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秦主簿也不可能有权力带个外人到玄圃园里来, 他会带祝英楼进来, 自然是因为得到了允许。

今日三皇子在这里,恰巧听说祝英台的兄长来找他,便允了秦主簿请他进园的请求。

祝英台在书阁抄书期间一直安分守己,但问题就在于他太安分守己了,以至于三皇子萧纲一直想和祝英台更熟悉点却找不到更进一步的机会。

经过那几首诗,他已经把祝英台当做了藏拙的士族少年, 他对待诗赋态度极诚, 有心要让祝英台将他当做真正的朋友,就不愿用真实的身份强迫他, 想要慢慢熟悉后再想法子从太子那把他讨过去当家令。

祝英楼的到访就是他找到的“好机会”,虽然说祝英台的妹妹出事了很抱歉,不过三皇子也正等着安慰他, 好强行收一波好感度。

就在他等着祝英楼报完丧离开的时候, 谁能想到看到了这一幕?

就祝英台那单薄的小身板,一巴掌拍下去说不定就掉湖里了!

他想都没想就冲了出去。

和他一起冲出去的还有三四个低等的工匠, 双方冲出来后都愣了下, 竟就这么站住了。

于是气氛一下子很尴尬。

“小三郎?郑头儿?”

祝英台惊喜地喊。

刚刚伸出手的祝英楼莫名其妙地收回手, 环顾四周, 皱眉道:“诸位是?”

祝英台一副劫后重生的表情拍了拍胸口,讪笑着说:“这些都是我的同僚。”

祝英楼看着几个赤着上身的工匠,目光从他们被竹片割破的手臂、手背扫过,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要说的话已经带到了,看来你还有事……”

祝英楼扫视一周, 知道自己没办法和英台在私下里说话,便问她:“你住在哪里?我稍后去找你。”

祝英台张了张口,正想说出自己住的地方,突然想起梁山伯也住在一处,那唇翕动几下,没吐出一个字来。

这一下,祝英楼终于不耐烦了。

“你一声不吭就离了家,一个奴仆侍卫都不带,现在还躲着家里人,到底想干什么?”

祝英楼眼神冷厉。

“你让我很失望!”

祝英台沉默地扭过头。

“既然如此,那你先跟我回去。”

祝英楼上前一步,去拉祝英台的手臂。

“我不回去!”

祝英台连连退步,猛地摇头道:“我对在太子这里抄书的差事很满意,这里的同僚也挺照顾我,我不想回家。”

祝英楼对待妹妹素来严厉,而且她失踪后还有许多事情家里都不明白需要细问,可祝英台已经被祝家上次的软禁吓到了,担心一跟他回去就被控制,死都不愿跟他走。

两个一个抓一个退,几个小工看出祝英楼和祝英楼应是兄弟,只是起了什么矛盾,便不太敢再上前。

直到祝英楼一个用力将祝英台的手反剪到背后准备推着走时,那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小三郎”终于动了。

“此乃太子庄园,谁敢放肆?”

他站在了祝英楼的面前,厉喝着:“祝英台是太子属官,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玄圃园里带走人?”

萧纲身为皇子,从小见到的勾心斗角不知凡几,从祝英台的恐惧里就知道如果他被带回去绝对不会发生什么好事,两个嫡子不一定就是兄弟情深,也有可能是竞争关系,他自动将这一对兄弟带入自己和老二,干脆地站了出来。

“你们干站着干什么!拦住他!”

萧纲大吼。

几个工人被吼得下意识一挡,拦住了祝英楼的去路。

“放人!”

他与祝英楼对视。

“我教训我弟弟,这是家事。”

祝英楼紧紧地抓住祝英台的胳膊,防止她趁乱跑了,“何况我们的妹妹出了事,他必须跟我回去奔丧。”

“那也等他向太子告了假,得了批准后才能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这玄圃园是什么地方?”

萧纲知道他忌惮自己在玄圃园的身份,不敢做的太过火,否则以他这人高马大的身材,连他带祝英台都不够凑上前的。

就在争执间,之前郑头儿让人带来的苦工们都到了,三三两两冲了过来,另一头袁为之也带着几个太子府的护卫赶了过来,他还搞不清状况,但多带几个人准没错。

祝英楼见到这种架势,就知道今日没办法将妹妹带走了,他冷着脸,神情极为难看。

就在这一刻,这个在上虞地界呼风唤雨的祝家少主,深深地感受到了屈辱。

就算他在会稽再怎么有权有势,到了建康地方也不过就是一乡下土财主,莫说玄圃园,连内城都进不来。

而在这园子里,连一群奴隶都敢对他这士人动手……

“还不放开他!”

小三郎又是一声厉喝。

其他人不认识“小三郎”,袁为之却是认识的,见到那个祝英楼对峙的人是谁后就膝盖一软,差点没跪下去。

“殿下!”

袁为之是个好人,无奈眼色不行。这种情况下他哪里还管得到祝英台,指着祝英楼就大喊了一声:

“有凶人闯入,保护殿下!”

