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睿低头抹了把脸,抬头告诉她:“你穿红衣也好看。”

温蕙笑了。

她如今笑起来,真好看。

红色的衣裳趁着她的脸,平添了几分美丽。

“家里的事,我处理了。”陆睿问,“他告诉你了吗?”

温蕙的笑意敛去,点了点头。

陆睿垂泪:“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温蕙轻声道:“你做得很好了。”

她问:“母……令堂还好吗?”

陆夫人并不好,她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但这,没必要告诉温蕙。这是陆家人的事。

温蕙从离开陆家大门的那一天,陆家人的事就再也不是她的事了。

陆睿道:“她已经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她很欣慰。”

温蕙点点头:“我二哥去开封的时候,她自缢向我二哥示警。嘉言,当我知道的时候,我便想,我嫁入陆家的这七八年,与她相伴,都未曾错付。”

陆睿只觉得苦涩。

他忍住喉头又涩又梗的感觉,道:“她,有话要我带给你。”

温蕙凝眸。

“她想告诉你的,也是我想告诉你的。”陆睿看着她,认真地告诉她,“蕙蕙,这世间,其实无人不可离。你……在霍临洮身边,不必记挂母亲,不必记挂璠璠,也不必记挂我。你,好好地照顾好你自己。”

温蕙流泪:“你们两个,都是聪明又有见识的人,我不担心你们。但是璠璠……”

陆睿问:“你总戴着面衣,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是怕影响璠璠是吗?”

温蕙点头。

“你想错了。”陆睿道。

他想起温蕙想抱抱璠璠,都要藏头露尾,她是打算这么过一辈子吗?

所以霍决对他有许多怒气。

他是真的很在乎温蕙。

他道:“世间重男子而轻妇人。婚姻是结两姓之好。”

“璠璠姓陆,她的未来如何,要看我的未来的如何。”陆睿道,“我卑如草芥,她便低微;我登阁拜相,她便尊贵。”

“蕙娘,璠璠的未来,在我不在你。”他告诉她,“你把心放下,照顾好自己就行。”

温蕙点点头,告诉他:“推璠璠下水,想害死璠璠的,是渝王家的郡主。”

陆睿问:“是霍都督杀了她吗?”

“不是。他当时不在家。”温蕙说,“是我亲手杀了她。”

有那么一瞬,空气静止。

陆睿想,他真的认识她吗?原来她竟是个敢杀人,会杀人的人?

为何离了后宅的院落,她竟都敢手刃想要害死女儿的凶手了?

好像剥去了一层面纱似的,陆睿终于认识了另一个全不同的温蕙。

“是我。”他自责,“是我没保护好璠璠。以后再不会了。”

温蕙道:“都是你招的烂桃花,你以后收敛些。”

陆睿垂头,道:“好。”

温蕙问:“宁氏人怎么样?”

陆睿道:“性子温和,宽容大度。”

温蕙问:“她会对璠璠好吗?”

陆睿道:“我会让她对璠璠好。”

“你这个人……”温蕙无奈。

陆睿道:“我便是这样的人,你很早就知道了。”

有的人天生在这方面的情感就会比旁人更少一些。陆睿尤其少。

少年时遇到炽热如温蕙,是他的幸运。也算是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

只他错了。

他错了。

她其实明白得很早很早,所以,后来的后来,近在咫尺,她也不来找他。

心脏,又像被捏住。

难受得说不出来。

“人的心都是肉长的啊。”温蕙道,“你能不能对别人好一点。”

陆睿垂头:“好。”

温蕙叹息,叹完,道:“我想见见她。”

陆睿点头:“我看看什么时候合适,再告诉你。”

温蕙还惦记着一个人。

“你把银线收作妾室了?”她问。

“银线察觉你的事不对,为追查,得了陆通一张休书。她千里迢迢很不容易,才来到京城。”陆睿道。

温蕙一直还以为只是陆通一家势利,不料竟是如此。

她闭上眼睛,眼泪划过脸颊:“我,我给她留了银子和身契,原是希望她能好好过她自己的日子……”

只没想到,终究还是波及了银线。

谁都回不去了。

“得忠婢如此,是你我幸事。”陆睿道,“她的余生,我来照顾。”

温蕙垂泪:“多谢你。”

陆睿道:“这是她应得的。”

说完这些人,陆睿道:“你不问问璠璠的事吗?”

“璠璠的事,我一直都知道。”温蕙道,“我知道你亲自教养她,我还知道她衣食住行的细处。”

“其实……”温蕙还是告诉了陆睿,“其实每次璠璠出门,我都偷偷去看了,我坐在车里躲着,你们不知道我。”

这近两年的时间,陆睿至少每个月会有一个休沐日一定亲自带着璠璠去陆侍郎府上拜访。这么说,温蕙其实……

“嗯。”温蕙承认,“我见过你很多次。”

陆睿几不能呼吸。

在记忆中搜寻,那些眸子一扫而过的画面。他道:“是一辆,青油小车,很普通,街上最常见的那种,是不是?”

