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异和任城王的约定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着实复杂。

无论萧宝夤和临川王如何勾结, 对于这两个心怀鬼胎的人来说, 他们最终的目标都是想要挑起战争,再通过战争达到自己的目的。

既然如此, 完全没必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只要让战争打不起来就行了。

原本让梁国求和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哪怕如今情势岌岌可危, 以梁国这位陛下的性格也不可能主动求和,但现在情况不同,有不少的梁国官员作为人质攥在萧宝夤手里。

之前傅异不明白,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士族出身的官员正好在那天出现在浮山堰上,又恰好又都被救了起来, 如今通过那本册簿倒是让他恍然大悟:

既然张豹子是萧宝夤的人,那作为浮山堰统领全局的负责人,他要调动人手在那天做什么实在是再普通不过了。

就像是他,他原本只是负责将新派来的民夫送到浮山堰地区就可以离开的,偏偏那天收到张豹子协助将民夫编队的请求, 这不是什么麻烦事, 他那天就一直在堰上将他新送来的民夫组织成队伍, 结果堰就塌了。

想来其他出身大族、只不过是来浮山堰随便晃一圈赚个功劳就回去的官员们, 也没想到十拿九稳的功劳,顷刻之间就变成了虚妄。

那些官员很多官位并不高,但出身都不错,任城王仔细调查过, 这些人的家人也许算不上什么位高权重,甚至有很多都是士族眼中的“浊官”,但不可否认的,这些官员的家中大多是任着实职、手握实权的官员,那些被士族瞧不上眼的“苦差事”,往往却是掌握钱财、兵权、律法的要职。

一旦萧宝夤真利用人质掌握了他们,哪怕只是借此得到一些情报或“方便”,都足以让双方头疼。

于是傅异和任城王做了一笔交易,傅异推动梁国主动求和,任城王雷霆一击保下被萧宝夤控制的人质,借由两国互换使节的机会,任城王元澄会将这些被控制住的梁国官员以使节的方式送回梁国。

如此一来,既保全了梁国的脸面,也不至于逼得萧宝夤立刻图穷匕见,狗急跳墙。

而两国一旦签订和盟,双方边境都要撤军,萧宝夤所打的盘算就要落空,临川王也没办法再借此重掌军权。

于是傅异回来了,带来了这些官员对家人最迫切需要的消息。

他送回各方的消息只要在私底下传开,为了自家子侄们的性命,为了不受制于人,他们势必会推动求和的提议。

即使是最愚笨的士族纨绔也不会希望两国打起来,一旦国家打仗,他们吃喝玩乐的清闲日子也就到了头,再加上这些中层实权官员的推动,梁帝想要装聋作哑都不可能。

原本这里最难的关节就在于如何让魏国接受南梁的求和,毕竟浮山堰彻底击垮了梁国的人力、财力,让梁国根本没有实力再起刀兵。

修建浮山堰征调了太多正值壮年的军、民,镇龙铁毁掉了梁国制造武备的能力,水灾和瘟疫使得秋收无着、人人自危,根本没办法补给军队。

这样可以趁虚而入的时机几乎是魏国一百年都等不来的好机会。

但魏国也有自己最棘手的问题六镇。

孝文帝改革之前的汉人早已被鲜卑化了,但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后,开始实行起九品中正制,又将所有鲜卑贵族的姓改为汉姓,并和汉人的士族门阀一样,按门第区分等级和官职。

如此一来,北魏原本靠军功晋升的等级制度直接崩塌了,军队的政治地位一下子被边缘化,现在几乎所有被“判定”为下品之人都盼望着有一场大的战事,能由战争重新夺回他们昔日的地位和荣光。

可那些已经掌握了朝堂权利的大臣们不会给他们这个重新洗牌的机会,人人都知道六镇只要一声令下便是一支精兵,但他们担心六镇军户重新掌权后会因此起事,在内外夹击之下,恢复胡制……

是为权、为家族,还是为国?

想想士族的根本是什么,这根本不用选择。

只要六镇稍稍有所异动,魏国那些重新掌握权力的汉臣,肯定选择拱手将这一统天下的机会放弃,同意梁国的求和。

如今魏国新帝年幼,掌权的胡太后借由汉人大臣的庇佑才得以逃脱“子贵母死”的命运,此时正是投桃报李之时,只要依旧能让她高高在上锦衣玉食,哪里管得了什么千秋大业,天下霸图。

别人难以在这时候调动六镇生乱,对于任城王元澄来说却是不难。

任城王元澄原名拓跋澄,是景穆帝拓跋晃的嫡长孙,幼时便投身军中,一路做到镇北大将军,六镇正在他的管辖范围,从孝文帝未全盘汉话化起,他就深受六镇军民的信任。

再加上他这一脉与六镇有牵连不断的关系,诸如花家这样,会因他一声令下为他效忠的将领不知凡几。

元澄既然不愿两国刀戈相向,只要他在梁国求和期间暗地里让六镇兵马与京中起些摩擦,造成紧张的关系,北魏就要考虑南征后腹背受敌的可能。

加上朝堂上不少士大夫是根本不愿意再打仗让将领们掌权的,魏国同意求和的把握就更大了。

所以傅异起到的是“牵线”的作用,任城王则在魏国“搭桥”,至于最后结果是不是得偿所愿,就七分看人力,三分看天意。

这其中,六镇便是关键。

这复杂的局势,莫说是寻常少年,便是傅异自己若没有面见任城王之前也是看不清楚的。

毕竟两国久不来往,南边对北魏的信息知道的很少,傅异只是扬州祭酒,并不是军中将领,对魏国内部的矛盾并不清晰才是正常。

可马文才如今才多大年纪?只是从他的三言两语中,他就想到了解决眼前之危的办法是“釜底抽薪”,而釜底抽薪的机会在六镇。

当年卧龙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也不过如此!

