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希莫和阿基利父子,以及奈杰尔·皮尔斯将从狩猎营地出发时,姆布提人悲伤不已,仿佛世界末日来临。男女老少全都泣不成声。

耶格最初抱着同情在一旁观看,但哭哭啼啼的分别实在持续得太久,最后他只好出面催促。

行军的第一天,皮尔斯告诉耶格,姆布提人之所以那么伤心,背后其实另有隐情。诞生了阿基利的这个游群为了避免被五角大楼攻击,只好分散到其他游群中去。也就是说,艾希莫的离去,就意味着游群的解散。而且,年幼的阿基利进入森林也让人忧心不已。俾格米人是狩猎采集民族,对他们来说,森林是充满危险的异世界,严禁孩子踏足其中。

佣兵们排出菱形队形,保护着中心的阿基利和皮尔斯。走在前面的是负责带路的艾希莫,以及负责先头侦察的米克。

皮尔斯的背包里塞满了食物、衣物、笔记本电脑、太阳能面板充电器,还有若干卫星手机。盖瑞特推测皮尔斯同国外的通信线路还是畅通的。就算通信被“梯队”系统截获,被迫切断与电话公司之间的线路,只要换另外的手机就能立刻恢复通信。除了背这一大包东西外,皮尔斯还将裹着阿基利的襁褓斜挎在肩上,所以这名瘦高的人类学者总是走不快。

离开同胞后,阿基利没有表现出半点悲伤。在雨林内移动时,他总是在打量四周。那眼神十分古怪,让耶格禁不住怀疑他在谋划着什么。

此外,耶格对走在前面的艾希莫的表现也产生了怀疑。作为向导,他满怀自信地在雨林中行进,但有时候,他会折下树叶,做出箭头一样的标记,放在地面上。倘若敌对势力发动跟踪,这箭头不就成了绝佳的目标吗?而且,每次休息的时候,他都会随意躺在地上,在儿子面前吸大麻烟。

“他们有他们的行事风格。”皮尔斯对耶格说,“树叶道标在这个森林里随处可见。吸大麻是为了在狩猎时提高听觉灵敏度。与我们不同,他们不会因为吸毒而精神错乱。”

“还有其他问题。”

耶格批评了艾希莫将火种包在大树叶里到处走的行为。一旦雨林顶部的树叶变稀薄,就有被红外线探测卫星探测到热量的危险。可是,皮尔斯却坚持让艾希莫携带火种,说这对俾格米人而言是必需品。

“给他一个打火机不就成了吗?”耶格说。

但皮尔斯听不进去:“不用担心。卫星何时经过头顶,我清楚得很。”

耶格觉得人类学者的顽固态度相当可疑,但还是顺从了对方。他一看到艾希莫那懦弱却和蔼的笑脸,态度就强硬不起来。

结果,第一天他们只走了三十公里天就黑了。四名佣兵轮班站岗,两小时一班。耶格站岗时,仔细观察了依偎在父亲身边酣睡的阿基利。或许是闭上了眼睛的缘故,阿基利看起来没有起初那么可怕了。

耶格无法理解的是,为何不同人眼中,阿基利的形象会迥然不同。现在的阿基利,只拥有不可思议的高度发达的智力,可能并不具备所谓的个性。他同人类的幼儿一样,正处于既非善也非恶的原始状态。迈尔斯和米克对他的印象之所以南辕北辙,应该是观察者精神投射的结果吧。耶格会有如此推测,源自他的从军经历。作为特种部队的一员派驻海外,与语言和肤色不同的人接触时,会自然而然地看不起当地人。面对阿基利时,这种心理机制也在发挥作用吧。

望着阿基利无邪的睡脸,耶格又想起了得知自己快当父亲时的感觉。尽管阿基利属于别的种族,但他也是有智慧和人格的,耶格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拥有强大而正确的思想的人。耶格心中潜藏着幼稚而好战的思想,比如手持兵器就自以为无所不能。倘若他任由这种思想支配,就很可能成为米克口中“危险的存在”。阿基利是现代人所生,他也完全有可能成长为那样的生物。

天亮了,第二天的行军开始。一个小时后,众人停下来休息。耶格问人类学家:“俾格米人打不打仗?”

“不打仗。”皮尔斯立即答道,“根据我的调查,他们在五十年前发生过一次内部纠纷,一个游群分裂成两个。仅此而已。”

“就是说,他们是天生的和平主义者?”

“他们只是比我们更聪明。俾格米人知道,人与人争斗会让整个群体陷入危机。所以,如果有人不能适应群体,或者发生夫妻吵架,就让当事者移居到别的游群,从而消除对立。”

“难道就没有发生过争夺食物资源的事?”

“不可能出现这种事。”皮尔斯立即否定道,“各个游群都严守各自所属的区域,捕获的猎物平等地分给所有成员。但这同我们世界中的所谓共产主义不同,是更富智慧的制度。首先,杀死猎物的人拥有猎物的所有权。然后,参加狩猎的成员,以及留守营地的成员,会分得他们的配额。通过这种复杂的分配方式,肉就会均等地分到每个人手上。一方面满足了有功之人的所有欲,另一方面又防范了此人独占财富。”

耶格赞叹道:“你似乎很欣赏他们?”

“唔,可以这么说吧。还有,艾希莫他们的族名‘姆布提’的意思就是‘人类’。”众人在昏暗的雨林中稍作休息,听满脸胡须的学者侃侃而谈。自从与耶格等人相遇,他还是第一次表现得如此亲切。

“耶格,你听说过皮尔斯海运公司吧?”

