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案自认把沈扶归从踌躇不定到下定决心的过程表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顾楼吟不为所动,道:“我恶名在身,与我同行者, 恐遭正道猜忌。”

萧玉案嚷嚷道:“我堂堂玄乐宗少宗主, 会在乎那些流言蜚语?!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不看到你安然无虞地从云剑阁全身而退, 我是不会死心的。楼吟,我心已决,你不必再劝了。”

他奋力的表演总算让顾楼吟稍稍松了口:“随你。”

萧玉案展露笑颜,看到旁边的米糕摊,道:“你想吃这个吗?我请你吃。”说着, 便向老板要了两份米糕。一份自留,一份递给顾楼吟。

顾楼吟看着手中糯白的糕点,久久没有动作。萧玉案吃到一半才想起,人家顾楼吟是不会在大街上吃东西的。

萧玉案道:“我们先去找一家酒楼?”

顾楼吟突然问他:“好吃?”

“你说米糕?”萧玉案曾经因为饮食喜好险些暴露身份,吃一堑, 长一智,即便顾楼吟已认定他身死, 他还是多了一个心眼。“普普通通吧, 三文钱的东西能好吃到哪去, 也就图个新鲜罢了。”

顾楼吟低头吃了一口,甜味在唇舌间蔓延,渐渐变得苦涩。

萧玉案:“……”顾楼吟真的吃了,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之前洛兰说顾楼吟入魔后性情大变, 他还觉得没变多少,如今看来,是他失策了。

天色渐晚。萧玉案问:“你想好怎么潜入云剑阁了?”

顾楼吟道:“‘潜入’?”

“难道你要大摇大摆地杀进去?”

顾楼吟不置可否。萧玉案道:“自六峰长老于刑天宗战败后, 云剑阁一直戒备森严,平日看守巡逻的弟子是过去的数倍。你不过是回去取一样东西,没必要和他们正面冲突。你再是厉害,也架不住他们人多。”萧玉案顿了顿,忍不住道:“你上次在云剑阁大杀四方,听着威风,最后还不是重伤而逃。”

顾楼吟道:“无妨。”

萧玉案不太明白顾楼吟的意思。无妨?什么无妨?重伤了无妨,逃不出去无妨,只要拿到了青焰,毁了它什么都无所谓——顾楼吟是这个意思吗?

联想到幻境中顾楼吟意味不明的话语,萧玉案有些忐忑不安,用开玩笑般的语气道:“你不会是在自己找死吧?”

看着好友满是关切的面容,顾楼吟沉默须臾,道:“我只取物。”

“我没说不让你取。”萧玉案苦口婆心地劝着,“我们先从长计议,再去取也不迟啊。”

说话间,两人路过一间大宅,顾楼吟不期然地停下脚步,朝大宅看去。

高高的朱红大门前立着两个破旧的石兽,门上匾额有些歪了,上面写着“寿府”二字。萧玉案总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不由问道:“这是……”

顾楼吟道:“庐陵太守府。”

萧玉案想起来了。当年他和顾楼吟在雪山上初遇,也是沿着这条路线下山,来到了庐陵城。恰逢庐陵太守府上遭遇奇案,他们就在太守府上小住几日查案,最后查出是一面古镜搞的鬼。之后他们带着古镜去了云剑阁,再之后林雾敛中毒,他们因取血一事反目。如此说来,在庐陵城中的那一小段时日,似乎是他们关系最为融洽的时光。

那时的他,还能称顾楼吟一声“顾兄”。

萧玉案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顾楼吟已至太守府大门口。他伸手推开饱经风霜的大门,一股荒凉之意袭来。顾楼吟静立片刻,走了进去。

萧玉案拦下一路人,道:“敢问兄台,你可知这宅子的主人去哪了?”

宅内久未有人居住,破败不堪,半是荒草,半是青苔。萧玉案追上顾楼吟,道:“听说这里原本住的是庐陵城一位姓寿的太守。两年前,这位寿太守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血腥味整条街都能闻到,官府却毫无头绪,至今未查出凶手。继任的太守嫌晦气,另立他府,这宅子也就荒废了下来。”

萧玉案特地打听了寿太守被灭门的时间,似乎就是他们离开后不久。祸害人的古镜已经被他们带去了云剑阁,那灭人满门的会是什么——是人,亦或又是什么邪物?

