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年说得不错,未来总会变好的。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一晃眼,整个学期就已经过去了大半。

封越身为原定世界里的幕后boss之一,智力水平远远超出寻常人类。他本身就拥有一定的知识储备,加上一直在收容所里认真读书,已经能毫无障碍地掌握不少高中知识。

龙先生陆沉是天生的捕食者,不但体能过人,脑筋和直觉也优越得不可思议。

曾经在实验室里接受的改造大大提升了身体性能,让他能毫不费力地保持高强度运动、身手迅捷到常人难以察觉,理所当然地被拉进了收容所里工作,负责抓捕极度凶残的异常生物。

谢清和从小就是学霸级别的人物,虽然已经很久没碰过教材,但只需要经过很短一段时间的复习,就想起了以前学过的绝大部分知识。不出意外的话,能在下学期和封越一起进入学校上课。

姜池虽然还是一副对所有人都爱搭不理的模样,却已经能与家里的几位进行正常交流,而非像最初那样戒备又警惕,说出的话像刀子,句句都是讽刺。

鲛人天生就拥有绝佳的乐感,自从某天听见江月年弹钢琴,姜池便经常会跟着她学习一些乐理知识。结果这个学生进步太快,反而让身为老师的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干脆为他请了个专业的音乐教师。

小狐狸白京仍然很害怕生人,在江月年的鼓励下已经学会慢慢放下戒备,向家里的各位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从那以后,他便时常以人类形态出现在房子里,偶尔会和封越一起出门散步,虽然还是不敢和陌生人类讲话,但总算愿意亲自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至于江月年本人,由于阿统木没再发布其它新的任务,她便像所有普普通通的高中生一样,在学校与家里的两点一线之间拼命读书,最大目标就是超越稳居年级第一的秦宴同学——

这无疑是件任重而道远的事情,那家伙考出的成绩越来越匪夷所思。

这样风平浪静的生活持续小半年后,她那位长时间全国各地到处飞的哥哥江照年突然回了家。虽然江月年曾经向他提起过自己收留异常生物的事情,但不得不说,在他踏入大门的一瞬间,那副表情的确是……

嗯,挺精彩的。

——你搁这儿建小型收容所呢?

好在江照年常年与异常生物打交道,对他们的存在早已见怪不怪,在短暂呆滞了几秒钟后,咧开嘴笑了笑:“头一回正式见面,我请大家吃顿饭吧?”

于是他们就被带去了一家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餐厅,同样被叫来做客的,还有已经成为江照年同事的陆沉。

这会儿菜还没上,江月年满心扑在即将到来的大餐上,但席位里的其他人,似乎心思并没有放在那里。

谢清和神色淡淡地抿了口茶,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其实心里填满了小心思,把眉头压得微微皱起。

她经常听江月年提起自己的兄长,小姑娘说起他时,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喜爱与崇拜,想来江照年在她心里地位很高,兄妹俩关系非常不错。

——那她当然要和江照年打好关系啊!

她猜出在座的另外几个也同样心怀鬼胎,于是下定决心先下手为强,向对方为大家请客的举动好好道谢一番。然而话还没出口,就听见身边的封越温声道:“谢谢照年哥。”

……可恶,台词被抢了!

差点忘了他们之间有个心肠好得不得了的天然呆。

“不用不用,我得多谢你们照顾年年。”

江照年爽朗笑笑:“我和爸妈工作忙,留着这丫头一个人待在家里,跟地里黄的小白菜似的。小时候她还经常打电话向我们抱怨,一个人住在房子里无聊又害怕,幸亏有你们住进去,才终于多了点儿人气。”

他说着笑意更深,俊朗的眉目里盛着灯光:“她觉得和家政阿姨相处太别扭,放学后就一直点外卖,听说现在终于有人在家里做饭,真是辛苦各位了。”

就是她就是她!

谢清和心底乐开了花,表面却还是伪装得云淡风轻,抿着唇轻轻笑笑:“做饭是我的一个爱好,每天算不上辛苦。而且我的手艺算不得太好,还要继续加油。”

宾果!这叫什么,进退有礼、温柔矜持。

看似谦让,实则表明了自己每天都在家里勤勤恳恳地准备饭菜,明明白白地凸现出她无私奉献的精神——真是太完美啦!

