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务平上大学了,进步了,从矿上进步到市里,从区长进步到市长。老头子当面端着架子,背后乐得合不拢嘴,多少次在床头枕畔和她说过,“行,务平比我强,日后没准能进步到省里去。”

后来,务成辞职了,做起生意了,先发小财,后发大财,听说在城里香港大酒店一顿饭吃掉5000块,抵他爹一年的工资。听说他一笔生意转手就赚十几万,手机、小车不停地换。

左邻右舍真羡慕哩,说,“曹嫂,你真是有福哩,两个儿子多出息呀!一个当大官,一个当大款!这人间的风水都让你们老曹家占尽了!”可他们哪知道她刘凤珠的苦处!自从出了大官和大款,一个家连个团圆饭都吃不成,爷儿仨只要碰面就吵,就干。当然,主要是两个当官的对付一个大款。闹到今天,愈发不可收拾了,老伴倒在了阻挡工人卧轨的道路上,亲兄弟俩不顾死活地完全撕破脸皮,到法庭上打起了官司,她这个妈还咋当呀,日后咋办呀?

如果时光能倒流,如果能回到从前,那多好呀!她这个母亲不要大官,不要大款,只要两个听话孝顺的好儿子,只想在他们下班后,给他们温好酒,倒好茶,抱着孙子、孙女看着他们和和气气地在一起吃喝、嬉笑……

然而,再也不可能了,充满亲情温馨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刘凤珠放声痛哭起来……

1995年12月12日10时41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办公厅和中华人民共和国铁道部分别急电中共平川市委、市政府,要求平川市党政主要负责人立即赶赴卧轨现场,疏导、劝退卧轨工人,迅速恢复已中断的京广线的铁路运输。

1995年12月12日10时45分,即收到国办急电4分钟之后,平川市委书记吴明雄、市委副书记兼市长束华如分别从市县公路民郊段工地和平川电厂二期工地上火速赶往胜利煤矿。同一时刻,市委副书记兼常务副市长曹务平的专车也从市公安局呼啸开出,约800名武警、巡警和部分临时组织起来的公检法机关人员分乘各种车辆直驱卧轨现场。

11时05分,向市委请了假正驱车赶往省城途中的肖道清得知卧轨消息,在自己的专车里用手机给吴明雄打了个电话,破例没谈自己的英明预见,而是以一副焦虑的口气向吴明雄建议:一、立即召开全市党政干部大会,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形成一种人心思定的大气候;二、为制止动乱的发展和扩大,决不能手软,该使用武力时,要使用武力,以少量流血换取日后的不流血;三、作为平川市委副书记,不管他当初如何不同意这个试点方案的实施,但现在仍和平川市委保持政治上的高度一致;四、他目前正在赴省城途中,准备去割脂肪瘤,如市委要求他返回平川参与处理事件,他将立即返回。

吴明雄当即镇静而明确地答复说,事情还没严重到要立即召开全市党政干部大会的程度,使用武力更是荒唐。因此,平川市委不需要肖道清回来,已批过的假照样算数,请肖道清安心去做手术,手术后还可以在省城多休息几天。

这正中肖道清下怀,于是乎,在平川市委常委们紧张忙碌的时刻,肖道清的专车仍以每小时100公里的时速,直驱省城。

11时15分,吴明雄、束华如、曹务平三位主要负责人在距卧轨现场约3公里的一个小村庄前碰了面,紧急研究了5分钟,马上决定了几件事:一、严令武警和政法部门的干部,在任何情况下,均不得向卧轨群众开枪使用武力;二、鉴于参加卧轨的群众多达1800多人,事态很严重,要进一步调动市内交警和民郊县公安局介入;三、立即向卧轨群众进行广播宣传,劝其离开铁路沿线;四、在对顽固人员劝阻无郊时,准备强制行动,两个人架一个,将其架下铁道线。

11时25分,市委常委、民郊县委书记程谓奇携民郊县公安局长及300余干警赶到现场,对峙双方的人员比例基本达到了一比一。

11时45分,功率很大的车载电台的广播声响了,在市政府的公告没草拟好之前,吴明雄在广播车内对着话筒先讲了话。

吴明雄冷静而严厉地说:“我是中共平川市委书记吴明雄,现在我代表平川市委、市政府和大家讲几句话。对大家今天的集体卧轨行动,市委、市政府感到非常意外,也感到非常震惊!不管有什么意见,有什么理由,你们跨上京广线,阻断了这条大动脉的正常运行,就触犯了法律!这是在任何国家,任何地方都不能允许的!我希望大家好好想一下,头脑冷静一些,马上从铁路线上退下来,立即恢复铁路的正常秩序,不要在触犯法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使国家和你们自己都付出沉重的代价!我和平川市委、市政府都相信,惟恐天下不乱的只是极少数几个人,胜利煤矿的广大干部职工是不愿看到这种局面的。”