温蕙道:“你眼睛还是这么厉害。”

陆睿苦涩极了。

错过原来不止一次,是一次次。

脚步声忽然从墙屏后响起,两人转头,霍决进来了。

霍决自认给了陆嘉言足够的时间,且也再耐不住,便进来了。

陆睿听到温蕙唤了一声“四哥”,眼睁睁看她在他面前又一次转身。

这一次,她朝着那个黑色蟒袍的男人去了。

这一次,她再不会在某个院落里等着他了。

他看到温蕙走了两步,自然而然地向霍决递出了手。

霍决露出了笑,牵住了温蕙的手,向自己一带,温蕙便垫了一步,扑进了他的怀里。

陆睿看不到温蕙的脸,可他不期然地想起了从前,温蕙扑进他怀中时的笑靥。

他看到霍决低头露出了笑。

他明白他为什么笑,因为当年,当温蕙这样扑入他怀中的时候,他也情不自禁地便笑了。那些愉悦的情绪,是打心底溢出来的。

霍决揽住温蕙:“你和陆翰林谈完了吗?我还有些事要和翰林说。”

温蕙站直,点点头:“谈完了,你们说吧。”

霍决道:“那你先回去。”

这是有事不想让她听了。温蕙微微颔首。

转身,再看一眼陆嘉言。

她笑了笑。

因穿着箭袖的曳撒,她抬手,行个抱拳礼。

陆睿抬手,揖礼相还。

这一对拜,大红衣衫,宛似当年婚礼。

只当年结发,今日缘散。

蕙娘与嘉言,大梦一场。

从此,是陆翰林和霍夫人。

陆睿看到有水滴滴到地砖上,洇湿了几个点子。

黑色的靴子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有男人的声音道:“她回去了。”

陆睿直起身来,别开脸,拭去泪痕。

霍决看他片刻,颔首道:“我在外面的时候,一直想,如果今天再有人敢叫她去死,我就叫这个人去死一死。”

但他进来看到温蕙,虽脸上有泪痕,但她神情目光都宁和坦荡,便知道陆睿终没有让他失望。

陆睿问:“是谁叫她去死?”

霍决叹气,道:“大郎。”

陆睿便明白了。原来温柏也和温蕙见过了,所以后面有了那八个字的断情绝义。

只温柏竟叫温蕙去死。

所谓世间愚夫愚妇,正是温柏这样的人。他们被规则管理放牧着,便奉这些规则如圭臬。

陆睿垂眸,手在袖中握了拳。不能想象温蕙当时的心境。

霍决伸手到袖中,掏出一本册子递过去:“这个给你。”

陆睿接过来翻了翻,便知道这是什么了。

赵胜时便是用这个,胁迫了陆正。改变了一串人的命运轨迹。

霍决道:“于我没什么用,翰林拿去吧。”

“多谢都督。”陆睿道,“劳烦,借个火盆。”

仆人很快端了火盆来。

霍决看着陆睿蹲身在火盆旁边,将那册子一页页撕开,投入火中。

待最后一页烧成了灰烬,陆睿望着火焰,忽而轻声道:“都督,她知不知道,是你派了人去开封,强压家父给她办了丧事,断了她所有的退路?”

霍决的目光锋利了起来。

陆睿站起来,看到他这目光,便明白了。点点头肯定地道:“她不知道。”

霍决冷笑:“翰林想怎样?”

“我想,”陆睿垂眸道,“既她不知道,请都督瞒住了,一辈子不要让她知道。”

霍决顿住。

陆睿沉默了许久。

“她爱着你在你身边,”他涩然道,“远胜过,痛苦被迫在你身边。”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陆睿能嗅到霍决身上浓郁的熏香。

刚刚,他也嗅到了温蕙身上的熏香。

用的是一样的熏香,只是霍决熏得厚重,温蕙熏得淡一些。

龙鳞辅以青赤莲,浓而重,若淡熏,香气便过于锐利。不合陆睿喜欢的“宁静淡远”的偏好。

但适合温蕙。适合现在这个一身红衣,利落飒爽,笑起来有光的温蕙。

她为什么会发光呢?

陆睿觉得眼睛都痛。

不是因为被旁人宠着爱着。

陆睿看得明白,是因为她在爱着人啊。

霍决凝目看他。

霍决回到上房,告诉温蕙:“他回去了。”

顿了顿,又道:“赵胜时那个东西,我给他了。”

温蕙白了他一眼。

霍决讪讪:“反正我拿着也没什么用……”

温蕙无奈:“你呀……”

霍决不要脸抱住她:“我就是这样的人,反正你答应我了,说话得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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