“嗯。”

“我生下来就是那个公司的继承人。”

耶格震惊了。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人,因为过着原始生活而几近营养失调,没想到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

“那你岂不是很有钱?”

“研究资金有所保障。”皮尔斯谨慎地肯定道。

“那为什么没继承家业?”

“我年轻时也想过,专攻人类学只是出于兴趣。但我很快就明白,自己当不了大企业的经营者。那个世界对我来说太肮脏了。”皮尔斯的脸上流露出厌恶和挫败的神情,“金钱只能吸引逐臭的可鄙之人。银行家和投资公司的人,只愿意同腰缠万贯的人握手。律师则同蚂蟥一样,贪婪地吮吸着财富的血。那些搜刮他人钱财的家伙的嘴脸,我一看就恶心,所以决定回去做自己喜欢的研究。在我眼中,俾格米人是最可爱的研究对象。”

不知何时,盖瑞特凑过来旁听。他看了看手表:“抱歉打扰了你们谈话,但马上就该出发了。”

耶格站起身,讥诮道:“你生下来是俾格米人就好了,还当什么富二代啊。”

皮尔斯微微一笑,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我不这么想。我同那些夸夸其谈的自然爱好者不同。我会用电脑,生病了会求助于最新的医疗技术。我离不开科学万能的世界。原始社会中存在现代人所遗忘的乌托邦,这种说法荒唐透顶。在一个阑尾炎就能致人死地的世界里,怎能长久生活下去?”他眼睛里闪烁着既非悲伤也非惊叹的光芒,继续道,“在这残酷的自然环境中,俾格米人生存了数万年。他们的肉体得到了进化,依靠协作获取并分配每天的食物。这不是很了不起吗?”

“嗯。”耶格直率地表示同意,暗暗祈祷爱好和平的祖先之血也流淌在阿基利的身体之中。

众人重新开始行军,大约十分钟后,林海突然中断,视野豁然开朗。深褐色的伊图里河横亘在面前,河岸低矮,泥土裸露。河面宽约百米,河水奔腾不息。河对岸,离水面不远的地方就又是林海。伊图里河仿佛延伸在雨林之中的粗大血管。

艾希莫畏畏缩缩地指着这边的河岸,提醒佣兵们留意。一艘剖空大树造出的独木舟和几支船桨零乱地堆放在岸边。

耶格再次对艾希莫的能力感到震惊。为了避开敌人,他们离开姆布提人的生活圈,选择走雨林深处的道路,但在没有地图也没有指南针的条件下,艾希莫仍能准确地将众人引导到放置独木舟的地点。就连特种部队出身的耶格也无从得知,在没有标记的雨林之内,艾希莫是如何判断方向的。

“请注意两点。”皮尔斯对众人说,“第一,这条河里有鳄鱼,当地已有好些人丧命,大家一定要小心;第二,过河之后就能走到农耕民族的村落,可能会遭遇那一带游荡的武装分子。”

离开康噶游群的营地时,耶格等人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好,过河吧。”

带上装备的话,独木舟一次只能坐四人,所以船往返了两趟才将所有人运过去。过河后又走了大约十公里,雨林的植被明显发生了变化。不久后,他们就看到了树林背后的耕地。这说明不远处便是街道两侧的农耕民族村落。

耶格停止行军,在地图上确认现在的位置。沿着土路每隔几公里就是一个村落。眼前这个村子名叫阿曼贝雷。道路两侧是一间间小土屋。离目的地科曼达镇,直线距离还有大概六十公里。

“卫星到什么地方了?”

皮尔斯从腰包中取出小型电脑,确认道:“四十分钟后就到达我们上空。”

“我们从村庄之间穿行,以免被人发现。”

“等晚上再行动不是更安全吗?”

“现在还不到正午。我不想浪费时间。”

众人迅速制定了路线,保持菱形队形,朝森林内侧走去。

可是,从阿曼贝雷村背面绕道的时候,艾希莫愕然回头看着皮尔斯。与艾希莫并排行走的米克诧异地看了看艾希莫,然后猛然转过头,注视前方。他打手势示意大家停下来,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表示自己听到了古怪的声音。

耶格侧耳倾听。街道向北延伸,从那边传来微弱的鼓声。

仔细听了一会儿后,皮尔斯小声说:“不好了,民兵组织朝这边过来了。”

“你怎么知道?”

“那是比拉人使用的对话鼓。将语言的抑扬转换为鼓声进行通信,可以传达相当多的内容。”

“你能掌握民兵组织的规模吗?”

“这个不清楚,但他们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到处屠杀别的民族。他们本应该在更靠北的地方活动。”

佣兵们交换了一下眼神。

“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米克问。

“看样子是。”盖瑞特点头道。

阿曼贝雷村的方向传来尖叫。大概村民们听到对话鼓的声音了吧。远远望去,仍能清楚地看到村民们从小屋中飞奔而出,一边嚷嚷一边东跑西窜。

耶格放下背包,将便携式无线电通话器的耳机戴在头上,指示皮尔斯道:“把艾希莫和阿基利带到树荫里趴下!”

模样奇特的孩子显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紧紧抱住父亲的腰,怯生生地望着耶格。

“我们不能从这儿逃出去吗?”皮尔斯问。

“必须等民兵组织通过了才能走。”耶格说,为了让对方安心,又补充道,“这比没头苍蝇似的乱窜更安全。”

皮尔斯紧张地点点头,带着俾格米人父子躲到大树背后。迈尔斯留下来保护他们,耶格、米克和盖瑞特三人则打开枪上的保险,朝森林的边界走去。走出雨林便是开垦出来的土地,二百米之外排列着若干土屋。透过军用望远镜,可以看到附近跑回来的村民因恐怖而扭曲的面庞。

快逃啊!耶格在心中大叫。慢腾腾的话就会全被杀掉的!