吴明雄的简短讲话结束后没几分钟,约有六七百号卧轨群众就退了下来。这些群众大约是怕公安干警会抓他们,离开铁路线后全四下里散开了。公安干警严格执行市里的规定,对听从劝告自动散开的群众网开一面,不但没去抓,还把警戒缺口放得更大。

12时整,正式的市政府公告播了出来。

公告命令仍聚在铁路线上的人员,立即离开现场,并宣布,市政府将在公告结束15分钟后,进行清场,凡清场时仍聚在铁路线上的人员,一切后果完全由自己负责。

12时05分至20分,大批卧轨人员在一遍遍重复播送的公告声中退了下来,聚在铁路线上进行最后对峙的只有不到百

余人了。可这百余人手中仍打着红旗和横幅,改过词的国歌声又响了起来———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矿工,

把我们的血肉筑起我们新的长城,

胜利煤矿到了最后危险的时候……

12时25分,公安、武警冲上铁路线,几个人架一个把这最后百余人全架下了铁路路基,震惊全国的“12·12”卧轨事件,这才在没发生任何流血的情况下结束。

一星期后,河东村金龙集团董事长兼总裁田大道、胜利矿机修厂车间主任章昌荣、胜利矿原采煤十区副区长王泽义被平川市公安局同时收审。

田大道被拘时感到很意外,在集团办公室里拍着桌子问执行公务的公安人员,“知道不知道我是谁?”公安人员平静地告诉田大道,我们不但知道你是谁,还知道你干过什么事。你田董事长早就该到我们公安局说说清楚了。我们今天请你去已经够晚的了。

章昌荣和王泽义的被拘,和田大道的被拘情形大不相同,二人似乎早知道要面对什么,是带着从容的笑意上的警车,颇有些当年共产党人大义凛然的气派。

(113)

1996年5月,平川市中级人民法院以煽动破坏铁路交通秩序罪、流氓罪,两罪并罚,判处田大道有期徒刑6年,以破坏铁路交通秩序罪,判处章昌荣有期徒刑3年、王泽义有期徒刑2年。田大道就此被人淡忘,而章昌荣和王泽义却被胜利矿的一些干部群众当作传奇英雄,在私下里一次次提起。相当一批干部群众认为,是章昌荣和王泽义把胜利矿从“最危险的时候”挽救出来,使得他们至今还是县团级国营煤矿的工人。然而,可悲的是,受卧轨事件影响,河西村万山集团董事长兼总裁庄群义在矿工敌视的目光下难以坚持,被迫退出和胜利矿的联采合作,这个已近衰竭期的县团级国营煤矿的经济危机再度来临,矿上的大食堂又在酝酿开临时大锅饭了……第二十章猛士当壮别七十四

空气仿佛凝固了,铅也似沉重的压抑和忧郁注满了市委第一会议室。再没有往日开会时的那种轻松和随意,更没有谁还能在这种沮丧的时刻谈笑风生。一切都是静静的,连与会者喝水和翻动文件纸页发出的极轻微的响声都听得到。

中共平川市委以总结经验教训为主旨的常委会,在市委副书记肖道清一人因病缺席的情况下开始了。

市委书记吴明雄主持会议并讲了话。

就是在这种沉重时刻,吴明雄的神情、语气仍是不卑不亢。

吴明雄说:“不管我们主观愿望如何,严重的后果已经造成了,1800多人卧轨,国家的经济损失先不说,政治影响也是非常恶劣的。根据我市国家安全局汇报,外电和港台报纸对此已有了不少报道,一些别有用心的外电甚至歪曲‘12·12’事件的背景和事实真相,恶意攻击我们国家的改革政策,话说得都很刺耳。我们的南水北调工程、我们的环城路,他们看不到;我们的纺织机械集团,我们的康康豆奶集团,他们看不到;我们的新西湖,我们越来越美丽的新平川,他们也看不到;只有‘12·12’事件,他们看到了!这当然没什么了不起,中共平川市委和一千万已经创造了当代奇迹的平川人民不是看着这些真假洋人的眼色过活的,从来不是!你说好也罢,说坏也罢,我们都将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走下去!义无返顾地走下去!