顾楼吟似乎对这些事没兴趣,他踏过满是青苔的台阶,衣摆微湿。

旧日游踪,人非物亦非。

萧玉案跟在他身后,没有再出声。他和顾楼吟相处的时日并不长,一起去过的地方也只有寥寥数个。

和洛兰一样,萧玉案一直认为顾楼吟对他只有愧疚之情,直到在幻境中顾楼吟把他困在门前,朝他低下头。

回望他和顾楼吟相处的时光,他只觉得稀疏平常,找不到任何越线的时刻。两个人共有的经历和回忆,被一人视若珍宝,在另一人看来却平平无奇,甚至可能是累赘。他能轻而易举地走出来,顾楼吟却被牢牢困住,始终无法脱身,不可谓不讽刺。

其实……也不尽然全是累赘的。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他还愿和顾楼吟相识,前提是后面那些糟心的事不会发生。

想到这里,萧玉案不禁轻笑出声。他自认是个豁达之人,从不为既定事实伤春悲秋,竟然也开始想如果了。

萧玉案把这些小家子气的儿女情长暂时抛到一边,问:“楼吟,寿府灭门一案,要不要查一查?”

顾楼吟道:“去云剑阁。”

从庐陵城到云剑阁路途遥远,御剑而行也需两日。萧玉案还是不太习惯站在剑上飞,他想起他上一次和顾楼吟一道御剑的情景。当时他生怕自己被风吹走,紧紧地从身后搂着顾楼吟的腰,还把脸颊贴在他背后取暖……

萧玉案抬眸看向站在他前方的顾楼吟——银发飞扬,满袖寒风,恍若谪仙。

“楼吟啊。”

“何事。”

“我能抱着你吗?”萧玉案虚弱道,“我头有点晕,可能是风太大,吹的。我怕我一个不稳就摔下去了。”

顾楼吟把剑鞘向后递来,“握着。”

萧玉案赶紧握紧剑鞘,顾楼吟的手就握在剑鞘的另一端,这让他心里踏实了些许。

萧玉案想起一事,问:“对了,我听说你在百花宫的时候用本命剑换了药。那我们现在御的是什么剑?”

顾楼吟道:“此剑由冰雪为铸,无名。”

萧玉案想象了一下顾楼吟在雪山上用雪捏出一把剑的样子,笑道:“那等我们飞到南方后,它会不会就化成水了。”

顾楼吟:“不会。”

萧玉案:“哦。”

顾楼吟所言非虚,当他们到达温暖的淮州城外时,这把无名剑依旧寒气逼人,没有半点融化的迹象。

淮州是离云剑阁最近的城池,走在街上时不时就能看到几个身着云剑阁校服的弟子结伴而行。顾楼吟一旦现身城中,极有可能暴露行踪,两人便在城郊的丛林深处先落了脚。

云剑阁和玄乐宗交好,萧玉案顶着沈扶归的脸想混进云剑阁轻而易举,问题出在顾楼吟身上。

萧玉案建议:“不如你易个容,假装是玄乐宗的弟子,我带你进去?”

寻常人想要换脸只能用□□。他们不可能立马从别人脸上剥一层皮下来,只能去黑市上买,还不一定能买得到。

顾楼吟道:“扶归。”

“嗯?”

“得罪。”

萧玉案心里咯噔一下,正要开口,忽觉眼前一黑,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萧玉案发现自己坐在一棵树下,背靠着树干。天已经完全黑了,顾楼吟也早已没了踪影。

萧玉案又气又好笑。顾楼吟根本没打算带他一道去取青焰,他不想把旧友牵扯进来,他要一个人去完成他的“遗愿”。

萧玉案把树干当成顾楼吟,发泄般地踢了一脚。而后打开随身携带的刑天宗信号,耐心静候。

没等多久,数十个鬼魅般的身影飘然而至,为首之人正是刑天宗的护法之一,黎砚之。

“参见少尊主。”黎砚之左右看了看,“少尊主不是和顾楼吟在一块吗?他人呢?”

