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姚华夜探马文才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有点怪异。

在外人看来, 就是马文才经常对姚华嘘寒问暖, 而后者频频躲避,但这躲避看起来又不是恶意的, 倒有些像是……害羞?

像是梁山伯这样不管闲事的还好, 对姚华感情有些特殊的祝英台则实在忍不住好奇之意,在数次这样之后堵住了马文才。

“我怎么感觉姚先生有些躲着你?”

祝英台睁大着眼睛:“你哪里得罪了姚先生吗?”

“没有, 别多想。”

马文才难得好脾气地和她闲谈,“有时间在这里东想西想,还不如收拾收拾东西, 我们要回会稽去了。”

“这就回会稽吗?”祝英台没想到一切这么快,“我们不陪傅歧去找兄长了?也不陪徐之敬去找家人了吗?”

“谁和你说我们要陪他们到底的?”

马文才面露诧异:“我们本来就是为了护送子云先生来而做的障眼法, 如今子云先生已经摆脱了临川王的追踪,离开了扬州范围,我们也就该回去了。”

“那傅歧……”

“傅异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自然有人会查,他兄长的事情涉及到两国外交, 如今就是傅令公在这里也没有法子, 我们在这里又有什么用?”

马文才知道祝英台是好意, 可他无法理解她对他的这种期待:“至于徐之敬, 我们就更帮不上忙了,他来这边是处理瘟疫的,那是医者和官府的任务,我们这样的普通学子不添乱就算了, 陪他去疫区做什么?”

“那子云先生也不会再和我们一起了吗?”

祝英台愣愣地问。

“他要去查蜡丸案,在这里多则数月,少则月余,马上就要年底了,你我出来时间太久,家里人也会担心,总不能年都不回家过吧?”

马文才见祝英台的脸上真的露出“能不回去过吗”的表情,吃了一惊:“你真想在外面过年?”

祝家是怎么苛待了这位嫡女,让她连回家都当做苦差事?

“哎,总之,你是不知道我的苦衷……”

祝英台苦着脸,“不过你既然都说要回去了,那就回去吧,我只是可惜,既然来都来了浮山堰了,却没看到……”

“看到什么?看到生灵涂炭,一片浮殍?”

马文才冷着脸,“还是看到官府无能,民不聊生?”

祝英台讶然地抬起头。

“在没有足够的力量改变一切之前,看到的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

一瞬间,马文才脸上的神情让祝英台甚至觉得他已经看过了沧海桑田,但再一眨眼,却又觉得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浮山堰崩带来的痛苦,我已经看得够了,即使不必去看,我来之前,便已经知道这绝对是人间地狱。我和子云先生一样,认为事情已经发生,该做的就是吸取这样的教训,决不让这样的事情再一次发生。”

马文才知道祝英台有些不切实际的天真,担心她钻了牛角尖,“子云先生追查浮山堰崩的真相,除了职责所在,便是担心若不能将这背后的始作俑者绳之以法,日后这样的事情还会再一次发生。”

他拍了拍祝英台的肩膀。

“我们现在不过是那些‘大人’眼皮底下的小蝼蚁,随便谁都能一脚踩死。现在能做的事情,便是保全自己,以图未来。”

祝英台以为他担心临川王还会再一次加害他们,嘴唇翕动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马文才说的没错,他们现在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一路到了现在,已经是九死一生,接下来的事情,并不是他们能插手去管的。

马文才和祝英台的闲聊算是不欢而散,而陈庆之那里,此时也正在对梁山伯“语重心长”之中。

“我原本想教你三月,可现在我实在分身乏力,接下来的时间,只能靠你自己钻研棋术之道了。”

陈庆之一边说,一边递上一本破旧的手札。

“这是我早年棋艺不精时下棋的一点心得,虽然不值一哂,但因为对弈之人身份尊贵,对你也许有点启发。”

梁山伯如今已经知道他的身份,哪里听不懂这手札代表着什么,这让他接过这本手札的时候手甚至在微微颤抖,像是捧着什么千钧重的东西一般。

陈庆之见他接了,不由得就想起那“潜龙勿用”的卦象,微微叹息:

“我爱才心起,教了你这些东西,不知是害了你,还是帮了你。我为你卜那卦,显示你还未到崭露头角之时,若提早显露锋芒,反倒有祸事。看我看你心中也不是没有野心的,况且背负着血海深仇,要劝你一昧藏拙,这潜龙倒成困龙了,再无伸展之时……”

“先生大恩,无以为报。”

梁山伯跪下,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既是潜龙,虽然弱小,但一旦时机对了,也能一飞冲天。这卦吉中藏凶,却和你那师弟马文才的‘见龙在田’相辅相成。要是你能忍得,不如等候马文才一飞冲天之时,再借助他的气运而动,也许能躲开你命中的煞劫。”

陈庆之意味深长地劝他。

“你们几人之中,你根基不稳,傅歧城府不够,祝英台心思单纯,唯独他是能够成就大事之人,有时候‘借势’,也是成事的方法之一。”