“但是,同志们,我们确实犯了错误,甚至可以说是很严重的错误。这个错误的严重性在于,我们决策的失误险些造成了一场流血的动乱。在改革不断深化的今天,在改革措施涉及到千千万万工人群众、城市普通百姓利益的时候,我们急于求成,改革力度太大,而教育宣传的工作力度太小,事实上是违背了从中央到省委关于在稳定中求发展的根本精神。是的,我们可以向中央、向省委汇报说,胜利矿的改革之路非走不可,否则,8500多工人就没法摆脱困境。这对不对?也对。胜利矿的改革之路日后还要走,肯定要走,对此,我并不怀疑,我们国家改革发展的大趋势就是如此。可同志们一定要记住,任何时候走出这一步,都必须以稳定为前提。”

曹务平心情沉痛地接过吴明雄的话题说:“对此,我应该负完全责任。胜利矿的改革试点从始到终,都是我一手抓的,试点方案也是我拿出来的。我没想到反弹会这么大,就是在吴书记反复提醒的情况下,我也没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反而在个别人的挑拨下埋怨过吴书记。”

束华如马上说:“集体研究通过的,要集体负责,不能把责任放到哪个具体管事的同志身上。要说有责任,常委会每个同志都有一分责任。我就有责任嘛。要按我的想法,第一次常委会上就该通过试点方案的。第一次常委会后,我还和吴书记说过,胜利矿就按着这个方案让务平同志搞吧,估计不会出什么大问题。至于肖道清,这一次他休想再滑掉!在前后两次常委会上,他多积极呀,就差没提出打倒反对改革的吴明雄了!”

刘金萍、程谓奇、孙金原等其他常委也纷纷表态,都赞同束华如的意见,对“12·12”事件,常委会集体负责,没有哪个常委有推卸责任的意思。

吴明雄笑了笑,若有所思地说:“同志们,都不要说了,对此要负责的人,不是务平同志,不是肖道清,更不是你们大家,应该是我吴明雄。从上任到今天,我反复说过,对我们这个班子的决策失误,我这个班长负责。事情很清楚,不经我这个班长同意,你们哪个副书记,哪个常委能把这么大的事拍板定下来?肖道清定不下来嘛,最后还是我定的嘛!有些话,我看就到此为止吧,不要再到处乱讲了。尤其是务平同志,更不要乱讲。对‘12·12’事件,我们要形成一致的认识,那就是,作为市委主要负责人的吴明雄同志头脑不清醒,主观性太强,才铸下大错。你们都没有责任,包括务平同志和肖道清在内。你们都是执行我这个市委书记的指示!”环视着众人,吴明雄最后又平静地说了句,“明天去省委汇报工作时,我将正式递交辞职报告。”

曹务平马上叫道:“吴书记,这没有道理,明明是我的责任,怎么能往你头上推呢?给省委的检查我都写好了,我从思想上已作好了接受组织处分的准备。”

束华如也说:“吴书记,你再认真想想,这样做好么?集体负责,由咱们市委向省委作检查,是不是对大局更有利?我们现在还有多少事要做呀?550公里的市县公路正在建着,平川电厂二期工程也在热火朝天地干着,平川国际机场的立项报告国家又批了……”

吴明雄摆摆手,苦笑着打断束华如的话头说:“是啊,是啊,如按我个人的心愿,我当然希望能再和大家一起,好好干几年。可我毕竟59岁了,离退下来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了。再加上现在又碰上了这样严重的事件,我觉得,还是由我个人把责任全部承担起来,让同志们轻装上阵,对平川的事业发展更为有利。当然,有一点也没必要再瞒着同志们了:这回我也像当年陈忠阳同志那样,向省委提出条件的,那就是和肖道清同志一起离开目前这个班子,给同志们创造一个更容易干事的良好环境!肖道清同志在‘12·12’事件发生前后的表演极其卑劣,我不愿意看到这个人再成为你们这个新班子的绊脚石。”(114)

束华如、曹务平和全体常委们这才看出来,吴明雄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在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

吴明雄继续说:“平川今天这个局面来之不易呀,从1000万平川人民,到我们的各级干部,都作出了自己卓绝的贡献和牺牲。是真正的牺牲呀,有的同志把命都送掉了,像合田县委书记尚德全同志。陈忠阳同志也作出了牺牲嘛,在水利工地上这么拼命,不还是非正常提前离休了么?肖道清同志因此四处说,这是什么‘舍卒保车’呀,什么‘舍车保帅’呀。那么今天,我这个老帅也该舍了,肖道清同志又该说啥呢?其实,肖道清同志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管是舍卒、舍车,还是舍帅,我们作为一个无私无畏的共产党人,要保的只有党和人民的伟大事业!