一旁的姜池语气懒懒散散,甚至没抬眼看她:“挺有自知之明。”

很明显是在针对她“我的手艺算不得太好”那句话。

这混账小子一定要来拆台吗?

“你就是姜池吧?年年给我发过你弹的曲子。”

江照年不愧是江月年的亲哥哥,显然并没有察觉到若有若无的火药味,一家子都遗传了那么点迟钝的天然呆:“很好听啊!听说还是你自己谱的?”

姜池这臭小子绝对是个老练的川剧演员,上一秒还神色冷漠面露讥讽,这会儿瞬间变脸,从嘴角勾出淡淡的弧度:“是。”

虽然还是一副高傲又淡漠的模样,但相比起姜池对待其他人的态度,此时的他已经称得上“友好得达到了诡异的程度”。

由于江照年从未与大家有过接触,白京难免对他这个陌生人心生忌惮。但他又不愿错过与江月年兄长共进晚餐的机会,便化作狐狸的模样跟着来到这里,好在饭店并没有禁止带入宠物。

这会儿一团小白球乖乖巧巧缩在小姑娘怀中,偶尔抬头时,黑溜溜的圆眼睛正对上青年视线,便像受到了十足惊吓一样猛地低下脑袋,小耳朵也跟着往下耷拉。

江照年看得饶有兴趣,忍着笑问她:“这就是那只小狐狸?能给我抱抱它不?”

白京是抗拒和人类进行接触的。

江月年毫不犹豫地摇摇脑袋,本打算向他解释,却察觉怀里的小狐狸轻轻一动。

然后撑起软乎乎的小身子,啪嗒一下,把爪子搭在青年的衣袖上。

袖子上沾有暖洋洋的热气,一股脑把狐狸爪子包裹住。白京稳住身体恐惧的战栗,轻轻吸了口气。

江月年告诉过他,她会陪他慢慢等,直到他愿意与其他人接触的时候;也对他说过,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可怕。

她站在光明广阔的世界里,而白京始终滞留在偏僻阴暗的角落,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想尝试着追上那个女孩的脚步。

她所呈现出的美好与光明是那样耀眼,让他无法抗拒;可他们也都知道,江月年不可能把他硬生生从黑暗里扯出来,要想获得救赎,白京必须一步一步自己走出来。

她在为了他而努力,白京想,他总不能把这份希望辜负。

如果是她的家人……应该是能够信任的吧。

狐狸的前爪在微微颤抖,江月年把他的所有动作都看在眼里,犹豫几秒后,将身体向哥哥那边靠近。

两人之间的距离短了,白京的移动就变得更为简单。他前爪用力,勉强止住身体的颤抖,把整个身体往青年怀里一蹿。

毛茸茸的白团最终落入一个陌生的怀抱,男性独有的炽热气息萦绕在身旁,带着股洗衣液清香。江照年的动作十分笨拙,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小狐狸脑袋,像涉世未深的小孩那样笑起来:“太可爱了吧!怎么会这么软?”

当他笑的时候,白京能感受到青年胸腔的振动,连带着从头顶传来的舒适感一起,像电流般穿过身体。

好像……真的没有想象中那样可怕。

甚至温暖又可靠,让他舍不得离开。

在座其他人都知道白京的情况,即便被他抢了风头,居然都没有出声打断,而是安静坐在一边。

等江照年心满意足地撸完毛球,谢清和才腼腆地轻笑开口:“照年哥最近有在忙什么案子吗?”

“别提了。”

他一想到那起事件,就忍不住皱眉:“听说过最近的连环失踪案吗?上级怀疑和异生物有关,就把我和陆沉一起塞进专案组了,结果什么线索都找不到,可愁死我们了。”

“就是每天晚上都会有人在市中心莫名消失的案子?”

