上一悍将。”

皇帝道:“可不是。我从前常替他惋惜。”

“可如今看来,竟是上天注定让连毅到我身边。”皇帝微笑,“竟不必惋惜。”

皇帝身边簇拥的都是近侍近臣,这话很快就为众人所知。

皇帝对霍决的宠信,当真是不亚于昔年景顺帝之于牛贵。

很快霍决脚步锵锵地过来了,皇帝赐下彩币、夏布,霍决谢了恩。

今日里宫眷和内臣都统一穿着五毒艾虎补子蟒衣庆贺节日,霍决也不例外。只宫眷们颜色不一,小安专挑红色,霍决是一贯的黑色。

领完了赏赐,自然是在皇帝身边伴驾。

肖妃道:“今天这么好的日子,怎地不见激霍夫人夫人露面。”

肖妃问了皇帝心痒的,皇帝也斜眼去看霍决。

霍决面不改色道:“她小地方来的人,一贯腼腆,应付不了大场面,还是喜欢待在家里。”

肖妃道:“那真是可惜。如今京城大家最想看的两个人,一个霍夫人,一个陆探花。偏今天都看不到。”

皇帝心有戚戚焉。

只皇帝知道霍决这妻子来路不正,很大可能是不方便露面,或者不愿意露面。又想起陆睿。今天节庆盛日,少了陆睿这个貌比潘安的新科探花在身边伴驾,还真是有点遗憾。

好在很快文臣们开始泼墨挥毫,进诗词联句助兴了。皇帝的注意力转移了过去。

霍决又望望天上盘旋的鸽子。

端午的正日子,外面太热闹,温蕙没有出门。

霍决和小安一早就进宫伴驾去了,傍晚才回,身上有酒气。

见到她却先告诉她:“开封那边的信鸽还没有到,这边发了信鸽过去催了。”

通常都是那边月底发,这边初一初二能收到的。

温蕙微凝,却轻描淡写道:“哦,不急。”

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霍决摸了摸她的头发。

开封的信鸽迟了五天,终于在初八这日到了京城。

待送到霍决手里,霍决展开看了看,皱了皱眉,又沉思了一会儿,才抬眸,去了上房。

温蕙正在与丫头们说夏衣的事,霍决让丫头们退下,道:“开封的信报来了。”

“陆夫人没什么事,还是在休养身体。”他顿了顿,道,“只下人有些慢待陆大姑娘。”

他说完,清楚地看到温蕙的眼神一瞬尖锐了起来。

母兽护幼崽,乃是万物皆有的天性。

他把卷成卷的纸递过去。

温蕙接过展开,飞快地浏览了一遍。

某日,府中购进春日新上市的樱桃。似这般刚上市的新鲜昂贵果子,到了厨房便会分一分,作几等,给不同的人。

从来端到陆大姑娘跟前的都是最好的,个头个个有鸽子蛋大小。这一日端来的,却叫教养妈妈发现,上面大颗的吃完,碟子的最底层竟铺了一层稍小一圈的。

教养妈妈大怒,呵斥下人:【这是公子的嫡女,唯一的孩子,谁给你们的胆子!】

对方没了脸,只得又给陆大姑娘换了第一等的来。

霍决刚刚看到的时候,其实十分无语。因男人家,对这些“小事”都不怎么看重。总觉得是妇人爱计较得失。

只他刚才想了片刻,试着将信报里的“陆大姑娘”换成了温蕙,忽地便懂了。

倘若是在他的府邸里,有哪个下人敢以次充好来糊弄温蕙,不把最好的端到温蕙面前来。让他知道了,会叫这人变成老廿手里一张人皮。

他尚且如此不能容忍。妇人们被关在内宅里,四面围墙,四方天空,每日里争的就是这些“小事”。

何况教养妈妈若无意外,以后大概一辈子跟着姑娘,是贵是贱全系在姑娘身上。

如今陆大姑娘的母亲“去世”了,祖母因伤心过度休养,不理家事。樱桃本身是个小事,却是个危险的开端。教养妈妈是决不允许这事发生甚至发酵的,直接摁灭了。

霍决盯着温蕙的眉眼。

温蕙快速浏览了一遍,又仔细读了一遍,缓缓将那纸再卷起。

片刻,抬头对霍决微微一笑:“没什么的。下人自来就是如此,尤其世仆多的人家,掌家夫人弱势些,都可能会被老仆欺负。”

她道:“璠璠这妈妈,是我和我婆……和陆夫人一起挑的。她十分出色能干,在这内宅里,定能护得住璠璠的。别担心。”

别担心?

叫谁别担心?他吗?

她的女儿被慢待受委屈,却反而来宽慰他放心?

“蕙娘,你不必如此。”霍决负手道,“未经你允许,我决不擅动陆大姑娘。”

温蕙别过头去,看着别处。

来到这里许久了,除了当初有一晚她暴哭提及过陆璠,这之后,她一次都没有提过。

她可以淡然地提起曾经的夫君和婆母,却仿佛世上不存在一个跟她血脉相连的女儿似的。

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没流露出过思念陆璠的模样。

可愈是如此,霍决愈是知道,陆璠对她有多重要。

因太重要了,霍决做事又太霸道,她唯恐流露出一丝对女儿的思念叫他发现,恐他会不管不顾,为了她将陆璠也弄来。

余杭陆氏嫡女,是什么样的身份?

单单一个人,或许宦海有沉浮。譬如陆正,如今也还只是五品。但若论一族,是由许多的“个人”组成,决不是只看一个人当前品秩的高低。

余杭陆氏,登阁拜相者有之,三元及第者有之,有撞死金殿的谏臣,也有勇于辞官不恋权势的风骨。

陆正这一房人丁虽单薄,在陆氏族中稍显弱势,却一门三进士,祖孙两探花。

和他同族的陆诚,如今是侍郎,势头正好,离尚书只一步之遥。他是陆璠的伯祖父。

陆璠坐拥这清贵家世,便是皇子正妃都可以入选。

温蕙把陆璠护得死死的,在霍决面前绝口不提她的名字,又恐暴露身份,小心翼翼不在外人面前露脸。

因一个母亲可以牺牲自己,却绝不肯让陆璠的身世有一点瑕疵。

更不允许霍决,剥夺陆璠的身份。

曾经的夫君婆母固然是她重要的家人,可陆璠--这个她十月怀胎,骨血相连的孩子,才是温蕙的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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