“‘12·12’事件发生之后,我想了很多,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退下来是适宜的。我们这个班子除了大家心里都有数的个别人之外,是团结、年轻、充满朝气的,又在这几年领导平川人民进行大规模建设和深化改革的火热实践中,积累了较为丰富的经验,摸索出了一条自我发展的道路。没有了我这个老同志,再少了块绊脚石,这个班子必然会干得更好!大家还记得吧?欢送陈忠阳那次,忠阳同志噙着泪说了啥?他说,‘老的下来了,不做事的到旁边稍息了,一大帮年轻人上来了,这多好!’今天,我想告诉同志们,这也是我的心里话呀!老的总要下,总要死,大自然的规律不可抗拒,这没有什么可伤感的。猛士当壮别,不要一副小儿女的样子,悲悲戚戚,这太没出息!

“当然喽,作为一个生在平川、长在平川的平川市委书记,我不是没有一点私心的。我承认我有私心,我算过一笔账。不说作为一把手该对决策失误负责了,就是从另一方面看,我也是划算的。我提前半年下来,可能换取的是你们这个年轻班子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的稳定,和平川建设事业、改革事业的更新、更快的发展。华如同志55岁,还能干五年,务平同志和金萍同志都只有43岁,还能干17年。同志们,按现在这个样子干下去,17年后,我们平川会是什么样子?我真不敢想像呀!”

吴明雄眼圈红了,轻轻叹了口气,说不下去了。束华如、曹务平、刘金萍眼里也蒙上了泪光。会议室的气氛中少了些忧郁的压抑,多了些悲壮。

吴明雄掏出笔记本,打开来,摊在面前的桌上,继续说:“和同志们在一起开这种会的机会不会太多了,从省城回来,了不起再开一两次吧。今天,我就把这几天已想到的一些事以及对将来工作的一些建议,和同志们谈谈,就算提前交交班吧。

“这几年工作中的成绩,我就不谈了,由于我们这个班子的团结,同志们都顾全大局,真抓实干,一个个没日没夜地拼命,总算没有辜负平川1000万父老乡亲吧?!我主要想谈谈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在搭下了如今这个大城市、现代化的基本框架后,下一步的路子应该怎么走。我的看法是,不要松劲,不要自满,不要认为我们是如何不得了!走出平川看世界,世界很大,很大。我们平川在发展,人家也在发展,我们没有多少理由可以自我满足。

“550公里市县路一定要一鼓作气搞完它,争取年底全部完成,以构成一个城乡互补的流通格局;平川国际机场要快上,标准还要争取高一些,速度也要快一些。有了这个国际机场,加上现有的铁路和这几年已建成的现代道路网络,我们28000平方公里平川,从地上到空中就全活起来了。

“有了这么好的条件,对外开放的步子就要加快一些,随着俄罗斯、越南和东欧一些国家投资环境的改善,西方的美元、马克在往人家那里流,我们要尽量去争取这些大流通中的国际资本。要重点抓好国际工业园的外向型经济,抓好中国平川纺织机械集团这样能到国际市场上拿份额的特大型企业,这样的企业,是平川的宝贝,也是国家的宝贝。

“我们平川的国营中大型企业,就要走中国纺机的道路,要在股份制改造上加大些力度。国营小企业怎么办?榜样摆在面前,就是中国康康集团!康康从一个破产的小小碾米厂,在短短三年中变成中国的豆奶大王,深刻的经验是什么?我看还没真正总结出来。我现在想,同志们下一步能不能再多动动脑筋,拿出点真功夫,再创造一、两个康康集团的奇迹呢?

“五个手指长短不一。目前困难企业还不少,吃不上饭的工人还很多,像胜利矿就是个典型。这些困难企业怎么走出困境,甚至是绝境呢?出路还在于改革,非改革不可。要总结经验,接受教训,真正依靠工人阶级来改,来革。我出个题目,同志们不妨试着做一做:胜利矿的工人知道胜利矿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提出了一个口号:保卫矿山和饭碗。同志们深入地想一下,这种产业工人长期以来形成的荣誉感和谋求生存的悲壮情绪,有没有可能进行正面引导,使之变成改革的动力呢?

“农业是大头。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农村,不要忘了平川不是孤立存在的,800多万农村人口不达到小康,平川经济的全面起飞就飞不起来,或者说飞不高,飞不远。100万贫困人口的脱贫问题要搞更严密的责任制,真正解决好。乡镇企业这块目前不错,发展势头很好,我们要因势利导,把这块最活的经济搞得更活。前几天,万山集团的庄群义、平湖丝业的费国清还有一帮乡镇企业家联名写信给我,请我考虑一下,日后,在市里进行出国招商考察时,能不能给他们这些乡镇企业家一些名额?我还没来得及答复他们。在这里说一下我的看法。我想这应该是可以的,美国总统出访,哪次不带一帮国内企业家?!