***

祝英楼是被捆着“送”出内城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有这一天。

当三皇子的身份被爆出后,事情就没办法收场了,即使祝英楼只是进来找妹妹的,但只要三皇子说一句“他对我不敬”,他这辈子可能都进不了内城。

“罢了,知道在哪儿就好,难道要躲一辈子?”

祝英台眼神晦暗地看了眼内城的城门,面无表情地想。

“英台会跑来建康,八成是为了找马文才,原本我就是要去找马文才的,绕个圈子又如何?”

抬头看看天色,祝英楼放弃了自己在城门前守株待兔的想法,整了整衣衫,决定去找马文才。

马文才得到消息祝家有人来找时,并不觉得惊讶。

给他送信的船是祝家的,自家的信使只是顺路上京而已,要是祝家没有来人,他才觉得奇怪。

“怎么是你?”

当他看到来的是祝英楼时,马文才眸子猛地一缩。

“当初不是说好了,事情结束一拍两散,我家和你再无关系吗?为什么来找我?”

“你以为我愿意上京?”

祝英楼语气讽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难道不知道吗?祝英台为什么会在太子那边?”

马文才微微一怔。

因为傅异的事情,太子答应傅家会庇护祝英台,所以并没有对外告知祝英台已经到了玄圃园抄书。

就算祝英楼到了京中,也不应该这么快知道祝英台的下落。

但他就是知道了。

他又惊又疑的表情让祝英楼误会了,脸色变得铁青:“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们是在刀尖上耍花样,随时有灭族之祸。”

“为了把祝英台摘出去,我们祝家甚至费了那么大周章让她假死,祝家至少得有一个人活着,现在呢?现在你是把她放在了最危险的地方!”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马文才淡然道。

“祝英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祝兄又何必这么激动?”

他清楚祝英楼来的目的绝不是和他兴师问罪的,这种兴师问罪的手段不过是想为接下来谈的事情多加层筹码罢了。

“大郎来找我,意欲何为?不妨直说。”

两人都是聪明人,话已至此,点到即止。

祝英楼脸上的颜色又青又白,似是要提出来的事情让他难以启齿又羞于见人,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直说道:

“我家此番损失惨重,钱财倒是其次,三代积累下来的船只损失大半,对他们已经没有了价值。最重要的是,我们由暗棋变为了明棋,这棋已废,所以,你的计谋奏效了,我们确实从这盘棋中脱了身……”

两人都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

以祝英楼的性格,要夸奖马文才智谋过人很是苦难,但他语气如此软和,本身就已经是肯定了马文才的手段。

“这岂不是好事?”

马文才挑眉。

“好事?”

祝英楼语气微微上扬。

“英台被绑架后逃了出去,你们太守府那什么小吏搬来了水军,将来我家传信的使者都抓了去,现在连太子都注意到了我们祝家,硬是召了我上来,要化干戈为玉帛。”

可笑的是那太子还不知道他要维护的人是何等狼子野心,只一心想着不能让他的名誉受损,还要用漕运上贸易的便利补偿他们祝家的损失……

那位就算敢补偿,他难道敢收吗?

就算给了祝家种种便利,还不是要为他敛财?

祝英楼抛开这些腹诽,黑着脸继续说:“我这一入京,褚家的人就找上了我。我家船队损了他们几船的铁,他们愿意从此放弃祝家、永不再提起过去之事,只要我用其他东西来弥补他们的损失……”

听到这里,马文才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这种私下里的交易,祝英楼本不必说给他听的。他和祝家自“祝家娘子”死后,就已经结束了姻亲关系,按照约定,应该再不往来,以免露馅。

可祝英楼连此番是“太子召入京中”都说了个明白,又说对方愿意放他走,那肯定是因为太子已经注意到祝家了,不得不放弃。

祝家那幕后之人已经隐隐显露了端倪,马文才心底闪过一个名字。

“他们要什么?”

马文才终于出了声。

难以启齿的祝英楼正在等马文才主动提问,他一问出口,祝英楼就用极快的速度回道:

“他们要你家的糖。”

他顿了顿,又补充。

“不是糖,而是糖方。”

‘他不知道是祝英台炼制的糖,否则不会要的这么为难。’

马文才暗想。

任何一个方子都是士族的不传之秘,是一个家族立足的根本,马家有这种东西之前却不拿出来,应该是那时候还没有保住它的手段,只能在自家小心使用,不敢外传。

如今马文才立起来了,家中也就敢拿出来了。

这是这世道常有的情况,祝英楼也没有多想,他根本想都没想到过祝英台。

在他的价值观里,祝英台身为祝家嫡女,若有什么炼糖的法子早就该献给家族了,就和之前炼制假金一样。

“要我家的糖方?”

马文才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笑话。

“他们凭什么觉得我会乖乖给你糖方?”

“你是我家的女婿……”

“不是了。”

马文才板着脸说。

“我命中克妻,不敢高攀。”

果然没有那么容易。

祝英楼叹了口气。

“你会给的。”

祝英楼苦笑着。

在马文才的注视下,他说出了那人要他传达的话。

“要糖方的,是二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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