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不用交税、也不用服役的士人马文才来说, 虽然理解百姓为了逃避繁重的种种苛捐杂税而各找门路, 却不能容忍他们借由兵役来逃避。

军队是用来保家卫国的,不是用来养老的。

前世的陈庆之如果领的是这样一支杂牌军,别说攻入洛阳,恐怕连寿阳都打不过去。

所以马文才猜到了他要“裁军”,也考虑到了大规模斥退这么多人会造成的后果,提前向皇帝请了命, 调来了府军。

明面上, 当然不能用调兵来镇压牛首山大营的名义。

魏国作为国礼送来了三百匹没有任何杂色的白色骏马,萧衍难得大方的将三百匹马都批给了陈庆之负责整顿的白袍骑, 这府军是借着送马的名头过来的。

花夭会跟来,也是因为要护送这三百匹马。出了牛首山大营这种事,她已经不放心这里的任何人, 接下来的时间里, 她决定和这些马同吃同住,绝不会让任何人打这三百匹马的主意。

有了府兵坐镇, 陈庆之接下来遣退的工作就容易的多。

他先是让不愿北上护送魏国人的士卒自行离开, 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千里迢迢离开自己的国家, 一刻钟后校场上就走了一半人。

剩下来的人里, 大部分是准备浑水摸鱼的,陈庆之早有成算,就在大校场上这么站着,既不说走,也不说不走。

此时正是酷暑的天气, 马文才还能在绿荫下等着,穿着软甲的府兵和校场中的众人却已经是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渐渐的,开始有孩子和老人忍受不住,晕厥了过去。见到有家人晕了,在军中的士卒立刻也没心思再耗下去了,满怀恐惧的喊着救人。

“尔等来军中,是来当兵的。我身体羸弱,依旧能够坚持;那边的花将军和北府军身穿甲胄尚且能屹立校场之上,汝等轻装上阵还会晕厥,这样的身体,如何随军打仗?”

陈庆之将北府军拉出来做对比,希望这些人能知难而退,“今日留下来的人,以后便是我白袍骑的士卒。白袍骑中不养闲人,要么忍得,要么去死,没有第二条路。”

他看着因中暑在场上暴晒的晕厥之人,眼中虽闪过一丝不忍,却依旧坚持着自己的做法。

“此刻离开大校场的,以后便不是我白袍骑的人了。”

陈庆之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十几个汉子忿忿不平的抱起地上的父母或妻儿,连狠话都没丢一句,抱着人就往阴凉的地方去。

没一会儿,马文才身边就横七竖八地躺倒了被晒晕的人。

马文才穿着黄门侍郎的官服,又清清秀秀的,没人当他是军中的人,只以为是皇帝派来的天使,虽然树荫下人多,却没人敢冲撞他,只在心里骂着面白心黑的陈庆之。

骄阳似火,渐渐的,又有几十个人忍不住,陆陆续续离开。

陈庆之从始至终都站在那高高的点将台上,虽然全身已经被汗湿,却丝毫没有动摇,也没有和马文才一样在树荫下休息。

主将未走,其他人也不能离开。几个副将还穿着戎装,一边擦着汗一边看旁边的北府军,见北府军竟都能在日光下纹丝不动,不由得暗暗惭愧。

北府兵,是东晋时谢玄主持创立的军队,一开始权力几乎只属于陈郡谢氏家族,后数度易主,并成为南朝军队主力。因为南人称他们驻扎的京口地区为“北府”而得名。

自孙恩起义杀了那一任的谢氏家主之后,北府兵大权就到了皇族手中,而历朝天子都是用寒人来掌握这支拱卫京师的军队,每半年会有一支精锐驻扎在台城附近,和在京口的北府兵来回换防。

北府兵虽然已经不是当年谢家掌握的那支骁勇之军了,但掌握北府军的将领历来都是名将,也从来没有疏忽过练兵,这里的老弱残兵自然不能和北府兵相提并论。

何况北府军也有自己的骄傲,陈庆之一介书生都没走,又拿他们做比较,他们也就站得越发笔直。

至于花夭,她更艰苦的环境都经历过,自然也不会退缩。

于是马文才就优哉游哉地坐在树荫下,一边扇着那把写着止血散药方的折扇,一边看着陈庆之如何初来立威。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身体最孱弱的一群人被自然淘汰了下去,心系家人的也不忍心家人受苦,又淘汰了一群。