“当然,对乡镇企业和乡镇企业家的支持、保护,并不等于无原则的庇护。在这方面,我们有深刻的教训。比如,民郊县河东村的那个田大道,是个根本没有法制意识的暴发户!我们应该在他三年半之前冲砸民郊变电站时,就依法制裁他!可我们当时没这么做,都盯着他的钱袋,程谓奇同志护着他,我也就让了步。现在好了,正是这个无法无天的暴发户,给我们捅下了这么大一个漏子!天都要让他捅破了!如果不是这个暴发户窜到胜利矿煽动,也许不会出现这个‘12·12’事件。”

“在组织建设和干部的任用上,我仍坚持这样的观点,要用有缺点的战士,不要用无缺点的苍蝇。我们在座的同志们谁没有缺点?谁没在工作中犯过这样那样的错误?我吴明雄今天犯下的错误还小吗?可这决不能掩盖战士的光辉。战国时代有个哲人,大名荀子,说过这么一段话,我特意把它记了下来,现在读给同志们听听,看看有没有道理?‘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国宝也;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国器也;口能言之,身不能行,国用也;口言善,身行恶,国妖也。治国敬其宝,爱其器,任其用,除其妖。’好了,就这些,荀子先生说的对不对,同志们自己去思考。

“说到干部问题,我还有个具体建议。胜利煤矿有个叫姚欣春的党委副书记,在‘12·12’事件中的表现极其恶劣,先是违反组织原则,透露会议内容,又在肖跃进同志重伤后临阵脱逃,已完全丧失了一个共产党员的党性,必须撤职清除出党。还有个原机械一厂的厂长兼党委书记叫邱同知,拿着国家的工资不干事,一天到晚跟着假洋鬼子郑杰明后面鬼混,被厂里的干部工人称做汉奸。根据市国家安全局同志汇报,这个汉奸把我们一些经济情报全拿去换了美元,这样的人还留在党内干什么?邱同知那个厂不是并到纺织机械集团去了吗?要和张大同同志认真谈一下,请集团党委研究一下这个问题。

“最后,说一下务平同志以及工商局与DMT国际商务公司的官司问题。同志们,这不是个小问题,更不是儿戏、笑话,这是很严峻的社会现实,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出现的新情况、新问题。对这个问题,我认真想了一下,牌楼区法院要依法受理,我们的政法委和市人大更要依法干涉。在全国性法规出台之前,先拿出我们平川的地方性法规来,规定一下,哪几种人不得在我们平川开办公司。比如说像资信极差、擅长搞三角债把戏的曹务成先生,还有那些以破产逃避债务责任的先生们。要动脑筋研究它,在政治上要有敏锐感,要使我们的人民明白:平川不是那些不道德的经济畸人和骗子们发不义之财的乐园,我们的法律、法规保护的是一切在平川从事正当投资和从事正当劳动的所有中外人士的合法收入,而不是那些大小骗子们的钱袋!这是一个健康社会最起码的公道和正义,也是一个地方良好投资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

“……“同志们,想和你们说的话真多,真想把我这59年中经历的、知道的、想到的、看到的,一切的一切都告诉你们,哪怕它没有多少价值。可这个会已经开得够长了,最后再送你们一段话,作为赠言吧。是谁的话,我一时记不起来了,大意是这样的:我们需要探求真理的大智大勇,需要百折不回的坚韧毅力,需要一声不响的献身精神,我们骄傲,就因为我们永远是探求和创造的主人。

“好了,同志们,本次常委会不进行任何讨论,散会吧!”

吴明雄话一落音,惟一的女常委刘金萍就呜呜哭了起来。

曹务平站起来只喊了声:“吴书记……”脸上的泪珠就大滴、大滴落到了面前的会议桌上,哽咽难言了。

其他常委们也喊着吴书记,纷纷站起来,向吴明雄表达自己的敬意。束华如噙着泪说:“吴书记,你不能这样,大家还有话要说呢!”