这起事件闹得满城风雨,饶是谢清和也微微一怔:“请务必注意安全。等你们俩有时间,可以去家里尝尝我的手艺。”

姜池面无表情:“也可以听我弹琴。”

封越没意识到这两位的真实意图,天真地以为是在做某种才艺介绍。他除了脑袋聪明打架凶,似乎没什么值得夸耀的本领,于是微微红了耳根,迟疑好一会儿才轻轻接话:“那个,也可以和我……和我讨论政治学或者微积分。”

小狐狸不甘示弱,从嗓子里发出一道咕噜声响,眯着眼睛抬起尾巴,用尾巴尖尖扫了扫江照年手臂,三角形状的小耳朵也摇晃个不停。

四道视线一起凝视着他。

这场景,莫名其妙有那么一丢丢诡异。

江照年坐在正中央,感觉自己是座贼可怜巴巴的小城,周围一片狂轰滥炸,他差点就要失守。

奇怪。

他怎么有种自个儿成了昏庸的皇帝,周围全是后宫三千拼命在争宠的错觉?别了别了,他万年的母胎solo,这种阵势真的受不住啊!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有男人能处理好这种修罗场吧?

江照年弱小可怜又无助,本打算用眼神向身为朋友的陆沉求助,没想到对方在视线相撞的瞬间眼皮一掀,用没什么感情的低哑声线接话:“嗯,我可以陪你练习自由搏击。”

江照年:?

小老弟,你又是怎么一回事儿?是让你帮他解解围,没让你也跟着他们瞎胡闹啊喂!而且听你这语气,还挺胸有成竹信誓旦旦,觉得他肯定会抛弃其他人和你去自由搏击呗???

江月年被自家哥哥青一阵白一阵的脸逗得差点笑出声,只得用手把嘴角遮住,末了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她在一边吃瓜吃得津津有味,猝不及防地,听见身旁传来故作悠闲、实则报复意味浓厚的男声:“年年啊,你也这么大了,没遇到个喜欢的男生么?”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一并从江照年身上移开,全部堆在满脸茫然的小姑娘那边。

江照年嘿嘿一笑,小样儿,还想吃你老哥的瓜?你自己把瓜给接好啰。

江月年在心里朝他比了个中指。

不愧是亲兄妹,够狠。

这个问题实在有些敏感,要是在以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一声“当然没有”,但不知怎么,当听到问题的一瞬间,居然有个高高瘦瘦的影子从她心底冒出来。

……欸?奇怪,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秦宴同学?她、她也没有,很喜欢他吧?明明只是普通朋友而已,没错,就是普通朋友,

几双满带探寻的目光一眨不眨盯着她,不知道是因为心里的那道影子,还是这些毫不避讳的视线,江月年耳朵上涌起一片明显的潮红。

她本想故作镇定地否认,没想到在开口之前,猝不及防听见窗外传来一阵骚动。

他们的包厢在一楼,正好靠着窗户,因此只需稍一偏头,就能把窗外的景象尽收眼底。

饭店所在的位置是一片新兴商业街,因为正在开发阶段,周围并没有太多行人。江月年抬头时,一眼便望见了骚乱的源头。

几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子在街道上慌乱奔逃,身后追着个高挑瘦削的人影。那人动作又快又狠,一把抓住其中一个直接撂倒,其余人不敢停下,撒丫子继续往前跑。

借着路灯,江月年见到那人的模样。

好神奇。

江户川柯南不管去哪里都会遇见奇奇怪怪的杀人事件,而她不一样,她总会看见秦宴同学,在很多意想不到的时候。

好像她只要一想到他,就发动了召唤咒语似的。

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可看见秦宴独自追赶那么多人,还是下意识地感到一阵担心,因此还没来得及拿起筷子吃东西,就匆匆忙忙站起身:“我看到我的同学在那边……我先出去看看。”

江月年走得急,拒绝了其他人一起前去的请求,在离开前隐隐约约听见江照年的声音,满含着坏心眼的笑:“你们看见没?那丫头回答问题时脸红了。我觉得吧,肯定有戏。”

……你快闭嘴吧笨蛋哥哥!

