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梁帝开朝,已经过去了十六年, 对于动乱已久的南方来说, 梁帝是在位时间极长的统治者。

宋齐梁,刘宋六十年, 换了九位皇帝, 南齐才二十年就换了七位皇帝,因为士族势大, 很多时候在位者受到的掣肘太重,要么浑浑噩噩治国,要么残暴昏庸, 除此之外,皇族中闺门无礼, 乱伦淫秽,手足相残,几近禽兽者,不知凡几。

可以说,南朝原本可以得到很好的发展, 但因为内乱不断内耗严重, 百姓就没过上过几天好日子, 天天在祈求着能有一位明君救世。

梁帝便是“应运而生”的那位明君。

在他还是年轻的将领时, 他便力退北魏,保家卫国;登基后善待百姓,提携寒门,励精图治, 又警惕前朝之祸,善待兄弟宗室,对待子女更是极为爱护。

萧宏那般混账的王爷,又打败仗,又有造反嫌疑,搁前朝头都被砍一万次了,在梁国却一帆风顺甚至深得信任,大半是梁帝不愿开这个宗室自相残杀的头。每一次这个头一开,便是血雨腥风,不祥之兆。

梁帝萧衍对待贪婪残暴的萧宏尚且如此,对待太子就更不必说。在前朝时,太子能干且聪慧,很可能亲生父亲就第一个饶不过他,可如今满朝文武都不担心会发生此事,只要萧衍活着,萧统就会坐稳他的位置。

近几年来,萧衍年纪大了,开始崇尚佛教,耳根子也软了起来,再没有鼎盛之时那么英明,顶着满朝文武反对声建起来的浮山堰一溃,溃掉的不仅仅是国力,还有臣民对他的信心。

如今朝中已经有不少士族暗地里投奔了太子的阵营,将希望寄托在年轻好学的太子身上,萧统也不负众望,亲贤臣远小人,自己又敏而好学天分极高,比当年身为竟陵八友的父亲萧衍更为出色。

更重要的是,皇帝今年已经五十四岁了,在这个四十岁就算半截身子进了黄土的年代,谁也不能肯定皇帝还能再活几年,虽然现在皇帝开始昏聩了,但皇帝年老,太子贤明年轻,熬得起又听得进人言,无论是士庶还是百姓,对这个国家还抱有希望。

浮山堰之前,全天下野心勃勃的年轻人都为“天子门生”的名分狂热,而浮山堰一塌,那些真的有志改变这个国家的俊彦之才,譬如崔廉之流都寒了心,为这个而去的,大多都是为了权势,而不是抱负了。

陆老自信自己的话会让祝英台动容,而祝英台也确实动容了。

她的政治嗅觉并不灵敏,对于皇帝的威望、太子的仁德更是满不在乎,可她知道这位太子,也知道这位太子所编纂的《文选》。

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昭明太子和他的《昭明文选》,是她这个连南朝究竟有几朝都不知道的历史盲都听说过的。

更重要的是,她记得这太子好像死的早。

这下就尴尬了。

祝英台提着笔,看着马文才,心中泪流满面。

她知道昭明太子死得早,却不知道他怎么死的,更不知道死之前有没有失势,去做什么太子门生真的好吗?

更悲催的,她连这些理由都不能告诉别人。

但此时已经是骑虎难下,祝英台顶着祝伯元的怒目和同窗们的羡慕之情,满怀着对自由的向往,疾笔书下了《木兰辞》。

这首乐府诗曾激励着她在这个昏暗的时代活下去,而她所学之卫体便是传承自女书圣卫夫人,此时写下《木兰辞》,可谓是相得益彰。

《木兰辞》刚被书写,一旁的陆老便眼神一亮。

他任秘书监时还任着太子家令,协助太子编纂《文选》,对于诗文极有造诣,这首乐府诗与当世的诗词格律皆不相同,又带着金戈铁马之气,便是以《文选》中目前收录的诗赋算,此诗也足以让人动容。

更别说这一笔卫体尽得卫夫人之真传,宛然芳树,穆若清风,说不出的从容洒脱,正合士人崇尚的“自然”之风。

“只是浮山堰溃后,收录北人题材的诗词便有些不合时宜,否则仅凭这篇未出世的《木兰辞》,太子便可将他收归门下。”

陆老心中可惜,又看了看手中的字,宝贝到竟放不开手。

“陆使君?”

旁边的副官轻唤。

“此字甚妙,此诗更好。”

陆使君的手指不住的在纸上的空白处描画,为其起承转接的精妙之处喝彩,半晌后回过神来,为此字定下了品级。

“祝英台,你一笔卫体已经大成,但是……举凡‘入圣’者,皆需‘破体’,二王、钟繇皆是如此,你还未自成一体。”

祝伯元听到“但是”就松了口气,思忖着她应该听懂了自己的话,下笔留有余力。

“可你如此年轻,便已在书之一道上登堂入室,也实在是令人惊叹。此字可为‘上之中’品。我相信假以时日,你大有希望超凡入圣,成就上上之品!”

九品之中,上品最为难得,一品上上,二品上之中,三品上之下,其余虽好,但大成者都认为皆是“不入流”,陆使君一定下上之中的品级,从祝庄主、祝夫人到女罗等侍女表情皆是不好。

陆使君还以为祝家人是因为祝英台没有得了上上之品让祝家人失望,对他们的野心有些吃惊,毕竟祝英台这个年纪得了上之中已经足够扬名内外了。

他挖掘出了这么个宝贝,一心想要回去向傅昭炫耀,又想要向太子举荐,此时归心似箭,待墨迹一干便将此字塞入怀中贴身放好,准备回返。

祝伯元几番劝留,陆使君都未答应,只是临走前回身打量了马文才几眼,询问道:

“贺馆主极力推崇与你,说你才德兼备,雅量聪慧。他推荐的祝英台、梁山伯与褚向皆有常人难及之所长,你既然如此受他推崇,可在书法或棋艺上有所长处?”