这时,忽然响起了与现场格格不入的活泼音乐,仿佛是非洲民族音乐和摇滚的融合。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用双筒望远镜朝北望去,只见三辆满载黑人的皮卡正飞速向村子驶来,所过之处,卷起漫天的尘土。打头那辆车的载货平台经过改造,安放着重机枪。民兵们挤作一团,身上裹着凌乱的野战服,像是抢夺而来的。

盖瑞特计算着敌人的战斗力。“四十三人。”

米克继续道:“重机枪一挺,轻机枪三挺,若干AK,此外还有手枪、开山刀、柴刀、斧头和长枪。”

聚集在一处的村民们尖叫着一哄而散。有人逃慢了,被冲过来的武装车队撞飞出去。

四散的人们逃往周围的密林。耶格所在的方向,也跑来五个人,是一对父母带着他们的孩子。但毫无遮蔽物的田地最不利于逃跑。民兵们跳下车,从一家人背后用全自动武器射击。晴朗的天空下立刻鲜血四溅,父母和孩子相继倒地。他们被击中后,尖叫变成了恐惧的咆哮,那是濒死动物发出的绝望呻吟。

“迈尔斯,”耶格通过无线麦克风下达指示,“让皮尔斯他们堵住耳朵。”

“明白。”

田里痛苦打滚的亲兄妹身旁,一个未受伤的男孩正在大声哭喊,年纪八九岁,与贾斯汀相仿。民兵们的弹雨毫无怜悯地袭来,孩子脑袋登时被炸开了花,倒地身亡。

“耶格,”迈尔斯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皮尔斯问我们能不能出手帮帮村民?”

“不能。”耶格忍住吐意答道,“敌人的战斗力是我们的十倍,我们没有胜算。”

耶格身边的盖瑞特轻轻哼了一声,“那是什么?你们看看那些家伙的头饰。”民兵们的头上都垂挂着什么东西。用细线串起来的装饰物是人的耳朵和男人的阴茎。有人也把这些东西绑在步枪上。耶格记得,越南战争期间,有些美国兵也干过类似的事情。

五分钟前还一派祥和的阿曼贝雷村,如今成了战争的舞台。这是赤裸裸的战争,没有披上任何意识形态和宗教对立的虚假外衣。士兵闯入异族家中,开始抢夺食品、燃料、生活物资。士兵们将村民们集中在路旁的广场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女性村民逐个强奸。从女童到老妇,都成了民兵发泄兽欲的对象。

强奸完毕后,暴力继续升级,场面惨不忍睹。耶格从军时接受过训练,面对如此场景仍能保持镇静。苏联士兵虐杀俘虏的电影他看过很多遍。可是,倘若监视地点再靠近一些,他能否如此淡定就说不准了。无论如何,现在目睹的凄惨光景,他到死都不会忘记吧。

男人们生来就具有的暴力倾向,一旦爆发,其行为之残暴没有人种之分。武力取胜的一方对异族大肆屠戮,他们砍断村民手足,割下村民头颅,这一幕与历史上重复上演无数次的大屠杀有何分别?无论是什么人种、什么民族,屠夫都是一样的。这个地球上,人类从未建立天国,却常常创造地狱。

如果这个地方有记者,一定会将杀戮记录下来吧。这种文章在唤起读者心中和平渴望的同时,也会撩拨他们对恐怖的猎奇心。低俗娱乐制造者和消费者只是口头上高呼世界和平,其实本质上与杀戮者属于同一物种,只是他们对此浑然不觉。

阿曼贝雷村的所有成年人都被杀死了。目睹父母遇害的孩子们被集中赶到某个地方,其中的十几岁少女被选出来,押上卡车。是要将她们当作性奴吗?瞅准机会想逃跑的男孩,被地上刚砍下的人头绊倒,一个民兵冲了上来,举起柴刀就砍,将男孩的额头劈成两半。其他孩子战战兢兢地注视着小伙伴倒在地上,脑花四流。大家都明白,厄运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了。手持重武器和刀具的武装分子将孩子们包围起来。

耶格已经忍无可忍。必须杀死那些野蛮人。耶格将突击步枪的准心,对准了首领模样的男子。

“住手,耶格。”米克低语道,“那样做会给我们带来危险。”

看到日本人的脸,耶格差点呕吐出来。

“难道你只会开枪打猴子?”

“你说什么?”

“米克说得对。”盖瑞特压低声音说,然后心有不甘地补充了一句,“我也想救那些孩子,但无能为力。”

为了抑制杀意,耶格回头望向森林,那里有他必须守护的人。结果他发现,那个孩子正瞪大了眼睛注视着这边。阿基利从迈尔斯的脚边露出脸,凝望着远处的村落。从他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感情。而在他视线的彼端,对孩子们的大屠杀开始了。

耶格打了个冷战。不能让阿基利目睹这场惨剧,不仅因为担心异形孩子的心理受到影响,更因为阿基利并不站在与人类相同的立场。阿基利观察人类这种动物的杀戮行为,正如我们观看黑猩猩屠杀小猴子一样。我们拥有道德观念,却又经常屈服于兽性,而异质的智慧生物就在观察我们这种生物的习性。

“迈尔斯。”耶格连忙对无线麦克风说话。如果阿基利觉得我们人类是劣等动物,那就不妙了。“阿基利在看呢。”

迈尔斯转过头,发现阿基利正伸着头往外看,便将他拉回了树荫。但皮尔斯接着爬了出来,打手势让耶格等人返回雨林。耶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焦虑的皮尔斯拽下迈尔斯的耳机,通过麦克风对耶格说:“快回来!要被卫星拍到了!”