*

开发中的街区行人寥寥,许多商铺都处于装修状态,因为入夜停工,越往里走,就越像是荒无人烟的死城。

也多亏这种死寂一片的环境,才把前方吵闹的争执声音衬托得格外突出。江月年没费多大力气就在一个废弃仓库里找到了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

与想象中秦宴腹背受敌的场景不同,居然是他把其他人按在地上打。灯光勾勒出少年冷冽修长的剪影,像一把势如破竹的刀。

那几个男生显然没有太多打架经验,其中一个哭哭啼啼地求饶,把手中的纸质笔记本丢给他,抽抽噎噎地开口:“不就是拿了本子,至于这样吗?”

江月年认出那个本子。

是学校里发的草稿本。

……秦宴同学,为了一个草稿本这么生气?

她略微一怔,而不远处的秦宴似乎察觉到有外人靠近,面无表情地转过头。

江月年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蕴含了快要溢出眼底的愤怒,如同一座摇摇欲坠即将爆发的火山。深黑色瞳孔里是疯狂又深邃的漩涡,仿佛随时都会把身边的人吞吃入腹,棱角分明的脸被建筑物的阴影遮掩大半,衬得眼瞳愈发幽深。

这样的模样只不过持续了短短一瞬间。

看清来人的模样后,少年眼里的杀意在顷刻之间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支离破碎的茫然诧异,以及一些不为人知的温柔和小心翼翼。

却也正是在这短暂的愣神间,有道身影从秦宴身后闪过——

一个男生抄起仓库角落里掉落的石块,毫不犹豫砸在他后脑勺。

一声沉重的闷响。

秦宴随之身形一滞。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血腥味,秦宴想必伤得不轻。被他压在身下揍得鼻青脸肿的男生没想到会见血,心知这次算是闯了祸,赶忙一把将其推开,与同伴们头也不回地逃离仓库。

有几个男生见到江月年,意味不明地吹了声口哨:“快去看他的本子,有惊喜!”

这种时候,傻瓜才会去关心他的草稿本。

江月年紧张得心脏狂跳,慌乱跑到秦宴身边。鼻尖是铁锈一样的腥味,耳边响起喑哑的少年音:“……别过来。”

秦宴半跪在墙边,用右手勉强按住墙面来支撑身体。他瘦削单薄,在夜色里的颤抖便显得格外明显,江月年看见他的手背浮现起条条青筋,指尖不可抑制地颤动。

后脑勺上的血慢慢往下滑落,打湿漆黑蓬松的发丝,落在满是灰尘的地面。

“你先走。”

他连说话也变得极为吃力,灯光下泻,映出眼眶一片桃花般的粉色:“……我会伤害你。”

最后这句话颤抖不已,近乎于一句满含着不甘与自我厌恶的恳求,听得江月年心头一揪。

又是这样。

当初秦宴在巷子里和那几个小混混打架后,也是露出了这样的状态。

疼痛、压抑、浑身颤抖,似乎在努力抑制着某种内心深处狂涌的欲望,因为无法得到满足而痛苦不堪。

——甚至具备了明显的攻击性,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在见到江月年的瞬间试图将她袭击。

他的目的是杀戮吗?打架也好,主动攻击别人也罢,难道伤害别人……是他无法克制的本能冲动么?

可从来没有什么病或什么种族拥有这种古怪的需求,至少江月年从没听说过。

在她今天第一眼见到秦宴时,对方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太多异常,能够游刃有余地应对那些人凌乱的攻击。他那时的动作狠辣又流畅,像一头目空一切的独狼,即使挨了打,也从未表现出如此脆弱的模样。

所有异样的诞生,都是在他被石块砸中脑袋、流了满头鲜血的时候。

啊。

对了……是血。

他初中时为了救下班里同学,被不良少年们围攻也是;在巷子里负隅顽抗,与小混混们打架也是;如今被砸破脑袋也是。

无一例外,秦宴都是流了血的。

他流血之后,在血液的刺激下会下意识攻击其他人,从而满足身体里最为本能的欲望——

江月年好像明白了什么。

“秦宴同学。”