渐渐留下来的,不是身体强健的,便是自己和家人都有强大的意志力能忍住不走的。

这些人中最让马文才留意的,是从头到尾都站在一起的一家人。

穿着兵服的男主人上臂肌肉赍张,显然是臂力过人之辈,女主人虽然长相平庸却也不是娇弱的妇人,字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儿子,虽然被已经晒得嘴唇都已经干裂,却能紧紧靠在父亲的身上一声不吭。

陈庆之足足在大校场站了四个时辰,从日上三竿立到日渐西斜,方才命人鸣起铜锣,结束了这场“比试”。

第一个松了口气的倒是北府军。

他们穿着甲胄带着武器“站岗”,要比这些在大校场的士卒艰难的多,陈庆之一敲了锣,他们的首领便向陈庆之和马文才打了招呼,说是去马厩看看那三百匹马安置好了没有。

说是去看马,其实是想趁这个机会卸甲松快松快,众人都心照不宣,自然同意了他们的离开。

只要他们还在大营里,也不必怕这些被逐退的人掀出什么浪来。

经过这一轮意志和身体的对抗,最后大校场里能留下来的人连一半都没有,陈庆之派副将点过之后,只剩四百多人,其中还有近一百是健壮的妇人和孩子,这让陈庆之苦笑不已。

陛下送来三百匹马,再加上大营里原本就有的马,现在居然马比人还多。

“诸位能留到最后,皆是体力毅力过人之辈,我白袍骑如今缺的就是诸位这般的勇士!”

陈庆之看着校场上一张张脸,“今日之后,我会将诸位的名字重新录入军簿之中,无论妇孺孩童!自此之后,无论是粮饷还是军功,一律与我大梁军中相同,谁也不能克扣了你们的军功和粮饷,也不会有人找你们要什么‘安置费’。”

听说连女人和孩子都能录入军中为役,校场上剩下的人都又惊又喜,副将中更是有人当即出声发问,不可思议道:

“将军,女人和孩子也能当兵?!”

“你们也知道女人和孩子不能当兵?那为何在牛首山大营里有这么多女人和孩子?”

陈庆之冷着脸反问。

那副将被喝问噤了声。

“别的大营不好有女人和孩子,因为军中有军中的规矩。但白袍骑异于别处,此处要豢养大量的战马,除了负责作战的骑兵外,还需要给马准备豆料、清扫马圈和喂马的马夫,这些照料战马的差事,亦可交予妇人与孩子去做。”

陈庆之顿了顿,又说:“清理马圈照顾马匹都是繁重的工作,尤其是这次陛下赐下的三百匹白马,若是有所差池,更可能全家获罪。所以我才需要遴选体格健壮、意志过人之人,今天留下来的虽然也有妇孺,却远胜旁人。”

“女子和孩子参军者虽少,却也不是没有先例。我身边的花将军来自魏国的怀朔,魏国北方六镇大多是军户,孩童从幼时起就接受成为骑兵的训练,直至成年便为国征战,即使是女子也要在后方提供后勤。”

陈庆之对身边的花夭拱了拱手。

“花将军,可是如此?”

花夭知道他是想为校场里的女人和孩子过个明路,以免日后有人拿他留下这些人刁难,于是点了点头,朗声道:

“正是如此。我大魏一日为军户,世世代代便是军户。无论男女老幼,皆为战生,皆为战死。”

在这里的士卒大多连字都不认识,更不知道魏国当兵的竟然是世代为兵,顿时哗然。

好男不当兵,他们现在虽然硬要赖在这里,不代表要把世世代代的命都系在军中啊!

陈庆之自然看懂了他们的意思,安抚道:“当然,我梁国不是军户制,诸位虽然入了白袍骑,却不会世代为兵。骑兵训练困难,从孩童时起便训练很适合,可若是成年后有了其他出路,我也不会阻拦。”

陈庆之一眼看过去,见大部分留下的孩童都有十来岁了,算是半大的少年,唯有一个靠着黝黑汉子的孩子看起来尚且年幼,微微皱了皱眉,问孩子的父亲:

“你这孩子看起来岁数尚小,你欲让他和你一起当兵吗?”

