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 一个念头的兴起只是一瞬,而一个念头的湮灭也就是一瞬。

徐之敬没有救回萧综的儿子固然可惜, 但他的儿子,却间接的救回了萧综的人生。

有了明确的方向, 原本一直在掩耳盗铃的萧综像是重新擦亮了双眼、重新正视起自己的内心,并且以惊人的行动力验证了起来。

他毫不吝惜地割向自己的手臂, 拿王府里的牛骨和羊骨做实验,如果是新鲜的便滴不进去, 如果是放了几天的, 便能轻松滴入。

而后他又试了义庄里无名尸体的骨头、乱葬岗中埋葬多年的尸骨。到最后,他从书房的暗格里取出一截已经枯黄的残骨,滴了一滴狗血上去。

那狗血, 完全的渗入进去了。

“果然是猪狗不如之人吗?”

萧综掩着脸, 狂笑不止。

虽然没有去翻阅太医局的案宗,但他对徐之敬的话, 已经相信了八成。

这具残骨的主人,曾经残忍杀害了他的祖父、他的伯父, 也曾是他母亲心心念念却碰触不到的“良人”。

她曾一遍又一遍地向他形容他的外貌,他的容貌是如何俊美, 他的气质是如何风流,他如何和他一般有着尖尖的下巴与细长的眼线, 在她卑微又仰慕地远远眺望着他与潘妃神仙眷侣般相处时,如何恨不得成为他脚下的泥尘。

那些在他童年时成为梦魇的形容,使得他像是个疯子般掘开了他的坟墓、挖出他的尸骨, 看到那尖尖的下巴,也拿到了这枚残骨。

滴血后得到的结果,更让他在漫长的时间中崩坏、扭曲、变成自己也不明白的一个怪物。

他们给他“塑造”了一个有关“儿子”的谎言,而如今,他的儿子却让一切谎言都灰飞烟灭。

萧综滴完狗血后,便将那枚原本珍而重之的残骨随手抛到了书房窗下的莲湖里,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

“你这样的畜生,不配有我这样的儿子。”

***

萧综丧子后,又是自残、又是出入义庄和乱葬岗,自然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但好在他多年无子,突然有个孩子刚想大张旗鼓就遇到幼子早夭,如今举止怪异,只是越发让人同情。

而他那些古怪的举动,也被传为“二皇子想要为儿子招魂”这样的怪谈。与此佐证的,是他迟迟都没有将儿子下葬的行为。

就在萧综又是“招魂”、又是“自残”后没几天,曾经怯懦贪鄙、奢侈过度,沉湎声色的萧宏,终于在缠绵病榻后离开了人世。

在他终于要离开人世的最后时刻,萧衍才明白过来他是真的重病,而不是什么苦肉计,甚至离开宫中,亲自驾临王府探望数次。

可萧宏本来就不是什么坚强的人,他的财产被自己全部捐了出去,他最心爱的宠妾在王府惊变时被下人绑着烧死,他的儿子们大难临头时各奔东西至今未归,他孤家寡人被软禁在临川王府里,又忧又惧、又冷又病,根本就不可能熬过去。

萧宏死时,萧衍悲拗过度,连着几日都没有上朝。因为他的子嗣全部逃逸,萧宏连服丧行孝之人都没有,萧衍又命众皇子穿了孝服,亲来吊唁。

也就是在萧宏死的时候,萧衍才发现老二萧综并没有和他的兄弟们一起前来。

萧衍失去亲弟,本就形容消瘦心情丧乱,见着萧综没来,当即唾骂出声:“这孽子,怎能不来吊唁亲叔!”

“父皇,怪不得二弟。”

他怒急出声,几个皇子都不敢触霉头,唯有关心弟弟的太子萧统替弟弟开口解释:“二弟府上的小王子刚刚去了,他心情悲痛形容有损,不敢来见父皇。”

“去了?”

萧衍是知道这个孩子的出生的,当时他十分高兴,还赐了不少东西下去。

只是后来萧宏病重,他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在宫中和临川王府之间来回奔波,就没继续关注这事。

如今听到萧综的儿子死了,萧衍心中也是一痛。

“阿综,现在可还好?”

他终是更偏心儿子一点。

“父皇,他不愿意来,其实还有别的原因。”

萧纲已经有了孩子,听到这件事也有些触动,“听说那位小王子原本是可以救回来的,只是那几天宫里的太医和京中的名医全给招到临川王府来了,皇兄和嫂嫂四处求医无门错过了医治的时间,后来虽然得了徐家那个徐之敬全力施救,也没有活过来。”

其实他和太子的母妃那些天也有些不适,只是病症还算轻,母妃也不愿在这个关头去请什么太医,这病情就拖下去了。

但那小王子才出生几天,哪里拖得了呢?

所以一切因果,皆因临川王而起,萧综这时候不愿以宗亲的身份来为萧宏戴孝,也格外能让人同情。

虽说是王叔,可在明面上,这位王叔生前算的上作恶多端,实在算不上什么仁慈的长辈。

死后也在拖累别人,更是令人讨厌,只有父皇还心心念念后悔不已。

听到萧纲的解释,萧衍哑然。

“听说二弟很舍不得这个孩子,又划伤了手臂取了自己的血给这孩子喂了,又是去各处招魂,希望这孩子能活过来。平时看他冷心冷情,没想到也有这样的一面。”

太子也没想到老二竟然对一个夭折的孩子如此情深意切,只能将其归结于他多年无子上了。

“既如此,让二郎在府上好好休息,回头下葬时,再来为阿宏送行吧。”