身旁的女孩并未转身离去,而是微微张开苍白的双唇,抬着眼睫低声开口:“你是不是……吸血鬼?”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这种情况能够解释得通。

秦宴之所以会在打架时表现出很强的攻击性,甚至被外人传成所谓的“不正常”,全是出自他对于血液强烈的渴求。

对于吸血鬼而言,虽然能和常人一样食用五谷杂粮,但鲜血无疑才是最为美味的佳肴。听说绝大多数吸血鬼都能在平日里很好地克制渴血欲望,可一旦察觉到鲜血的气息,就会无法遏制地想要吞咽更多。

那时吸血鬼的种族属性会被猛然激发,变得失去理智、凶狠如野兽。如果得不到血液,便会承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与折磨,所有思绪都被饥饿占据,直到吸食鲜血,或者硬生生挺过一段时间,才会渐渐平缓下来。

和秦宴的表现一模一样。

江月年在此之前,从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因为据她所知,血液饥渴时期的吸血鬼极为凶残狂暴,然而当初在小巷里遇见他时,秦宴宁愿伤害自己,也终究没有真正朝她出手。能保持这样的理智已经是不可思议的奇迹,更何况……

更何况他拥有许许多多吸食鲜血的机会,却从来没用过。

这样真的不会痛苦得快要死掉吗?他是怎样凭借意志力一天天撑下来的?

江月年越想越心疼,目光沉沉地皱起眉头,并没有察觉到身边少年黯淡的眼眸。

秦宴闻言没有出声,或是说……

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无穷尽的疼痛在撕扯神经。

脑袋里充斥着钝钝的痛,一直蔓延到心口。他难以思考,头脑中唯一鲜明的记忆,只有江月年皱起的眉,以及她满怀疑虑问出的那三个字。

吸血鬼。

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着饥饿,牵引出无止境的剧痛,但与潮水般汹涌的饥渴相比,心尖上的痛楚更让他难受。

被发现了。

自己这具怪异的身体、极度危险的身份、还有此时此刻想要吸血却拼命挣扎的狼狈模样,全部被她看见了。

他明明……是最不想让她知道的。

江月年是他从出生到现在,唯一愿意全身心托付的人。

他早已习惯其他人的冷眼与嘲弄,因此当那个小姑娘突如其来闯入秦宴的世界时,像是一张黑白默片里色彩明丽的画,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故作坚强的外壳撕得粉碎。

想来他一辈子的温柔、乖顺与胆怯,全都赠予了江月年一个人,即使她只当他是个古怪孤僻的普通同学,两人之间勉强称得上是“朋友”。

可就算江月年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又怎样,秦宴无法自拔地喜欢她,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一个秘密而已,也没有资格让别人知道。

因为她,他久违地尝试着再去相信某一个人,相信世界上仍然存有善意;

那回和她约定好去观看演出,他在前一天晚上紧张得无法入眠,把衣柜里寥寥无几的上衣翻来覆去地看,迟疑着怎样才能显得不那么寒酸。

后来又提前于约定时间许久就去门口等她,一双眼睛把道路的尽头望穿,即使晚会结束也还是没离开,唯恐她是出了事情没办法赶来,一动不动又孤零零的模样像个十足的笨蛋。

还有……还有那次在商场里收到她送的花。

心里像是有一束又一束的烟花炸开,砰砰跳动的声音震得血液也随之沸腾升温。喜悦、错愕、紧张与羞怯一股脑填满胸腔,让秦宴不敢呼吸也不敢望她,只是红着脸低下脑袋。

除了江月年,他从没对哪个人有过这样的感受,心底有个声音在悄悄说,你喜欢她。

他喜欢她,可那又怎么样呢。

没有谁会愿意接受一个阴沉的怪物,能和江月年成为朋友,就已经是曾经的秦宴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然而这样一来,一定会被彻底厌恶。

江月年的双眸漆黑澄澈,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他就像一只无路可退、悲惨至极的野兽,所有心思都无所遁形,一一暴露在她眼前。