梁山伯知道陈庆之是怕他自尊心太重,有时候放不下面子,自然是低头恭顺地听了他的教诲。

“以你的才华和能力,刚出仕时做一县令已经足够,我知道你有心查明真凶,但你若操之过急,便会引起真凶的警惕。我建议你出仕后先做上一年半载的县令,先磨磨性子,也好让真凶放松警惕,在徐徐图之。入了仕途,别人向你动手就要忌惮一些……”

陈庆之是真的担心他未来的处境,“等马文才出了仕,你再想办法投靠他,这样便不显眼,等你更进一步之时,有了朋友相助,能查到的东西就更多了。”

“这,似乎对马兄有点……不太公平。”

梁山伯低着声说。

“他性格中也有弱点,便是太过刚愎。你其实才华心性并不弱于他,若他身边时刻有你这样的人提醒,他才会产生危机之感,时刻自省,不陷入骄狂之中去。否则,以他的性子,被磋磨打压个几年,要么郁郁而终,要么铤而走险,无论是哪一种,都是遗憾。”

陈庆之看得远,对马文才的担忧不在梁山伯之下。

“总而言之,你只要记得我不会害你们便是。”

“是,先生。”

梁山伯心中有许多疑惑,却没有问出口,只是也应了。

两人长谈一番后,梁山伯捧着手札已经准备离开,却听得背后突然传来陈庆之有些犹豫地声音。

“梁山伯。”

梁山伯脚步一顿,放在房门上的手微微放下,回过头疑惑地看向先生。

“那祝英台……”

陈庆之皱着眉,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咬牙道:“那祝英台的卦象,显示他未来会是个不忠不孝之人,不但如此,还会死无葬身之地,甚至被家人亲眷抛弃。我虽不知道这么一个纯善的孩子为何将来会变成这样,但你和马文才若日后真想成大器,最好还是离他远一点……”

他原本不想说这个,因为一旦说了,倒有挑拨之嫌,更何况祝英台看起来并不像是个坏孩子。

可他的卦象绝少出错,这世上一个至纯至善之人突然变成大奸大恶之人的事情虽然少,可也不是没有,而且每一个发生这样事情的人身上,总会发生可怕的变故。

梁山伯的经历已经很苦,如果有可能,他不想梁山伯再被卷入什么可怕的事情里去。

没有什么是比眼睁睁看着潜龙变成“死龙”更让人惋惜的了。

“先生这话,和马兄说过了吗?”

梁山伯的表情有些僵硬,定定地看着陈庆之。

“并没有。”

陈庆之很意外他为什么问这个。

“不过,我想,即便我说了,以他的傲气,也会嗤之以鼻,并不会当真。”

在“命中注定”这种观点上,马文才似乎有些出人意料的叛逆。

“那先生为什么会觉得我就会因此而忌讳呢?”

梁山伯扭过头,脸上无喜无悲。

“如果她真有那样的一天,我和马兄一样,一定会想办法让她回头,而不是离她远一点。”

梁山伯推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去。

***

所有人都以为徐之敬会等到所有人离开后再去钟离,却都错估了他对家人的在乎。

就在他打点好盱眙徐氏医馆的琐事之后,不过是他回到医馆的第二天,他就已经下令车队准备,第三天出发。

这样的速度不但令梁山伯等人吃惊,也让马文才吃了一惊。

在他的印象里,若是请官府出具过路文书、路引等物,至少也要三五天的时间审核身份,更别说这么一支十七八人上路的车队,押运的还是粮食草药等紧要之物,少不得更要多盘问几天。

并不见得是尽职尽责,这是地方官府的生财之道,给你办的快了,就没什么油水好谋,没什么东西好卡的了。

但马文才转念一想着徐氏医馆里住着哪位大神也就了然了,既然有侍御史在这里,而陈庆之又欠徐氏收容的人情,有他的作保和出面,就没什么棘手的文书办不下来。

谁敢在御史面前克扣财物,才真是不要命了。

这又一次让马文才思考陈庆之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有意要推他一把,无论出于何种内因,马文才还是亲自去找了徐之敬一次,盘桓了半日,求到了这个人情。

所以翌日清晨送别的人群,赫然发现在徐之敬的车队之中,领头押车的居然是骑着大宛宝马的姚华,和他忠心耿耿的家将阿单、陈思三人。

这队伍的组成除了知道其中内情的马文才,让其余几人都险些惊掉了眼睛,傅歧更是直接指着姚华大喊了一声:

“你怎么那么有闲工夫,又跟着徐之敬上路了?”

