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行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他的性取向的事。或者说,在他接触网络之前,冬桐市没有给“同性恋”这个现象匀出一个专门的空间来,与之相关的一切都隐匿在平静的、透明的深水之下,没有人觉得奇怪,但也没有人讨论这件事。

鹿行吟知道冬桐市清水巷里有一对老奶奶,不结婚,彼此照料,散步时手牵手一起走。他曾经以为她们是姐妹,但是问一问姓名,却不同姓,更何况长得不像。

从小到大,他对女性的感知都更偏向于亲情与敬重,同龄人中,也只有面对男性时,会体验到青少年特有的悸动与羞耻。在发现这一点的那一天,他就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如同河流接受一场雨水。冬桐市小,是平静运转的小齿轮,无法容纳更多的行差踏错,反而却在其他地方显得更加宽和。没有人会去追究别人的事,路上遇见了,偶尔问个好,说一说邻里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就是他们所关心的一切了。

上初中后就是寄宿学校了,他申请了走读,每天多花二十分钟走路回家,早晨也要早起二十分钟。这四十分钟被他用来背语文和地理,后边他地理考了全市唯一的一个满分。

后面他学会用学校微机室上网了,也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个手机——鹿奶奶省下自己的养老金给他买的。他原来不要,后面鹿奶奶说:“别人都有,你也拿着。”

那个手机就是放在全班,也算得上相当精美贵重,4g还没有普及的时候,他的手机已经算得上很智能了,是触摸屏的,刷什么论坛都很快。他下载了很多电子书用来学习,也因为一些机缘巧合的途径,经过一些同性交友论坛,不过他进去看了看,不是很感兴趣,也没有遇到什么喜欢的人,就搁置了,安心学习,想以后找个好一点的工作,把鹿奶奶接去省会城市休养治病。

那时候邻里哪个家长因为小孩谈恋爱被发现闹得鸡犬不宁,不免都会拿鹿行吟做榜样:“看看鹿奶奶家那孩子,长得标志,又高又白成绩也好,喜欢他的小姑娘多到哪里去了,怎么人家都不谈恋爱,知道学习呢?”

也有邻居阿姨笑着说过:“行吟不是池中物,以后要一飞冲天的,哪能留在我们冬桐市结婚生子。以后恐怕找女孩啊,眼光高。哪个姑娘要追他,恐怕要跟他一起考清华北大!”

这些话里不带恶意,反而像是多出了一些企盼和欣慰,他们这个市镇读大学的都不多,大多数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了,或是回到更远的老家去“振兴旅游经济”,满大街空空如也,到处摆摊卖副食,除此之外就是本地的传统生意卖窗帘,门面落上厚厚的灰尘。

这些话鹿行吟都听过,没有说中的,只是鹿奶奶心细如发,偶尔他自己也会想,网上说朝夕相处的父母长辈最了解自己的孩子,没有什么是他们不知道的,或许鹿奶奶知道,只是一直不说。

又或者,鹿奶奶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是他自己心乱。

一红一白的毛衣,一件大一点,一件小一点,一模一样的纹路和质地,仿佛他和他之间,就拥有了某种链接。他喜欢这种链接,像他喜欢进入霍家之后和他的这种关系,它代表不了什么,却真实存在。

顾放为接过这件红毛衣,看了看,桃花眼弯起来:“好看。”

他依然带着他从小到大养成的那种家教,礼物当面拆开而后表达喜欢,笑起来的样子让人心热,长长的睫毛下藏着一泓星光。这种人小时候一定讨人喜欢,和鹿行吟那种乖乖的小朋友不一样,乖巧的人能得到的一切,是旁人可以给予的剩余,是注意到这里还有个这么乖的孩子,喜欢他;而顾放为含着金汤匙出声,是个漂亮小孩,说话也讨人喜欢,天生就是众人焦点,凡事都是第一,没有第二条路。

鹿行吟拆穿他:“你昨天看过了。”

顾放为还是笑:“看过了再看,还是觉得好看。昨天就注意到这件毛衣你穿着怕是大了,看你发着烧,我也不好意思找你要。正好我冬天还缺一件高领毛衣配我的风衣。”

鹿行吟垂下眼,轻轻说:“哦。”

他重新拾起粉笔,接着板书。

他以为这次清净了,但是顾放为还是没走,依然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往这边看着。

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见到顾放为抬着头,在专注地望着他抄写的一个公式上。

那是一个难度比较大的物理竞赛题,题目出得七拐八弯的,但是不算超纲,这个题被提高班列为重点,重在考察思维。

鹿行吟为了不挤占板书的位置,跳了几步,这才把过程写完。

顾放为突然开口:“你省略的地方是用了个递推么?”

鹿行吟回头看了看,说:“是的。”

高中高考物理考察,能用到递推的地方基本都是压轴了。

“学这些没用。”顾放为说。

鹿行吟手里没有听,只是接着写着:“我想学。”

“竞赛也没用。”顾放为却仿佛看透他想法似的,“在青墨走竞赛,不如直接换个学校。青墨七中没开过竞赛班,整个s省高校都没有推崇竞赛的,更没有好的竞赛指导老师,差了这些东西,你起跑线就比别人差。”

鹿行吟继续写着,粉尘簌簌落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清清淡淡的:“我喜欢。”

顾放为没话说了。

他再次感受到一件事实——鹿行吟这个小家伙,有时候并不是十分的乖,有时候还不乖,甚至敢跟他顶嘴了。

这让他作为哥哥的自尊心有些受到挑战。

顾放为憋了一会儿,抬眼说:“这个地方你写错了。”

鹿行吟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随后说:“我没写错,是你算错了。”

顾放为若无其事:“哦。”

鹿行吟又瞥他:“你自己连27加496都要算成513。”

顾放为:“……”

他说:“弟弟,我那是困了算的!”