“什么?”耶格瞟了眼手表,离侦察卫星运行到他们上空还有二十分钟啊。耶格一边留意着民兵组织的动向,一边返回雨林。皮尔斯向他展示了小型电脑上的画面。卫星拍下了阿曼贝雷村的全貌,画面的一角,清晰地呈现出盖瑞特和米克趴在地上监视敌情的身影。

耶格通过无线电通知两人回来,凑到皮尔斯面前说:“不是还有时间吗?”

“也许我们被假情报骗了。在他们通过图像识别出我们之前,我们必须逃离这里。”

“去哪儿?”跑回来的盖瑞特问,“我想了解周边的状况。卫星图像能扩大范围吗?”

皮尔斯操作电脑,缩小画面比例,切换成边长十公里的四方图像。以阿曼贝雷村为中心,街道的北部和南部浮现出若干小点。将其放大后发现,那是搭载着重武器的车队。不是民兵组织,而是别的反政府军。

“混蛋,敌人越来越多了。我们必须对付三组人马。”

耶格不禁皱眉。他们原本要往东走,但现在那里被武装分子堵死了。

“喂,”米克提醒大家注意,“看看那帮家伙。”

佣兵们用双筒望远镜朝村子望去。还有少数孩子没死,不过民兵们停止了杀戮。首领模样的男子将身子探入停在一边的皮卡,对着无线麦克风说话。不一会儿,男子就突然转过头,朝耶格等人所在的方向张望。

“糟糕!”盖瑞特说,“他是不是得到了卫星传回的情报?”

看起来,五角大楼已经锁定了耶格等人的位置,通过武器商将其告知了民兵组织。

首领模样的男子对下属下达了命令。一个民兵跳上皮卡的载货平台,将重机枪对准了耶格等人的方向,开始扫射。佣兵们悄悄朝附近的大树移动,寻找掩蔽物。弹雨扫过左侧的灌木,朝他们逼近。

耶格对惊恐的皮尔斯说:“冷静,别乱动。”

子弹将周围的落叶打得飞舞起来,阿基利一动不动地抱住父亲的胳膊。

耶格等人冒着纷飞的弹雨,交替保护着三名要员,陆续朝森林深处撤退。突然,滞留村中的民兵们活跃起来,一边杀气腾腾地叫嚷着,朝耶格等人的方向指指点点,一边拿起枪就往田里跑。他们似乎发现了杂草的晃动。

“快跑!”耶格压低声音指示道,“返回原来的路线!”

在迈尔斯的保护下,皮尔斯和姆布提人父子跑了起来。

田里毫无遮蔽物,盖瑞特和米克用自动武器对身后的民兵进行压制射击。十个敌人应声倒地,追击暂时停了下来。

耶格用步枪瞄准民兵组织的首领,扣下了扳机。子弹射出的瞬间,命中的快感就从右手传递到大脑。子弹的轨道比预估的稍稍偏低,但猎物并没有逃脱。目标所穿的迷彩服霎时破裂,漫开一片红色。以超音速袭来的7.64毫米口径子弹射穿了首领的下腹,撕裂了他的生殖器和膀胱,他当场死亡。刚才还叫唤不已的男人立即闭嘴,身体一软,跌倒在地。

这是耶格当兵之后不借助瞄准镜狙杀的第一个人。但他心中毫无杀人的罪恶感,反而爽快无比。穷凶极恶的野兽就应该遭此报应。杀!杀死这帮畜生!

耶格挨个狙杀了四个呆若木鸡的民兵才撤走。

晚上七点,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研人从一本血气分析的专著上抬起头。李正勋该到了。莫非他要迟到,所以打电话给我?研人如此想着,拿起连在充电器上的手机,屏幕上浮现出帕皮这一名字。

研人连忙接通电话:“喂?”

话筒里立刻传来了被机器处理过的低沉声音:“现在马上把无法启动的笔记本电脑拿出来。”

说的是A5大小的黑色电脑。等了这么久,谜底终于要揭开了,研人心中充满了期待。

“我现在就教你使用方法。快!”

对方似乎很着急。研人从堆放实验器具的桌子一角取出电脑,打开屏幕。

“你待的这间町田的房间,接入了高速因特网,你知道吧?”

“知道。”上次正勋来的时候使用过网络。

“将网线接入电脑,按下电源键。”

遵命行事之后等了片刻,电脑一如既往的蓝屏。“又死机了。”

“没有死机。应该可以正常启动。屏幕上会出现对话框,要求你输入密码。”

“没有。”

“背景、对话框和输入的文字都显示为同一种颜色,也就是保护色。”

怪不得是蓝屏啊。秘密原来如此简单,研人不禁大失所望。

“这台机子已经连上网了。我下面告诉你密码,你不要输错了。”

帕皮告诉是一串小写字母:genushitosei。不知这是随机组合而成,还是隐藏着某种规律。

“输完之后,按回车键。”但画面没有任何变化。

“这里是第二道密码。”帕皮又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字母:uimakaitagotou。

输入完毕,按回车键,突然屏幕切换成动画。笔记本电脑的小屏幕中,出现了另外一个世界。图像的清晰度很低,而且还在剧烈摇晃,无法辨认。只能从扬声器中传出的声音推测,局面相当混乱。可以听见衣服摩擦的悉率声,还有痛苦的微弱呼吸声。

“你看到什么了?”帕皮低声问道。

“看到了图像,虽然不是很清楚,但看上去像是有人在雨林里奔跑。”

“你看到的是战争的实况转播。”

“战争?”