吴明雄这时已在往门口走,回过头,近乎严厉地对束华如说:“华如,你怎么也这样不理解我?!这种事还能讨论吗?!我道理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束华如不做声了,任泪水在脸上流。

立在门口的吴明雄想了想,还是回到会议室又多说了几句话:

“同志们,你们不要这么悲悲戚戚的!我刚才说过嘛,猛士当壮别。我吴明雄不喜欢这种气氛!大家若是真把我当回事,就把平川的事干得更好些,把更多的大楼栽起来,把更多的洋鬼子和他们的美元吸引过来,把咱平川变得更美丽,这才是对我最大的安慰!好了,同志们,现在我还是市委书记,还是你们的班长,我再说一遍,散会!”七十五

肖道清再也没有想到,在平川发生了“12·12”事件,在吴明雄已明确要下台的历史性时刻,省委竟会把他调离平川,让他去省文化局任职,这太意外,也太让他失望了。

就在前几天的日记里,肖道清还得意地写道:

“这个看似偶然的事件,其实是必然的结果。吴老人的政治豪赌,有赢也必有输,这是赌场的规律。两年前,这个老人是多么不可一世,如此强有力的支点,都没能撬动此人的权力基础,反倒压碎了支点,折断了杠杆,以一个年轻干部的政治冷冻,结束了一场权力的角斗。现在终于轮到了吴老人。果然不出所料,愤怒的矿工把这个老而朽之的人物轰下了历史舞台。那么,作为因坚持原则而长期受压的年轻干部,难道没有理由接过这一把手中的权杖吗?历史的掌声就要响起来了,为一个生在平川、长在平川的年轻政治家。”

伴着回响在耳畔的历史掌声,肖道清于手术之后四处奔跑,万没想到,跑到后来,历史掌声竟化作了一声霹雳:省委常委会研究的结果,非但没让他去做平川的一把手,反倒把他调到了省城一个最清淡的文化衙门里去任职,而且,竟然还是分管办公室的第七副局长!

肖道清十分清楚,在今日的现实政治中,权力的阶梯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畸形的。同在一个权力台阶上的平川市委副书记和省文化局副局长有天壤之别。在平川市,一个

市委副书记意味着在28000平方公里土地上具有近乎无上的权威,几乎可以为所欲为。(

116)而在省文化局,一个副局长的实际权力实在不如一个小小的乡镇长,出门要辆车都困难,请人吃顿饭都没地方报销。而在副局长、副厅长这一台阶上又坐着多少渴望权力之帝巡幸的白头宫女呀。如果把这些厅局级都放到下面去,省委可以在一夜之间组建成立135.8个平川市委。

看清了这灰暗的政治前景,肖道清于万分沮丧之中再度振作起来,痛苦而无奈地放弃了做平川一把手的奢望,幻想着在省委关于平川的班子最终敲定之前,影响和改变省委的决定,使自己仍留在平川做市委副书记,甚至是副市长,以便在未来平川政局的变化中谋求新的发展机会。

……

带着这近似痴迷的想法,肖道清又开始了他第二轮的跑官历程,照例从省委副书记谢学东家跑起。

这两年,谢学东顾及影响,和肖道清的来往已经比较少了,偶然见一次面话题也不多。10天前,肖道清第一次来跑官时,谢学东就批评过他,并告诉他平川的班子已大体定下来了,此人现在又来跑,实在是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因此,一见到肖道清,谢学东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没容肖道清把要求提出来,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清同志,你不要再和我多说什么了,说了也没用。你离开平川是组织决定,也是工作需要。作为一个副厅级党员干部,我劝你就不要再和组织上讨价还价了,好不好?!”

肖道清赔着谦和的笑脸,耐心解释说:“谢书记,您……您可能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我这回不是要讨价还价,也不想当平川一把手了。我想,我还是做副书记,哪怕还管计划生育、工青妇这摊子也行。您知道,我一直在平川工作,对平川有感情,也比较熟悉情况。”

谢学东长长地吁了口气说:“道清同志,要我看,平川真正的情况你并不熟悉。不要看你一直待在平川,我还是要说,你对平川的情况很不熟悉!平川的变化太大了。钱向辉书记评价是‘革命性变化’。我在前几个月省委工作会上也说了,吴明雄他们三年多干的,确实超过了过去30多年!”

肖道清说:“这我都知道。我们平川的工作,还不都是大家一起做的么?常委班子里,谁少费了心血?谁少出了力?都累得够呛。所以,我才说有感情嘛!调我走我才舍不得嘛!您比如说南水北调工程,不就是我和吴明雄同志一起最早下去搞的调查嘛!风尘仆仆十好几天,工程筹备期间的负责人也是我嘛!当然喽,后来吴明雄同志硬是排挤我,让陈忠阳去做了总指挥,现在我也就不去争这个功劳了。”

谢学东听了这话十分反感,很不客气地问:“既然你这么支持南水北调,怎么还会和吴明雄、陈忠阳闹到那种地步?怎么还扬言要告到中央去?”