徐之敬之前已经和姚华说好了说辞,此时姚华倒是不慌不忙地在马上拱了拱手,正经地回答:

“徐家人手不够,又带着这么多粮食和灾地急需的草药,我估摸着一路怕是危险,便自告奋勇做个帮手,护送他们一程。等他们的事了了,我就回去,出来太久,再耽搁下去,要被参玩忽职守了。”

傅歧自那日不知为何惹恼了姚华之后,已有好几天没看到姚华的好脸色,此时见他居然回了自己,反倒不知所措,只像个傻子一样“哦”“哦”了许多声,最后更是犹如真傻子一般,说了句不只是咒人,还是安慰人的话。

“你本事那么好,若真是被参了丢了官,可以来京城傅家或是会稽学馆找我,日后只要有我一口肉吃,就少不了你那一口肉。”

姚华没想到傅歧居然会说这样的话,愣了一下后哈哈大笑。

“想不到傅小公子这么看起的姚某,不过姚某若想吃肉,一定会堂堂正正自己去谋来,还是先谢过你的好意了!”

说起来这已经是众人第二次为她践行,但没人料到姚华今天跟着徐之敬走了,所以所有人准备的议程都是为徐之敬准备的,加之之前许多家当在沉船上都丢了,祝英台在身上摸了半天,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什么可送之物,只能站在马文才身后垂头丧气。

徐之敬急着启程,也不给他们什么多说的机会,倒是马文才走到姚华马下,对着姚华说了句什么,让后者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跟着他走到前方,两人远远地在说些什么。

“这姚华,和我说话时怎么就没这么慎重!”

傅歧心里有些不舒服,又不知道不舒服在哪儿,只能嘟囔着发泄。

“莫非是看不起我!”

那边两人却不知道傅歧吃了味,而马文才拦下姚华,却正是为了傅歧的事。

“姚将军,你之前说,若我有所求,只要不违背道义,必会做到……”

马文才似是觉得这么快就提要求有些“要挟”之意,低着头半天不敢看姚华,只小声询问。

姚华一见平日里心高气傲的马文才,突然变成这么个小媳妇样,心就软了一半,眼中都是笑意。

“是,我说过。你现在就有什么难办的事了吗?”

“不是我,而是傅歧。”

马文才抬起头,眼中满是为难。

“昨日傅歧家人来信,说是他在浮山堰上督工的兄长傅异有了下落,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傅异落水时正在嘉山上,原本没有第一时间落水,只是困在嘉山无法离开,但那时寿阳出动了不少船只,或掳或救,第一时间带走了不少落水或被困的官员。傅异这么多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傅家怀疑傅异是不是也是被寿阳的那些船掳走了……”

他叹了口气。“若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定是不会麻烦你的,但傅歧和我是生死之交,自是不忍心见他遭受这样的噩耗。他家知道傅异可能被萧宝夤掳去寿阳以后,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希望,毕竟这么多时候了,要是魏国想要拿这批朝廷官员做什么,恐怕早已经有了动作,绝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你要我怎么做?”

姚华立刻就明白了马文才的来意,开门见山地问。

“我也不指望姚将军能救出傅歧的兄长,只希望姚将军看在傅歧也曾身为你学生的份儿上,若见到傅异有生死之危时,能伸个援手。若是能给他递个消息,生出几分求生的希望,就更好不过了。此事应当不违背将军的道义……”

马文才深深一揖。

“还请成全。”

南齐皇室萧宝夤的军队和姚华所在的军中其实是两个派系、两套系统,所以姚华一听马文才说“魏国一直没有动作”,就知道这件事一定是瞒过了国中,或者说,瞒过了大都督任城王。

她知道了这个消息,肯定是会向任城王禀报的,事关两国外交,无论萧宝夤想要做什么,也不能避开魏国自己私底下偷偷摸摸动。

所以她听完马文才的请求,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当即一口应承下来。

“既然不是让我偷放梁国俘虏,自然不违背道义。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会保住傅异的性命。若有可能,我会写信将他的近况送入会稽学馆。”

姚华甚至还有心思开马文才的玩笑。

“我的人情可珍贵的很,你可想好了,就换这个请求吗?”

“我若不是期冀着陈庆之的提携,说不得这个人情真会珍重万分。可现在这情况,只顾得了眼前了。”

马文才心中苦涩地想着,面上却还要露出个再真诚不过的微笑。

“我若有所求,自然会自己去谋取。唯独这个,非我力所能及,如今求了姚将军,并不会后悔。”

他斩钉截铁地说。

姚华心中对他大为欣赏,心怀快慰之下,打了个唿哨,只见远处的黑马犹如通灵一般,风驰电掣地就来到了她的身前。

马文才心中实在喜欢这匹马,看着这匹从自己生命中擦身而过的“象龙”满脸惆怅,看的姚华满脸兴趣,帅气地翻身上了马,张扬的昭示着自己的所有权。

“象龙非龙,姚华也非姚华。”

马背上,逆着光的姚华,对着马下的马文才爽朗一笑。

马文才眯着眼,微微发怔。

她笑着说:

“我本名花夭,桃之夭夭的夭。”

说罢,打马扬鞭,绝尘而去,独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马文才满脸懵然。

逃之夭夭的夭?

哪个人家这么心大,给自家注定要从军的儿子起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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