“此刻发生在刚果民主共和国的战争。”

父亲曾前往刚果进行研究,研人听到这个国名,不禁一怔。莫非这一系列神秘事件与非洲大陆中央有关?

“同时按下Ctrl键和Esc键,切换画面。”

研人如此操作后,战争的实况转播图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黑白的航拍照片。仔细一看,又发现这不是照片而是视频。电视新闻上见过的那种卫星图像。不过,声音依然没变,仍在转播“战争”实况。

帕皮将放大和缩小图像的操作方法告诉研人,最后说:“如果画面中的人物向你提问,你就回答。对着电脑说话即可。你们之间的通信都加密了,没人能破解,不用担心被窃听的问题。”

“等等,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在营救进化人类。他们的命运就掌握在你的手中。”

“什么?”研人还未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研人张大嘴,望着卫星图像。过了一会儿,他认出这是从雨林上方拍摄的。看似布满斑驳黑点的海面,实则是茂密的雨林。雨林下方有白点时隐时现。放大图像观察,发现那是若干米粒大小的人,他们在热成像摄像机中呈现为白色的轮廓。

实况转播中就是这些人吧,研人想,又切换回刚才的画面。图像仍在晃动。手持摄像机的人似乎在专心奔跑。画面中闪过一个体格健壮的西洋人的身影,手中拿着步枪。那名白人男子看着摄像机,用英语怒吼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研人以为说的是自己,不由得惊讶地注视着屏幕。不一会儿,一个声音回答道:“通信线路还没有连上。”然后屏幕上浮现出一张覆满胡须的脸,正是手持摄像机奔跑的那人。戴着通信用耳机的男人似乎看得到研人,凝视着镜头问:“你是古贺研人吗?”

研人一头雾水,但还是用英文答道:“是的。”

“我们也能看到你。”男人的头像屡次离开屏幕,他痛苦地继续奔跑,但声音仍在继续,“这是通过因特网拨打的电视电话。”

笔记本电脑上部的嵌入式摄像头正在发光。对方也能实时看到町田公寓中的研人。

“你是谁?”

“奈杰尔·皮尔斯,我是你父亲的朋友。”

“我父亲?”研人注视着屏幕,发现奈杰尔·皮尔斯的眼神有些不正常。他努力避免眨眼,瞪圆的眼睛中充满了恐惧。

“停下!”画面之外,刚才拿枪的那个男人大叫道,摄像机停止晃动。男人用焦急而粗嘎的声音问:“什么情况?”

皮尔斯连珠炮似的说:“把你看到的画面切换到卫星图像。我没有看卫星图像的时间,我想让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研人按照帕皮教的方法操作画面。奈杰尔·皮尔斯的图像消失了,屏幕上再次浮现出卫星图像。只有声音传输还保持着原来的状态。

“想象我们就在图像中心。你看到周围别的白点没?”

“时隐时现。”

“方向和距离呢?”

研人费力地读取着比例尺:“东北一公里,东南九百米。其他地方也有。刚才东边也出现了白点。”

“有三组人?”皮尔斯大惊,接着又提了问题,但他声音颤抖,研人没有听懂。

“你说什么?”反复询问几次之后,扬声器里传出了另一个人的声音。令研人吃惊的是,他听到的是流利的日语。

“你是什么时候看到白点的?距离是多少?”

语气咄咄逼人。到底是谁在说话?研人一边想一边用母语答道:“大概两分钟前。距离,唔……好像有五百米。”

“不要好像,说准确点儿。”

研人气不打一处来:“这我可说不准。”

“笨死了。”看不见模样的日本人骂道,“现在还看得见那个白点吗?”

“看不见。藏到树下了。”

“继续为我们传递情报。”日本人撂下这一句后就走了。

皮尔斯又用英语问:“研人,你跟莉迪亚·耶格通过话吗?”

话题转换得太突然,研人好不容易才跟上:“通过。”

“她的儿子贾斯汀还活着吗?”

“活着。”研人答道,突然察觉房间中来了人。他惊愕地抬起头,发现正勋正站在六叠大小房间的入口。他曾告诉这位韩国朋友,进来的时候不用敲门。正勋咧嘴一笑,好奇地用唇语问研人在做什么。

“你先待那儿好吗?”研人制止正勋道。

皮尔斯惊讶地问:“你旁边有人?”

“没有。”研人立即撒谎道。要是让对方知道自己违背了父亲“这项研究只能由你独自进行”的遗言就糟了。“只有我一个人。”

“那就好。继续为我们传递情报。用英语。”

“明白。”

“刚才那个点,是不是接近图像中心?”

研人将视线移回屏幕,上面全是树木的黑影:“不知道。全被树挡住了。”

扬声器中传出一声交杂着痛苦与焦躁的呻吟。

“假如出现白点,就通知我。”皮尔斯说,然后转头告诉耶格,“贾斯汀还活着。”

森林中,正聚精会神应对武装分子追击的耶格突然一愣。“你在跟谁通话?”