“你为何不是我的弟弟,你为何不生在王谢之家!”

傅异惋惜到几乎要顿足。

“你若是谢家子,说不得这世上又要多一个‘谢安’一般的人物!”

马文才知道傅异只是可惜他的出身不好,而他自己已经命不久矣,即使再为他谋划也帮他铺不了太远的路。

更何况,他自己对谢安那种“力挽狂澜”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的目标并没有那么“宏伟”,他只是想有朝一日立于众人之上,不会再随便被人当做弃子罢了。

“大公子之前说,我日后一定要在京中,是因为那时候魏国可能会派出使臣?”马文才猜测着,“而来的使臣也许与我相识,所以……”

他顿了顿,了然道:

“是花夭将军?”

“然也。”

傅异对马文才的评价已经极高,这时他做出什么猜测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那位花将军代表着六镇旧势力,而且我在回国时听旁人说,北魏的胡太后在征召他,但他不愿侍奉那位太后,所以先是躲入我国,而后听闻旧主来了南方,才去投奔的任城王。”

“一旦梁国向寿阳派出使节,任城王多半会让花将军护送人质出使我国,不欲让他回国,而你与花将军是旧交,也许会因此增添不少方便。”

他在来了会稽学馆之后想了许多,其中就包括如何最大化的发挥每个人的作用,“想要接待魏国使节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的,你只是一介白身,所以我和谢侍中商议过后,认为最快让你获得身份的方法唯有‘天子门生’。”

好在马文才的才华出众,也能服众,否则这般内定的事情,怕是还要起一番波折。

至于徐之敬,他们家的经历太过惨烈,补偿一番也是为了卖个人情,人都吃五谷杂粮,生病不因人的出身而改变,交好一门医者,这买卖划算。

至于祝英台嘛……

“那个祝英台,虽能给他个‘天子门生’的资格,但他是乡豪出身,怕是不容易出仕的。他是幼子,也不能继承家业吧?”

傅异已经开始为马文才的未来操心了。

“听说他和你是莫逆之交?你准备让他日后做你的幕僚?”

马文才没想到傅异对祝英台的事也这么关心,想到祝家庄里那些暗藏的秘密,马文才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生怕傅异看出什么连累到祝英台,连忙摇头:

“祝英台的前程,自有祝家庄操心,况且这‘天子门生’,大公子和谢先生最好还是斟酌一番。”

“咦?为何?”

傅异十分诧异,在他看来,以马文才的心性本领,会拉拢梁山伯、祝英台这样的人物,多半是为了日后寻找左臂右膀,毕竟他只是次等士族,钱粮财力不及乡豪,能用的人才也太少。

“你不愿祝英台和你一起上京吗?”

马文才哪里能解释祝英台是个女人,真上了京当什么天子门生就是欺君了,可这话也不好解释,说的不好倒显得他妒贤嫉能,一时有些犹豫。

倒是旁边一直安静倾听的徐之敬突然开口解围。

“祝英台没有野心,能力也只是平平,并不适合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徐之敬淡淡说,“但他有一颗赤子之心,最近又刚刚因‘书品’上流入了太子之眼,多半是要被宣召去东宫修编《文选》的。”

傅异一愣。

“太子?”

“嗯,正是如此。”

马文才松了口气。

“他是个闲云野鹤一般的性子,即使让他继承家业也是不愿的,也对天子门生不感兴趣,所以才整日在丙科、乙科厮混。也许去做学问说不定才是他的好路子。”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就不勉强了。”

傅异对那个没有野心也稍显天真的小少年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他家中似乎实力不弱,带着不少部曲。

他抚了抚唇,喃喃自语:

“那剩下的人选,就得好好斟酌……”

“大公子……”

马文才心中有一个疑问,又不知道问出来合不合适,欲言又止后,还是犹犹豫豫地问了。

“你之前说,花将军拒绝了胡太后的征召……”他问,“如今胡太后一手遮天,又是魏国正统,那花将军既然有志报效军中,为何会拒绝她的征召,不惜得罪这位主君到四处躲藏的地步?”

“啊?”

傅异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微微一愣。

“这个,我没想过……”

他抬起头,看着马文才一脸成熟稳重的“大人”表情,莫名地就想逗一逗他。

“听说北面那位胡太后好美男子。”

他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特别是年轻的、孔武有力的美男子。”

“呃?”

这下轮到马文才发愣了。

“那位花将军,大概是不愿雌伏于人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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