肖道清申辩说:“我和吴明雄、陈忠阳同志的分歧,不在工程本身。我肖道清是喝大漠河水长大的,能不支持这个工程吗?我当时反对的主要是吴明雄、陈忠阳野蛮的国民党作风嘛!这一点您谢书记也知道,有关情况我一直向您汇报,当时也得到了您的理解和支持。我总怕这么搞会出大事呀。事实也证明,我们的看法都是对的。吴明雄今天不就出大事了吗?在卧轨事件发生的18个小时之前,我还警告过吴明雄,结果反被他骂了一顿。当时省计生委秦主任在场,他可以作证。吴明雄就是这样不讲政策、不顾后果,不听您、我的好心劝告,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1800号人集体大卧轨,连美国之音和BBC都报道了,这政治影响多恶劣啊。”

谢学东厌恶地说:“道清同志,请你不要老把我和你扯到一起去好不好?我谢学东没有你这么高明。你就说你自己,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平川取得的所有建设成就、改革成就都有你一份,而平川出现的问题都与你无关,因为你早就看出来了,是不是?”

肖道清这才发现谢学东的态度不对头,一时不敢做声了。谢学东的脸拉了下来,厉声道:“我在问你话呢!”

肖道清苍白着脸呐呐着:“谢书记,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学东问:“那是什么意思?”

肖道清忍受着老上级的轻蔑目光,仍然顽强地重申说:“我……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您上次批评过我,要我有自知之明以后,我再没想过要当平川的一把手。我知道束华如比我强,我……我就是想留在平川继续当我的副书记。如果班子已定,副书记不好安排了,暂时安排副市长也行,我……我也能接受……”

谢学东真是气坏了,桌子一拍,骂道:“我看你这是无耻!”

受到了如此明确的责骂,肖道清还坚持着要把话说完:“谢书记,对我在平川的情况,您……您一直是比较清楚的,‘12·12’事件是吴明雄犯了错误,不是我肖道清犯了错误,让我和这个老同志一起离开平川班子有失公允。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并没有因为自己一贯坚持党的方针政策,兢兢业业工作,从没犯过错误,就一定要求省委提拔。我只是想留在平川,请您把我的情况在省委常委会上再反映一下,好不好?就算……就算我最后一次求您这老领导了。”

谢学东再也想不到肖道清脸皮会这么厚,猛然站起来,浑身哆嗦着,手往门外一指,说:“肖道清,你……你给我滚出去!”

肖道清也真做得出来,一步步往门外退着,还口口声声说:“谢书记,不管您怎么骂我,我……我还是您的人,永远是您的人,只要……只要您需要,我……我还会鞍前马后跟您跑……”

谢学东待肖道清的脚刚跨离房门,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扶着门框,谢学东有气无力地呐呐自问:“这个人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怎么会堕落到这个地步?怎么一点人格都不顾了?”……(117)

而站在谢家门外的肖道清,却满眼盈泪地默默想道:谢学东同志,你将为今天的粗暴付出代价。我肖道清是个有人格的共产党员、副市级国家干部,我会永世不忘今天的耻辱。谢学东同志,你等着吧,你也有像吴明雄一样下台的时候,也有老的时候,死的时候!

然而,为谢学东举行政治葬礼和生命葬礼的美好日子毕竟还是太遥远了,现在,不是谢学东,而是他肖道清在为改变自己黯淡的政治前途奔走呼告。在这人生的灰暗时刻,他只能把这屈辱的一切暂时忘却,也只能在自己高尚的日记里顽强地保持一个政治家的完整人格。为继续留在平川,下一站,他应该去跑省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而且,还得打着谢学东的旗号跑……七十六

省委在平川市委新老班子交接时摆出的阵势,和呈现出的政治姿态是空前未有的。省委书记钱向辉、省委副书记兼省长刘瑞年、省委副书记谢学东、省委常委兼组织部长孙安吉四个省委主要领导人都到平川来了,全体出席平川市党政干部大会。

大会由省长刘瑞年主持,组织部长孙安吉代表省委宣布任免名单,并为此次任免事宜作必要的组织解释。在孙安吉的解释中,“12·12”事件一字没提到,吴明雄的辞职也没提到,只说省委是考虑到年龄的关系,才在慎重研究后决定免去吴明雄同志市委书记职务,并对平川现任班子进行必要的调整。