“日本的援军。”

为什么偏偏是日本佬?耶格暗骂。到了日本,岂不是还有一堆米克这样的混蛋等着我们?

“掌握敌人的动向了吗?”

皮尔斯摇头,脸色苍白。“消失在树冠下了。”

“安静!”负责警戒东面的米克说,“刚才的民兵应该还在追踪我们,马上就要追上了。”

现在敌人增加为三组。其他从北面和南面接近阿曼贝雷村的武装分子,也进入了森林搜索耶格等人。

“那我们去西南。”

皮尔斯将耶格的指示传达给领路的艾希莫,只见艾希莫小声问了什么。皮尔斯皱起眉,小声对大家说:“等等。艾希莫说不要动。他好像确定敌人的位置了。”

“什么?”

佣兵们俯视着这个只有孩童般身高的森林居民。艾希莫单膝跪地,一动不动,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在他的脸上,平常悲戚的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蕴含着森林神秘力量的超然。艾希莫微睁着眼睛,像雷达天线一样缓缓地左右摇头。耶格意识到,他是在捕捉细微难辨的声响。

艾希莫伸出手臂,指了指东北、东、东南三个方向,然后对皮尔斯嗫嚅了几句。

“东边的敌人最近。”皮尔斯翻译道。恐惧不已的人类学家颤抖着双肩,慢慢趴在地上。“他说,对方在狩猎网的范围,也就是两百米以内。”

耶格等人压低身子,将突击步枪的枪口对准浓密的树林。

“耶格。”迈尔斯从旁低声呼唤,耶格转过头,看见阿基利紧紧地拽着卫生兵战斗服的下摆。“阿基利好像也有话说。”

陪伴阿基利的皮尔斯将小型电脑放在阿基利面前。阿基利在键盘上敲击出一串文字:

现在马上向东南偏东60米的地点投掷手榴弹。

耶格立刻猜到阿基利的意图——声东击西。很难想象这个孩子竟然会有如此计谋。

“行得通吗?”

年仅三岁的军师点了点头。

“你确定?这样做只会暴露我们的位置吧?”耶格又确认了一遍。但阿基利胸有成竹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这孩子的眼中射出令耶格相形见绌的残忍光芒。耶格忧心忡忡:对人类这一敌人的憎恶,是不是正在阿基利心中快速发芽?

阿基利发出第二道指示:

投掷地点变为前方五十米。快!

耶格没有选择交战,而是声东击西。他端着步枪,蹑手蹑脚地在森林中前进。在他身后,另外三名佣兵做好掩护射击的姿势。耶格终于听到了逼近的民兵的脚步声。敌人就在一百米以内。

耶格从战术背心上取下手榴弹,拔掉保险,瞄准阿基利指出的地点投出去。爆炸物在空中画出一条抛物线,众人全都趴到地上。手榴弹落在腐叶土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短暂的寂静之后,突然爆炸。无数金属片飞溅,摇晃着周围的树木,几乎与此同时,耶格左前方十点方向传来齐射的轰鸣。靠近他们的民兵朝手榴弹爆炸的方向开了枪。树叶在弹雨中飞舞,树枝纷纷落地。这时,右前方又响起了枪声。从另外两个方向靠近的武装分子也都朝手榴弹的爆炸地点射击。

阿基利通过片段式的情报,就能准确预测到两组人的行动。耶格一面向后撤退,一面对这个孩子的能力惊叹不已。现在就算发出点声音,也不用担心被察觉。

众人离开现场,朝西南方前进。

然后就是一路疾走,紧绷的肌肉仿佛都在嘎吱作响。与“日本的援军”通信的皮尔斯告诉大家,东北的第三组敌人正在靠近。但为了避开卫星的侦察,他们在厚密的树冠下行进,无从得知现在的位置。掌握不了正确的纬度和经度,就无法判断敌人的距离和方位。

逃亡中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艾希莫的方向感。这个在森林中如鱼得水的姆布提人,以令人惊异的精确度,返回了上午来时的路。艾希莫一路回收留下的标记,带着大家连续行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走出森林,再次来到伊图里河的岸边。

只要渡过了这条河,就能摆脱敌人的追击。耶格叹了口气,呆呆地看着一百米外的河对岸。独木舟就在对岸,当地人似乎就是用这种船渡河的。

耶格通过皮尔斯的翻译问艾希莫:“其他船在哪里?”

皮尔斯将艾希莫的回答翻译为英语:“上下游都有,但都太远了。走路去的话,需要很长时间。”

“位置清楚了。”盖瑞特摊开地图,指着河流曲线上的一点说,“我们就在这里。敌人是什么情况?”

皮尔斯通过耳麦与日本通信,然后指着地图说:“根据三分钟前的情报,追击我们的敌人在这个位置。”

他指着的是距现在位置两公里的后方的一点,与耶格等人的来路一致。

“他们在追踪我们的脚印。”米克说,“二十分钟内就能追上我们。”

耶格与同伴们对视,发现旁边有一双大眼睛正盯着自己。阿基利默默地观察着人类这一物种。耶格开始卸下沉重的装备,“我去把船弄过来。”

皮尔斯扬眉道:“你想游泳?不是说河里有鳄鱼吗?”

“为我祈祷吧。”

耶格只在裤腿上插了把枪,便站到岸边的淤泥中。河面波浪翻滚,河水浑浊,看不清水中的情况。

耶格下定决心,登山靴刚迈入温水之中,迈尔斯就大叫道:“等等!保险起见,大家都趴下!”