萧衍犹豫了片刻,只能叹息。

因为萧统兄弟的话,萧衍当日主持完了弟弟的奠礼,心里却像是打了个结,即使回了宫里,却怎么也无法释怀。

上朝时,他力排众议,追封了萧宏侍中、大将军、扬州牧,又以极高的规格假黄钺,给温明秘器,还定了一个挺好的谥号“靖惠”。

要不是看在萧宏死之前将全部家财捐了出来,光凭这个谥号,多少大臣都要死争到底。

处理完萧宏的丧事,萧衍心中实在放不下儿子,命人召了萧综前来。

萧综一入殿中,萧衍便细细打量儿子。

他确实瘦了很多,越发衬的眸子深黑,精神还算不错,却又像是有些病态的那种亢奋,连行动都带着飘荡之意。

萧衍见过不少悲痛过度之人,也见过悲痛之下情绪失常了的,生怕儿子也是如此,一见到他来,连忙对他招了招手,让他过来榻边。

萧综乖顺地上了前,跪坐在萧衍的榻下,紧紧依着父亲。

看见儿子连平日里的尖刺都收起来了,萧衍心中更是难过,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背。

“你我父子二人,都是一样的可怜人。”

萧衍静静地开口,“我原配无子,三十余岁膝下无人,都已经做好了抱养你王叔之子为嗣的准备,却意外得了一子。可那个命薄的孩子,终是没有那个福气活下来……”

知道他说的是先皇后的孩子,萧综默然。

“如今你虽然和我一样没了孩子,但那毕竟是姬妾所生,你的年纪也没有我那时那般大。我三十多岁还能生下你们兄弟几人,你如今才二十出头,以后有的是孩子,不要太过伤心。”

萧衍又说。

“儿臣知道。”

萧综低垂着头,哑着声音道:“但以后再有别的孩子,也不是那一个了。”

萧衍扶着他后背的手一顿,似是也陷入了回忆之中。

“是,再也不是那一个了。”

半晌后,他叹息着。

“是儿臣不好,惹父皇难过。”

萧综似乎也有些后悔,不再提孩子的事。

但萧衍却像是终于找到了抒发的时机,如同绝大部分慈父那般,用自己过去的经历为儿子开解着。

“虽然不是那一个了,可丧子之痛我永生铭记。”

“人说早夭之子不祥,有损孝道,我却自责内疚自己没有照顾好孩子,从未怪责他‘不孝’。后来有了你们兄弟几个,我便牢记当时的痛苦,对你们用尽心血,决不让你们步了佛念的后尘。人人都说男子不该插手后院之事,更不该溺爱孩子,我却不管这些,我自己的儿子,我若不疼,谁来疼?”

他每说一字,萧综鼻中便酸上一分,最后更是向着父亲老迈的身体更靠近了几分,几乎要贴着他的腰腹,趴在了那方榻上。

父皇便有千万不好,对待他们这些孩子,却是摘不出一点错处。也正因为如此,往日里他对自己每关心一分,便像是凌迟一般,一刀一刀、噬骨戮心。

鸠占鹊巢,终有长成之时。

到那时候,鹊失其子,该如何痛苦?

鸠虽长成,却永失归巢,又该如何悲凉?

如今萧衍说着“我自己的儿子,我若不疼,谁来疼”,萧综只觉得从前被遮蔽的那道光终于照了进来,让他如获新生。

“你这孩子,怎么撒起娇来了。”

萧衍对儿子的变化也有所察觉,只以为是自己的话奏了效,扶着他后背的手转而改为抚着他靠过来的脑袋,笑道:

“人生艰难,不是每个人都有幸长大成人,正因为如此,更应该珍惜当下,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难过便难过了,可难过以后,不要再让自己沉湎其中,而是让之后更加圆满,否则,那孩子才真是‘不孝’了。”

“儿臣也不以为那是个‘不孝’的孩子。”

萧综哽咽着说,“虽然我没有福气和他做父子,但他实在是个好孩子,不好的是我。”

“不好的是我。是我不该将太医都送去你王叔府上,你别自责。”

萧衍想起萧宏,越发难过。

“我们几个兄弟都长得像是我父亲,唯有我这个弟弟,长得肖似阿母,而且从小娇弱懒散,像是个女郎。”

“我看到他,便像是看到了你的祖母,总是心软。如今想想,他到了这个地步,其实都是我太过迁就。”

“你出生时,我见你和你祖母有五分相似,便担心你和阿宏是一个性格。还好你毕竟是我的儿子,虽相貌阴柔,却性格果毅,就是有些过于高傲,便显得不近人情……咦?”

萧衍看着突然流下泪的儿子,蓦地正起身子,替他抹起了眼泪。

“好生生的,你为何哭成这样?”

萧综双目通红,泪如雨下,然而脸上却璨出笑容,又哭又笑,像是魔怔了一般。

“你莫哭,莫哭,我不提你王叔了。我知道你怨王叔临走还要拖累后辈,但他毕竟是我的亲弟,我心中难受,又无人可言,我知人人都说他咎由自取……”

萧衍心中悲痛,但更担心儿子,只不住地用袖子为儿子擦着眼泪。

“罢了,我也是曾没了儿子的人,劝你做什么呢!”

擦着擦着,他心中也酸楚了起来。

“要哭你就哭吧,父皇不笑话你。”

“父皇!”

萧综发出一声悲鸣,终于趴在萧衍的膝头,嚎啕大哭。

***

三日后,萧综之子的尸骨被郑重地送入同泰寺内,在寺中高僧的诵经声中火化,被供奉于小小的佛室之中。

那佛室的隔壁,便是祭祀“佛念”的那座偏殿。

得知小王子的骨灰被供奉于同泰寺的同时,徐之敬那颗一直高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他终于还是信了,或者说,他早就想信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封来自宫中的调令。

【王国侍官徐之敬,因尽力医治王子有功,晋升门下省太医署,任“太医丞”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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