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祁同伟进入秦老师家小院时,老人正在屋内做饭。烟囱倒风,锅灶冒出浓烟,熏得老人直流眼泪。听见响动,老人站起来,揉着眼睛跨出了磨得乌亮的木门槛。看清来客,秦老师高兴地伸出双手,激动地搂住了祁同伟肩膀:哎呀,祁队长啊,你怎么来了?见到祁同伟手中的狙击步枪,又多问了几句:怎么?执行任务啊?其他同志呢?

祁同伟把狙击步枪小心地靠着土墙根放好,掏出手帕为老人擦去眼中的泪水:没啥任务,特意过来看看您,顺便上山打几只野兔。这时,他才发现老人的皱纹更深更细了,时光的刻刀真是无情,叫人看着心疼。祁同伟拉着老人的手说:来,我烧火,您做饭,我也饿了。

不用了,就差一把火了。秦老师拦住他:祁队长,这里烟大熏人,你在院子里待一会儿,出去转转也行。我再给你炒一盘土鸡蛋!

祁同伟在山村小巷中穿行。映入眼帘的净是破旧老房子:有的院墙坍塌,有的屋顶倾斜,每扇门上几乎都挂着生锈的锁。偶尔可以看见一个没牙老太太,木木地坐在街口石礅上。道旁野草丛生,一派荒芜景象。村子里了无生气,年轻人都走了,新鲜血液也流走了……

往事涌上心头。在那个难忘的夜晚,他曾在这里的土巷奔突,一边开枪回击,一边寻找藏身救命之处。他被毒犯追击,身中三枪,胸前流血,伤势严重。更要命的是,子弹打光了。这时候四处都是毒犯的狂呼,别让这个雷子跑了,打死雷子奖金一万……那一刻,祁同伟几乎绝望了。天是那样的黑,人好像跌在一口深井里,连面前的围墙都看不见。他当时想,他的人生正接近终点,一场悲凉的青春将在这陌生的小山村画上句号!远山传来阵阵雷声,沉闷而压抑,雨却没下下来,空气显得湿热,让他喘息困难。他跌跌撞撞地跑着,也不知在土巷里跑了多久,只觉得再也坚持不住了,自己随时会一头栽倒。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儿歌声: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这亲切而熟悉的歌声顿时燃起他求生的希望,他踉踉跄跄循声而去,来到了秦老师家门前。他用最后的力气拍了拍院门,就晕倒在地上了。追击的人声渐近。秦老师冒险把他拖到屋内,藏在粮囤里。秦老师的儿子大顺子正在油灯下做作业——刚才自己听到的儿歌就是他唱的。秦老师应付走前来搜寻的毒犯,当夜下山报警。次日一大早,一架直升机在孤鹰岭盘旋,武警公安团团包围了这座山村。经过一番激战,毒犯们缴械投降,他也脱离了危险。

祁同伟走着想着,恍然若梦,禁不住让热泪盈满了眼眶。

秦老师本是一位公办教师,看见家乡的孩子上不了学,向上级申请回孤鹰岭办一座小学校。他的无私奉献精神获得了村民的敬重,因而尽管他洁身自好,从不参与制毒贩毒,也没啥人计较他。但是那次扫毒大搜捕之后,许多人被杀头判刑,邻居们都怀恨在心。再后来,年轻人都外出谋生,孩子越来越少,小学校终于也关闭了。

这些年但凡有不顺心的事,祁同伟总要回孤鹰岭看望秦老师。带上两瓶好酒,边喝边向老人诉说心中块垒。在这里,他能得到启迪和宽慰,秦老师是他珍藏在心中的一盏灯。这一切是绝对秘密的,任何人都不知道一位公安厅厅长和一座小山村的深刻情缘。他冥冥中有种预感,孤鹰岭迟早是他的归宿——这是他的光荣之地,也是他的得救之地。

祁同伟紧张地站在窗前,将手中的狙击步枪瞄向直升飞机。秦老师拉住他:哎,祁队长,你这是干啥?人家这是接你回家呀!祁同伟摇头:早就回不去了!这个人是我的克星,只有他能猜到我在这儿!

是啊,飞机上的这个克星不但知道他在这里,还知道他灵魂深处的不安和恐惧。隐隐之中,昔日那纯真的儿歌声适时地在他耳边响起——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是幻听吗?不是,是警务直升飞机上的高音喇叭放出来的歌。飞机在低空盘旋,一遍遍地播放儿歌。那歌声如清泉流淌,撞击着他心中的岩石,迸溅起一片晶莹剔透的水珠。他闭上眼睛,两行泪水顺脸庞缓缓落下……

秦老师仍不知道发生了啥:祁队长,是不是发生了误会啊……

祁同伟点头:是,误会大了,这里马上会流弹横飞,您快走!

秦老师焦虑地说:哎呀,再大的误会也能解释清楚嘛,可千万别动枪啊!你是公安厅厅长啊,怎么能对自己的手下开枪呢?

祁同伟说:我要干掉那个可恨的对手!他不是警察!

那……那他是谁?他不是要接你回家吗?还是回去吧!