迈尔斯将手中的手榴弹投入离岸十米左右的水中。伴随着一声闷响和一道闪光,手榴弹在水面上炸开了花。周围浮现出一条条脊背线——是鳄鱼群,大概有十头,其中一半正偷偷朝岸边爬过来。佣兵们举起步枪,将皮尔斯和姆布提人父子置于防御圈中。耶格一边感谢迈尔斯的机智,一边跳入河中。

他拨开浊流,开始自由泳。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河水的实际流速比看上去快多了,稍不留意就会被急流卷走。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水中,耶格使劲全身气力划水,突然感觉肚子碰到了什么东西。隔着衬衣传来了某种生物的感触。多半是鱼吧,不会是鳄鱼。他尽量将注意力集中在目标上,避免陷入恐慌。游到对岸去,将同伴救出来。必须让阿基利看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自己这样的人。

游到宽阔河面的中央附近,耶格全身就像灌了铅一样,突然沉重起来。不可思议的是,肉体的痛苦竟然让耶格接受了迄今为止充满重压的人生。父母离婚,投身军旅,爱子患病——令他痛苦的所有苦难仿佛化为了浊流的水压。“够了。”耶格在水中吐出短短几个字。我要渡过这条河。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我儿子。

如果此刻在岸边看着自己的不是阿基利而是贾斯汀,那该多好啊。为了救你,我就算溺死也在所不惜。

耶格踩着水,大口大口呼吸着氧气,他抹掉脸上的泥水,意外地发现自己离岸边已经不远了。不到二十米了。用最后的气力游过去,手脚终于碰到了水底的淤泥。耶格爬上岸,喘息着站起来,左右打量,观察抵达的地点。自己被冲到了下游,离独木舟已有相当一段距离。必须抓紧时间划船返回对岸,将阿基利等人载过河。

耶格踩着淤泥走出浅滩,但水面上突然蹿出一条鳄鱼,血盆大口一开一合,仿佛上了弹簧。看那架势,好像要将猎物撕成碎片。耶格抽出手枪,朝鳄鱼头部连续射击。最初的五发子弹打断了鳄鱼的神经。鳄鱼失去大脑控制,巨大的身躯在水中翻滚,溅起无数水花,甚至数次跃入空中。耶格又射出五发子弹,要了鳄鱼的命。

这头巨大生物一动不动,坚硬的表皮上滴着血。耶格俯视着鳄鱼说:“别小看我!”

研人一直凝视着卫星图像,完全不知道“刚果的战争”进展如何。扬声器中偶尔会传出说话声,但被嘈杂的背景音冲淡了,听不清内容。

距上次通话大概二十分钟后,研人听到了通信线路那一头爆发出欢呼声。如此高兴,事态大概有所好转吧?切换画面后,屏幕上浮现出那张瘦削的布满胡须的脸,他背后是一条大河。

“研人,好样的。通信会暂时中断。”刚果雨林中,皮尔斯通过麦克风与研人对话,接着对另一个人说话,“切断我跟研人之间的通信线路。”

研人这时才知道,有一个第三者在监控通信。多半就是帕皮吧。小型笔记本电脑的电源自行切断,战争的实况转播结束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正勋问。他站在桌子旁观察,以免自己被电脑摄像头拍进去。

“我也不太明白。”

“显示的卫星图像是真的。”曾在美军基地上班的正勋说,“研人的话好像可以相信。”

“你还不相信我?”

“在制药成功之前,还不能妄下定论。”

确实是这样。研人在椅子上坐直身子,努力切换思维,从刚果的战争转向制药。自称是父亲朋友的奈杰尔·皮尔斯、营救进化人类的计划、战争的舞台刚果,这些线索汇集起来,为一连串事件勾勒出大致的轮廓。参与这个计划的有四人:父亲、皮尔斯、从外国打来警告电话的人,以及自称帕皮的日本人。研人觉得帕皮应该是所有人的头目,但对此人的身份依旧毫无头绪。

此外,随着小型电脑功能的明确,另一个问题也迎刃而解,即那晚在大学校园里现身的坂井友理的目的。那个女人之所以要夺走小型电脑,不就是为了切断日本与刚果之间的通信线路吗?

“那么,结果怎样?”

被正勋催问后,研人才回过神。那感觉相当奇妙,就像自己飘到非洲大陆的魂魄,又被召回到町田的公寓一样。研人打开A4大小的笔记本电脑给正勋看。

“虚拟筛选也没得出类似药物的结构。”

正勋望向装有“GIFT”的电脑,盯着“None”这个单词,嘟囔道:“奇怪啊。”

研人不知道正勋在想什么。“GIFT”很可能是用数百万种已知的化合物与变异受体匹配,寻找可以结合的物质。但如果是这样,应该就能找到至少一种合适的结构啊。“这软件难道真是骗人的?”

“不是。对我们来说,‘GIFT’就像真理一样,只能相信。如果怀疑,就只好放弃制药了。”正勋扑在电脑上,重复上次的操作,“奇怪。有若干低活性的候补结构。”

“如果有活性,就表示至少是可以结合的吧?”

“嗯,但每种结构的活性都不到百分之二。”

“虚拟筛选当然只能得出这种结构。所谓虚拟筛选,就是通过更换化合物的侧链,选出活性高的结构。”

“那为什么‘GIFT’还是得出了‘None’的结果呢?”正勋调出受体的CG图像,“这是模拟对接的图像。有一种候补化合物,在这里结合了。”

细长的“变种GPR769”贯穿细胞膜的透视图呈现了出来。看得出,另外的小化合物插进了半透明的袋状部位。正勋将低活性化合物逐一与受体结合,受体的形状微微扭曲变细,伸入细胞膜内侧的末端部分小幅摇摆。

“啊!”正勋叫了一声,转头看着研人,“我终于明白了。不光是结合部位,整个结构都变了。”

“怎么回事?”