省委任命束华如为平川市委书记,曹务平为平川市委副书记兼平川市代市长,刘金萍、孙金原为市委副书记,增补白玉龙和米长山为市委常委,加上原常委程谓奇,整个班子仍由七人构成。新班子的平均年龄为45.6岁,整个新班子是相对稳定,也是相对年轻的。

省委书记钱向辉在会上作了题为《继续解放思想,保持进取精神,再接再厉,为平川经济的全面起飞而奋斗》的重要讲话。

在讲话中,钱向辉代表省委、省政府充分肯定了平川市近年来的建设成就和深化改革取得的丰硕成果;高度评价了以吴明雄为班长的这届市委领导班子带领平川1000万人民艰苦奋斗,不惧风险,负重前进的可贵精神和成功实践,几次脱稿讲到吴明雄这个前市委书记,讲到干事业就要有这么一种不惜押上身家性命的道德勇气。

坐在会场前排的一些干部看到,钱向辉脱稿讲到吴明雄时,眼中浮现着闪亮的泪光。这近乎骇人听闻了。一个省委书记难道不知道在一个司空见惯的政治礼仪性场合表现自己的沉稳么?何况,钱向辉书记素常就是以沉稳著称的。七十七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消失了。那些轰轰烈烈的白日。那些紧张忙碌的夜晚。那些没完没了的会议。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那行程千里万里的路、云和月。那1000万他如此挚爱的父老乡亲。那28000平方公里春绿秋黄的平川大地。那崭新而充满朝气的平川古城。那满城呼啸生风的浩荡阳光和浩荡月色。

多么安静,又多么让人惆怅。

站在龙凤山电视发射台新落成的内部小宾馆落地窗前,吴明雄苍老的脸上挂满了混浊的泪水。泪眼中,入夜的平川城区一片雾也似的朦胧,辉煌的万家灯火化作了摇曳着光尾的灿烂星雨,仿佛倾下了半壁星空。

这时,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爷爷,吴爷爷!”

吴明雄听得这声音恍恍惚惚,以为是幻觉,手扶窗沿没有动。

奶声奶气的声音又清楚地响了起来:“吴爷爷,我来了!”

吴明雄这才缓缓地转过身来,万万没有想到,出现在面前的竟是尚德全的女儿尚好。尚好手里捧着一束鲜花,走到吴明雄面前说:“吴爷爷,这花是陈爷爷和许多叔叔阿姨让我带给你的,你看,多好看呀!”

吴明雄把鲜花接过来,蹲到地上,抚着尚好红红的小脸问:“尚好,你怎么知道吴爷爷在这里?你陈爷爷呢?”

尚好得意地挺着小胸脯说:“谁不知道你躲在这里呀?陈爷爷和那些叔叔阿姨都不敢来,才让我来了。”

吴明雄问:“这半夜三更的,谁送你上的山?”

尚好说:“是陈爷爷。陈爷爷把我送上山,看着我进了你的门,才和司机叔叔一起开车走了。”

吴明雄把尚好抱到沙发上坐下来,连连说:“好,好,尚好,你来得好,爷爷正愁没人陪我说话呢!”

尚好很认真地说:“我昨天犯错误了,把教室里窗子上的一块玻璃打碎了,老师要家长去,陈爷爷说,明天他去,还要带五块钱去赔。”

吴明雄说:“明天我去赔吧,陈爷爷是家长,我也是家长嘛!”

尚好说:“吴爷爷,我向你保证,我的球是往墙上砸的,是球不听话。”

吴明雄笑着说:“肯定是球不听话嘛,我知道的!球圆溜溜的,四处跑。”

尚好也笑了,过后又问:“吴爷爷,你干嘛要躲在这里?是不是犯错误了?”

吴明雄点点头说:“是的,爷爷现在不当市委书记了。”

尚好说:“你也会像我爸爸那样,到大漠河水利工地上去工作吗?”

吴明雄眼中的泪夺眶而出,紧紧搂住尚好,泪水滴到了尚好扎着羊角辫的小脑袋上和仰起的小脸上,哽咽着对尚好说:“尚好,大漠河的水利工程已经搞完了,爷爷不会到水利工地上去了。爷爷要带你去在环城路两旁栽大楼,让我们的平川城变得很大、很大,长得很高、很高!”

尚好纠正说:“爷爷,大楼不叫栽,叫盖。”

吴明雄说:“对,盖大楼。我们盖的大楼,

也有你爸爸的一分心血呢!尚好,我的好孩子,你有过一个好爸爸,你爸爸就在今天平川城的满城春色里,就在28000平方公里的锦绣大地上,就在咱大漠河和新西湖的清澈甜水中……”

(1996年8月20日于徐州花园饭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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