马文才没想到陆使君会特意问到他,大概是他觉得能和祝英台这样的人成为好友,本身应该也是个雅人,然而马文才却只能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摇头回答:

“惭愧,学生并没有祝英台那般的才华。”

“那棋艺呢?”

“呃……只能说尚可。”

“画画?谈玄?音律?诗赋?”

“……”

马文才干脆不说话了。

以才智论,他只是中上之姿,而举凡琴棋书画,老庄玄妙,诗赋格律登峰造极者,多半天生灵慧,或天赋异禀,而这些……

他通通没有。

看到马文才难得的窘态,魏坤几人都轻笑了起来。

“那你究竟是以什么受到贺馆主推崇的?你究竟擅长什么?”

陆使君倒好奇起来。

“大约是学生的时务策做的不错,又肯用功吧……”

马文才总不能不要脸的说自己比较善于心计,只能模棱两可的自谦。

“哦,通实务。”

陆使君见他就是个“俗人”,对他彻底失去了好奇心,再也没看一眼,告辞而去。

马文才撇了撇嘴,似笑非笑。

“马兄,切莫放在心上。”

孔笙担心以马文才的高傲,面子上会下不来,好心安慰。

“陆使君是‘清官’,不用烦劳实务,又在协助太子修纂诗文,来往的不是大儒就是名士,所以……”

“我明白的。”

马文才接受了他的好意。

陆使君所在的世界,曾是他向往的世界。

也是让他自卑的世界。

但现在……

已经不会了。

***

无论祝伯元和祝夫人多么不愿承认,祝英台的字已经到了当世名家的承认,而且很有可能由此进入太子的视线中,已经成了即将肯定的事实。

此时夫妻二人并肩立于内室之中,为此忧心忡忡。

“现在这节骨眼上英台扬名,实在是大大的坏事。”祝伯元眉头紧蹙,“等各方接到消息,前来道贺的人肯定不少,你派人告知江枫一声,让他无事不要出来。认识他的人虽少,但现在正在风头上,只要有一个认出他来,对我们家就是大祸。”

“我现在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英台毕竟是女孩,若是此事一旦露了出去,反倒传为雅谈了。若是有高门来求亲,拒绝倒像是不识抬举,可以我们家如今的情况,是万万不能高嫁的……”

祝母想的却是其他事情。

“这可如何是好?”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个!”祝伯元气极反笑,“如今这局面,难道不是你那好女儿惹出来的吗?当初为何要让她去会稽学馆读什么书!”

“这难道不是老爷你自己同意的吗?江枫的师父就曾说我家英台是短命之兆,马家那边又有那么多巧合,何况那时候‘那位’又生出了娶英台为姬妾联姻之心,我哪里想让英台去做妾室?”

祝母焦急地在屋中走来走去。

“现在如何是好?那边知道英台是女人,若英台真因此事去了太子身边,那位会不会以为我们有另投之心?”

“所以‘英台’不能活了。”

祝伯元脸上难看。

“你说什么?”祝母眼神一冷,“祝伯元,我说过,你做什么都可以,不许动英楼和英台的心思!”

“我苦心谋划多年,难道不是为了这一双儿女吗?”祝伯元解释,“我说的是,祝家郎君‘祝英台’不能活了。”

“你是说……”

祝夫人一愣。

“非但祝家的‘小郎’不能活了,祝九娘也必须尽快嫁出去。”

祝伯元咬牙道:“英台在会稽学馆便太出风头,现在书品又极高,怕是早就引起了那位的好奇。之前我让英楼急匆匆将她带回来,就是怕她去浮山堰被那位误会。”

“除非我们重新让她去上学,谋什么‘天子门生’,否则入了那位眼里,想让她不去建康都不可能。可无论是天子门生还是太子门生,英台若真得了,她倒是能活,我们却不能活了。”

祝伯元冷酷道:“她自己惹的祸,自己去解决。让‘祝小郎’死,再将她偷偷地嫁出去,已经是我能为她铺的最好之路了。”

“可全庄都知道,祝英楼并无兄弟,突然死了一位祝小郎,这可如何解释?”祝夫人愁道:“胡大之事压下去都已经费了我不少心思,还有英台的同窗……”

“会稽学馆中的士生大多是会稽本地的高门望族,上虞便有好几家都有子弟在会稽学馆就读。既是同窗,哪怕没有什么交情,也会上门来道贺的。”祝夫人恨道:“她那同学马文才和孔笙几人本就难糊弄,要再来几个,总有知道祝家只有一个嫡子的,把消息给露出去。”

“那就叫英台回会稽学馆去。”

祝伯元思忖了一会儿,又说:“‘祝小郎’不能死在祝家庄,最好是暴毙,又或者是死于意外,学馆中发生什么意外是最正常不过了,之前不还有嫉妒英台之人放蛇害人吗?”

他思路渐渐清晰,心中立刻谋划起来。

祝夫人见丈夫终于不再乱了方寸,也松了口气。

“夫君既然已经有了主意,我就安心了。”她顿了顿,“你之前说的尽快把英台嫁出去的事,你看……”

“那马文才家的求亲,是不是可以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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