萧玉案冷冷道:“死了。”

黎砚之目瞪口呆:“啊?”

萧玉案按了按眉心,道:“你们准备一下,我要夜袭云剑阁。”

“是!”黎砚之毫不犹豫道,“少尊主打算何时行动?”

“很快。”

黎砚之道:“有多快?少尊主,夜袭云剑阁可不是什么小事,而且就凭我们几个也杀不了多少云剑阁的人,还是等我招来更多的人手再……”

“你们不需要杀人,只需在自保的前提下把云剑阁搅得天翻地覆,让他……让我有机可乘即可。记住,拖得越久越好,但一旦不敌,不可恋战,赶紧逃就是了。听明白了吗?”

黎砚之道:“明白。那少尊主呢?”

“我会混入云剑阁,和你们里应外合。”萧玉案笑了笑,“顺便请教云剑阁阁主一个问题。”

萧玉案告别了黎砚之,连夜前往云剑阁。云剑阁的守门弟子见玄乐宗的少宗主来访,没有多问就放了行。

云剑阁内一切如常,不像是有敌情,也不知顾楼吟是未前来还是来了没被人发现。

引路弟子频频回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萧玉案道:“你有什么话想说,直接说就是了。”

引路弟子道:“沈少宗主,你还在找少阁……在找顾楼吟吗?”

萧玉案扬了扬眉,问:“我不能找?”

引路弟子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顾楼吟已被阁主从族谱上除了名,他不再是我们的少阁主了,沈少宗主没必要为了他浪费时间。”

萧玉案淡道:“我找的是顾楼吟,不是你们的少阁主。”

引路弟子脸色讪讪,不再言语,把萧玉案带到沈扶归来云剑阁时常住的厢房后便告辞了。

萧玉案独自在房中坐着。窗外夜色浓郁,万籁俱寂,仿佛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

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后,敲门声响起。萧玉案一手握着腰间长笛,问:“谁?”

一个温润的声音道:“沈兄,是我。”

萧玉案认得这个声音。他来之前就预料到此行会碰见几个故人,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萧玉案打开门,对来人微微一笑,“林兄。”

林雾敛看上去有些憔悴,眉间难掩郁色,但吐息自如,步伐稳健,看来陆玥瑶没从他身上拿到多少血。萧玉案特别想问一问陆玥瑶的情况,为了大局硬忍了下来,道:“林兄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这话应当由我来问沈兄。沈兄深夜造访云剑阁,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林雾敛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你是不是找到师弟了?他在哪里?”

萧玉案缓声道:“云剑阁上下都对楼吟避之不及,独有林兄你还念着他。”

林雾敛目光潋潋,轻声道:“无论他做了什么,他都是师尊的亲子,我的……师弟。”

“既然如此,林兄何不同我一块去寻他?”

林雾敛苦笑一声,“我也想。只是云剑阁近来接连遭遇了几桩大事,先是楼吟他……后来问剑真君失踪,六峰长老大败于刑天宗。云剑阁上下人心惶惶,风声鹤唳,我实在走不开。”

萧玉案似笑非笑道:“听林兄这么说,好像只要林兄坐镇云剑阁,大家的心就不会乱了似的。”

林雾敛惊讶道:“沈兄怎么会这么想。师门有难,为人弟子者难道不应该留守师门,共拒外敌吗?”

“应该应该,”萧玉案道,“是我失言了。”

林雾敛面露担忧,“我只愿师弟一切顺遂,等局势稳定下来,我便去寻他,接他回云剑阁。”

“可是顾阁主都把他从族谱上除名了,他还能回云剑阁吗?”

“师尊只是一时动了怒,他和师弟到底是父子,血浓于水,只要师弟能认错,师尊定然……”

林雾敛话未说完,外头响起一弟子的叫唤声:“林师兄——”

那声音喊得着急,林雾敛迎上去,道:“何事?”

“是、是刑天宗!”那弟子道,“刑天宗的人来了!”

林雾敛脸色一变,也顾不上萧玉案了,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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