孩子的父亲听到主将问他,一想现在的世道苛捐杂税之重,一咬牙点头道:“启禀陈将军,我这儿子岁数尚小,却从几年前起就开始在学我家传的手艺。我早些年本是铁匠,擅制铁器,也能钉马掌制马具,我的孩子以前一直给我打下手,也会些微末的本事。”

若不是习惯了炉火,他也不能在这样的高温天坚持下来。

“只是现在大营的工坊里没有生铁,也没有工具,我这一身本领没有用武之地,才在这里当个普通的士卒。”

“你若会制作马具和马蹄铁,所需的工具和材料我会替你找来。”

一听说这群人里还有这么个人才,原本在树荫下纳凉的马文才站起身来,缓缓走过来。

“只是我需要你尽快开炉炼器,你可能做到?”

那铁匠出身的士卒重重点头。

“可以。”

“你叫什么名字?”

马文才问他。

“回使君,小的叫石虎。”

“石虎,你等会儿寻个主簿,将你开炉需要的东西列个单子,让主簿转交给我,我会尽快给你置办齐。”

马文才看了看他身边的妻儿,“你的妻子和孩子都可以在大营中的坊中服役,专司修理、制备白袍骑中的军械马具。”

石虎不知道这马文才是什么来历,一时不敢应下,还是陈庆之介绍:“这是陛下派来的参军马文才,日后也是你们的主官。”

石虎不知道什么参军,但也知道皇帝派来的不会是小官,当即欣然接受了他的安排。

事已至此,这一次“选拔”便已经告了尾声。

陈庆之以身作则,没起刀兵便淘汰掉了大多数的凑数之人,剩下的都是做好心理准备,既能随魏国人护卫、又愿意骑马作战的青壮之年。

大营里被淘汰的人虽然怨声载道,却也知道这个白面书生一样的中年将军不是好对付的。

这样炎热的天气,如果每天都拉着他们在校场上晒几个时辰,不死也要脱层皮,更别说那个笑眯眯的少年郎带着的北府军实在是吓人,还不如趁现在收拾东西离开,好歹还能留条命。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展着,马文才从傅歧那里弄到了一些生铁和马具,徐之敬举荐的兽医孙秀之也从丹阳匆匆赶到,开始着手医治大营里的马匹。

花夭干脆就住在了牛首山大营里,领着魏国使团里原本的马奴,每天指导大营里的士卒如何照顾这些北方来的宝马。

陈庆之向宫中禀报了这次选拔的结果,由于被淘汰的人数实在太多,牛首山大营还需要在外招募新兵,必须得到皇帝的批准。好在陈庆之是萧衍的亲信,后者虽然有些犹豫,但是还是准了他再募两千新兵,优异者上马作战,其他的练为步卒。

原本一切都还算顺利,可是到了制局监这里,却又碰了壁。

白袍骑名义上直属于皇帝,但皇帝却不能直接练兵募兵,举凡器仗兵役之事,都由制局监管辖。

之前朱吾良靠吃空缺、卖马肉赚足了油水,这里面若没有制局监的支持绝不可能成事,如今陈庆之一下子剔除了十之六七的人,又清算了剩余的战马,制局监的诸官就越发不满。

是以,当陈庆之和马文才一起去重新更定白袍骑的军簿时,制局监中就对他们诸多刁难。

制局小司看完陈庆之递来的军簿,更是嗤之以鼻。

“你这将军,真是胡来,白袍骑里怎么还有女人?军中怎么能让女人打仗?这不是瞎胡闹么?不批不批,回去改改再来!”

白袍骑情势复杂,如果单独逐退这些当兵的家人,就等于全部逐退不要了,即使不立刻逃脱回家,以后也会消极怠工没有士气。

陈庆之废了老大的功夫才定下如今的格局,自然不会这么轻易放弃。

马文才见这人刁难,料想应该是如今的白袍骑断了他们的油水,正有意拿皇命出来弹压他们,却见陈庆之在他发作之前抢先开了口。

“使君所言差矣,谁说女人就不能骑马作战?”

他看着面前的主官,笑着抚须。

“魏国的送嫁将军花夭,本就是太武帝拓跋焘年间女将军花木兰的后人。现在她还得了陛下的应允,要为我们白袍骑训练骑兵……”

“你都说了是后人,现在哪还有女人从军的!”

刁难的人不耐烦地道。

“咦,使君难道不知吗?”

陈庆之故作诧异。

“这位花夭花将军,就是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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