“那你也是算错了。”鹿行吟慢条斯理地说,“错了就是错了。不是大题,判卷不会给你过程分。”

顾放为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耳熟,好像是他跟他生气时,被曲娇原话奉还过的话。

顾放为:“……”

他默默地回了座位上。

抬头看过去,鹿行吟一个人背对他站在黑板前,身影清隽。27班黑板是新换的,光滑而大,衬得鹿行吟这个人更小,又因为教室里热,他只穿了里边的衬衫和毛衣,瘦得肩胛骨与蝴蝶骨都伶仃地透出来,虽然瘦而伶仃,却显得有一种认真的执拗。他大概还是有些发烧脱力,白皙的指尖握着粉笔,和他写笔记时一样用力极轻。

“算了,你下来,我帮你抄。”顾放为站起来,刚好鹿行吟被粉笔灰呛住,咳嗽了几声,那声音又说:“中午午休跟我回家看医生,你打打针。”

“不。”鹿行吟说。

顾放为吸了一口气:“晚上的提高班哥哥帮你上,然后课也帮你听,晚上回家的时候,哥哥就给你讲今天课上说了些什么,这样可以吗,我的小祖宗?”

鹿行吟吸吸鼻子,“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又意识到说“哦”像是不太好,又“嗯”了一声,这才算是勉强答应。

顾放为见他终于肯看医生打针,也松了口气,顺手就揉了揉他的头。

吃饭的大家陆陆续续的都回来了,和往常一样,开始抄题。班上人都发现黑板上的字迹不一样了,不过也没有管这么多。

打了上课铃,班上学生陆续拿出教材和笔记本,准备等课代表宣布今天的内容。

今天是化学课,他们已经形成了常态——以前,侯毫还会在每周的前两节课上来讲完这个星期的内容,剩下的交给他们写作业,统一放假前交上去,下周批改了让他们对照正确答案。

而这个星期,侯毫连本周内容也不讲了,学习任务也没有发布。

所有人都等了一会儿,但是迟迟都没等来老师,孟从舟站起来招呼化学课代表:“我们去办公室找一下老师吧,老师这周连任务都没跟我们说。”

化学课代表回头说了一声:“大家安静,先自习吧。”

鹿行吟翻了一下化学书。

他化学课从来没有认真上过,作业也没写过,早在侯毫那里被拉了黑名单。早在上周时,侯毫已经颇有不想在教室看见他的意思,据陈圆圆说,“下周他就得让你出去站着听课了。”但他不上就是不上,这部分时间都用来刷提高班的题和补基础的英语和生物。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感觉顾放为在看他——抱着手臂,从后往前看,像是打量什么让他一时间无法理解的事物,或者不如说,是顾放为第一次认真打量自己所在的这个班级,和这个班上的人和事。

实际上来了这个班一年多的时间,顾放为还有好些人的名字都记不清。他离经叛道又肆意张扬,哪怕不认识,也可以在自己喜欢的球队赢了之后买下整个小卖部的可乐而后分发全班,却不一定记得每个人的名字;他可以绅士地把崴了脚的女生送回宿舍楼,但第二天转眼忘了这件事。

昨天为了找鹿行吟而被迫和孟从舟一起上了课,还帮他抄了笔记,对他来说,这个班的人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沟通,或者说——沟通起来,也没有他想的那么费力。

没过几分钟,化学课代表和孟从舟回来了:“老师不在。”

侯浩不再,他们倒是抱来了上周的作业本,但是就连上周的作业,侯毫也没有批改,原封未动地发了下来。

班里一片议论的声音。

最近化学的进度已经到了高中有机部分比较难的部分,并且其中有相当多的实验课,27班学生一次都没能上成。

孟从舟又出去了,他说:“不知道侯老师是不是有什么事,我去隔壁班借个手机——”

他步子还没迈出去,就听见后排传来一道懒懒散散的声音:“用我的吧。隔壁班都上课了。”

顾放为勾着桌角往后靠在桌边,指尖夹着一枚黑色的手机。

孟从舟:“……”

众人探寻的视线看过来。众所周知,顾放为是游离于27班之外的一个人,也从来不管闲事。开学以来他唯一插手过的,都和鹿行吟相关。

一次是沈怒要和鹿行吟大家打赌,一次是鹿行吟最近生病。加上之前黄毛那群人的事情逐渐被传开,所有人都知道了:顾放为不好惹,鹿行吟是他弟弟,所以也不能惹。

“看我干什么?”顾放为把手机推出去,又瞥了一眼前边的鹿行吟。

这好学生弟弟还是乖乖的在自习,对于任何风波无动于衷。

看他这个样子他就想骚扰一下,顾放为伸出手指,指尖微曲,轻轻一弹,就弹在了鹿行吟乌黑的碎发上。

鹿行吟被吓了一跳,手里笔都掉了,茫然地回头来看他。

“搞快点,还不是看有人要好好学习。”顾放为唇边勾起一点笑意,“不能耽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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