正勋打着手势解释道:“与配体结合后,正常的受体会往内侧萎缩。这种变化会使受体的末端部分激活其他蛋白质。然而,这个受体的一个氨基酸被替换,结果不仅结合部分,连整个受体的形态都发生了改变。所以,无论与什么化合物结合,本来应该发生的萎缩都无法进行。”

研人理解了朋友想表达的意思,“也就是说,受体发挥不了应有的作用?”

正勋点头道:“无法治疗肺泡上皮细胞硬化症的原因就在于此。我们解开了‘变种GPR769’不为人所知的一个秘密。”

正勋异常兴奋,研人却高兴不起来。他望着父亲遗留下来的这间寒碜的实验室,用绝望的口吻说:“这么说,药是造不出来了?”

正勋一直闭着嘴,目光涣散,开始思索起来。

在研人的脑中,本来应该柔软的受体,变成了僵硬的赝品。“不可能治疗那种病。无论合成什么药物,受体本身都不起作用。特效药更无从谈起。”

正勋抬起头,犹豫地问:“研人,我能不能说句话?”

“什么?”

“科学的历史,就是那些不说‘不可能’的人创造的。”

正勋委婉的斥责,激起了研人心底的共鸣。

“只有我们才能救那些患病的孩子。可能行不通,但我们必须想办法。”

研人想起了应该救助的两个孩子的名字。小林舞花、贾斯汀·耶格——在彻底失败之前,必须打消放弃的念头。

“明白了。我们试试!”正勋微笑起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凝望着木纹天花板。两人头挨着头,仿佛在仰望星空一般,陷入深深的思索。如果有第三人在场的话,只会觉得这是两个坐着发呆的年轻人吧。但科学家的工作就是这样。

半小时后,正勋站起身,在实验台和墙壁之间来回走动。一会儿用韩语,一会儿用日语,就像说梦话一样嘟哝着专业用语。研人抱着头趴在实验台上,下意识地抖着腿,然后去盥洗台用冷水洗脸。怎么样才能控制这全长仅十万分之一毫米的受体?

“总感觉我们漏了什么。”正勋望着壁橱上层的小白鼠说,“说不清是什么,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不对劲?具体怎么说?”

“说不清楚。感觉不自由,就像困在墙壁中一样。”

所谓墙壁,就是思维的藩篱吧,研人想。

“我们不研制药物,直接进行基因治疗怎么样?”

“成功的可能性更低。而且我们没时间了。”

正勋表示同意,痛苦地呻吟道:“能不能抛弃既有概念,换一种截然不同的视角?”

这句话让研人想到了一个形象:从外部注视着他们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的所有者,是“GIFT”软件的编写者,智力水平超越人类的新人类。

“还是要制药。一定会有制造激动剂的方法。”

“为什么?”

“父亲去世后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好像经过了完美设计。照这样的趋势,既然得到了‘GIFT’,只要使用‘GIFT’应该就能开发出特效药。”

“‘GIFT’?”正勋大叫起来,就像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万能软件的存在一样,“解决问题的关键就是‘GIFT’。我们去做那些现有软件做不到、只有‘GIFT’可以做到的事情不就行了吗?啊,等等。”

正勋单手扶额,紧皱眉头,一动不动。不光荧光灯照亮的狭小六叠房间,整个公寓都悄无声息,仿佛空无一人。

正勋的视线终于聚焦在远方的一点上。看他那忘我的表情,就像在注视某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挑战难题、寻求答案的科学家都会有这样的表情吧,研人想。

“异位。”双颊立起鸡皮疙瘩的正勋说,“谁也没用过的新方法。用它就能治那种病。”

研人听过“异位”这个词。就是“不同部位”的意思。药物与受体结合的部位,不光是中央的凹陷。受体的外侧也露出了带有化学/物理性质的分子,只要制造出合适的化合物,就能与这“不同的部位”结合,使受体整体的形状改变。想到这里,研人也明白了。

“就是说,让化合物在受体外侧结合,改变受体整体的形状?”

正勋点头道:“既然受体无法活性化,那只好用这个手段了。只要输入想要的结果,‘GIFT’就会设计出合适的激动剂。而且,我们指定的结合部位不是一个,而是两个——纠正变形受体的异位部位,以及与激动剂结合的原来的活性部位。”

“就是说,制造两种药?”

“不错,就是所谓的‘异位并用药’。世界上还没有制药公司使用过这种新方法。但有‘GIFT’的话就可以做到。”

可是,在所剩不多的时间内,能合成出这两种新药吗?研人惴惴不安起来,但还是学着正勋的样子,将“不行”二字吞下肚。什么都没做就打退堂鼓,这样的恶习该改了。

正勋坐进椅子里,操作“GIFT”。为了复活变异的受体,正勋设定了条件,按下回车键。屏幕上显示一行信息:“剩余时间42:15:34”。两天后才会得出答案。

“我无法确定异位部位在哪里,只能制定一个范围。如果不行,就只好重新来过。”

研人终于没能忍住,叫苦道:“可是,如果重复计算太多次,就没时间合成了。”

“只能赌一把了。”正勋神情严肃地说。

自从冒险开始后,自己的生活便充满变数,研人想。每每山重水复疑无路,结果总会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次说不定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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