祁同伟心中不禁呜咽起来。他也想回去,真想回去,做梦都想回去啊!可是,他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他已经走得太远太远了!佛家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他这条船已经离岸日久,他站在这条船上早就看不到岸了,眼前只有无边苦海和滔天大浪……

秦老师的声音颤抖起来:祁队长,你……你听我一句劝……

祁同伟一跺脚:别劝了,快走啊您,这个误会已经没法解释了!

秦老师无奈地摇着头,叹息着,几步一回头,出门离去。

这时,警务直升飞机在村中一片开阔地降落下来。十几个武装警察和刑警荷枪实弹,一一跳下飞机。祁同伟从土屋的窗前看到,他的冤家对头侯亮平身着便衣,最后一个从飞机上跳了下来,飞机螺旋桨旋起的风将侯亮平的风衣吹得像一面飘飞的旗……

雪又下了起来。这会儿起了风,雪花被撕成碎粒,打着旋儿在空中翻卷,叫人睁不开眼睛。太阳躲入云层,天空布满阴霾,孤鹰岭陡峭的山崖压抑人心。跳下警务直升飞机,走向秦老师家小院时,侯亮平每走一步都那么艰难,腿仿佛灌满了铅。

与老同学祁同伟的对决终于要在这座小山头上展开了。你死我活、鱼死网破的场面将在嗣后的几分钟内发生。作为惺惺相惜的老朋友,侯亮平是多么不希望这一幕出现啊!但一切都无法避免了,他必须面对祁同伟的枪口。回想起那次在大排档喝啤酒,他们谈起有朝一日拔枪相向,谁会先倒下,如今笑言成真了!但他没打算拔枪,他要用真诚唤起对手的良知,劝他弃枪投降。这可能吗?如果不可能,那他也许就是在走生命中的最后一段路了!谁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啊,所以他每迈一步都那样沉重!但他仍坚定不移地走着,他必须完成自己的使命。小土院的柴门越来越近了,离最终的结局也越来越近了。

屋内,祁同伟一手扶着架在窗台上的狙击步枪,一手握着制式手枪,久久屏住呼吸。小院落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隐蔽物。侯亮平的身影出现了,一颗脑袋晃动着显现在狙击步枪的瞄准仪里……

侯亮平双手高举:老同学,请你看清楚了,我没带武器!

祁同伟叫道:侯亮平,你不知道我最想打死的人就是你吗?!

侯亮平在小院柴门前站住,往门框上一靠,双臂环抱,像是和一位老朋友聊天:老同学,你想啥我当然知道,但该说的,我还得和你说!今天我历尽艰难找到了你,真心是想带你回家,我不希望你死!可你清楚,有人希望你死!你死了,他们就安全了,他们就可以继续以人民的名义夸夸其谈了!老同学,你说你在这里找到了人民,那就请你以人民的名义去想一想,以残存的良知想一想,是不是该收手了?

——侯亮平,你一口一个老同学,可为啥就是盯着我这个老同学不放呢?土屋里传来祁同伟嘶哑而绝望的声音。

侯亮平开始一步步慢慢向前走,在漫天风雪中向土屋走——因为你犯法了嘛!我们都是学法律的,都曾经宣誓忠于法律!你既然以身试法,就应该勇敢去面对,而不是逃避!是你的事,自己去担当!不是你的事,也请你如实说出来,让那些应该承担的人去承担……

突然,“砰”的一声枪响!

侯亮平怔了一下,立即转身对身后的警察们高喊:不许开枪!

院门口的警察和秦老师紧张地看着侯亮平。这时,侯亮平才搞明白,身后的警察们并没开枪,是祁同伟开了一枪!这是对他的警告。

老同学,你要想杀我,我现在肯定就躺在地上了。我知道,你的枪口抬高了一寸!既然这样,那么我们接着谈,谈陈海!祁同伟,别怪我逼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我,能容忍一个制造车祸暗算自己兄弟的家伙逃脱法网吗?在H省,你是公安厅厅长,陈海是反贪局局长,陈海一次次和你协同行动,你怎么就下得了手呢?我正和陈海通电话啊,和他约好,要向反贪总局领导做汇报,可你却先动手了……

祁同伟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并不想杀他,可我不能坐以待毙!

没错,所以你才要杀人灭口!可你毕竟是个有过光荣与梦想的人啊,你对自己作的孽就一点都不恐惧吗?你在梦中还敢再见陈海吗?

祁同伟嘶叫道:侯亮平,别说了,我会把命还给陈海的!

这时,雪越下越大了,侯亮平身上落满了白雪,几乎成了一个移动的雪人。他又向土屋前走了几步:老同学,既然你不想打死我,那就请跟我回家吧!哪怕死,也死在家里,我会给你送行的……

不,猴子,你别再靠近了,别逼我开枪!我告诉你,我不会接受别人的审判,我……我会审判我自己,你快离开,否则我让你陪葬!

侯亮平仍不管不顾地走着,边走边说:老同学,别忘了这是啥地方——这可是孤鹰岭啊,是你的光荣之地,是你的得救之地……

让侯亮平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即将跨过土屋门槛的那一瞬间,土屋的里间猛然响起了枪声!不好!侯亮平冲过去一看,祁同伟手握制式手枪,脑袋中弹,倒在血泊中,那张熟悉的面孔变得十分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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