他觉得自己卑鄙又肮脏。

心底对于鲜血的渴望又一次冲破禁锢,秦宴狼狈地低下脑袋,一拳砸在身旁的墙壁上。

刺骨疼痛很大程度地缓解了无法被填补的欲望,他深吸一口气,在逐渐模糊的意识里,脑海中只剩下唯一一道意识。

——无论如何,绝对不能伤害她。

他的模样这样恐怖,身旁却迟迟没有响起离去的脚步。毫无防备地,有道血腥味突然出现在鼻尖。

那是完完全全陌生的气息,如同最为醇正幽香的美酒。

并不属于他。

少年察觉到什么,错愕地抬起眼眸时,见到一根纤长白皙的手指。

指尖有圆珠形状的血点往外流。

江月年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伸到距离他近在咫尺的地方。

江月年的想法很单纯。

秦宴之所以会受伤,和她的突然出现脱不了干系。现在他这样难受,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做些什么帮帮他。

更何况……他现在的表情很难过。

像是丢失了最为重要的宝物,瞳孔周围泛起血雾一样通红的血丝,仔细看来,似乎还有零零星星的水光。眼眶的粉红色越来越深,一直蔓延到眼尾与鼻尖,无论是什么人,只要被看上一眼,就不会再有任何离开的念头。

秦宴同学的自尊心那么强,此时一定是在为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而感到伤心。

在这种时候,要是干巴巴说一些“我不害怕你”、“你并不奇怪”之类的话,不但不能让他信服,也完全无法抑制他身体里难以忍受的痛苦。

江月年想,那就干脆把自己的血送给他吧。

比起天花乱坠地说,她更愿意用行动让他的疼痛得到缓解,然后告诉秦宴,没关系,吸血鬼一点也不可怕。

她真的,真的只是有一点点怕疼而已。

而且和那块石头造成的疼痛相比,咬破指尖显然要好受许多。

秦宴没说话,摇摇头。

江月年一咬牙,直接把食指伸进他口中。

指尖被口腔包裹的感觉陌生又奇妙,滚烫的热量仿佛连血液都能点燃,触碰到唇瓣的地方则是一片柔软触感,绵绵柔柔得不像话。

像是加热后的果冻。

秦宴猛地缩紧瞳孔。

久违的鲜血气息一滴滴落在舌尖,如同封存许久的绝世佳酿,浓郁微醺,带着一丝丝沁人心脾的甜,于口舌之间轰地溢开,渗进血液、骨髓与大脑,思绪全是空白,仿佛经历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爆炸。

毫无意识地,他伸出舌头。

轻轻舔舐在女孩柔软的指腹。

有些痒,带了一点点刺痛。

口中的手指轻轻颤抖,血珠刚一涌出便尽数被揉散在秦宴舌尖,浸入味蕾深处。悄无声息冒出的尖牙极轻极轻地戳在指腹软肉上,让江月年大脑发懵。

那些被压抑多年的渴求腾地上涌,不断叫嚣着更多,秦宴眸光微沉,张嘴松开她的食指指尖。

四周安静极了,没有人声,只听得见少年沉重的呼吸。月亮静悄悄缩在云层之后,铺天盖地的夜色吞噬光亮。

秦宴垂着长睫,一声不吭地注视着她。

有几缕黑色碎发从额头垂落,在眼前打下一层柔和阴影,他的瞳孔幽暗如深渊,一旦坠入其中,便永远无法逃离。

他嘴唇的颜色极为艷丽,原本苍白如纸张的薄唇被染上醒目血色,犹如勾人的口脂,令人迫不及待想要一亲芳泽。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轻轻开口,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沙哑如磨砂质地。

却又是极为缱绻地,带着一点类似于欢愉的哀求,喃喃念出她的名字:“……江月年。”

秦宴说得轻声细语,江月年却觉得,她的理智快要被这简简单单却极尽暧昧的三个字彻底碾碎了。

秦宴从来都不会想到,她居然会这样做。

他的身份尴尬又危险,属于没有人愿意接近的异类。寻常人遇见渴血状态的吸血鬼,无一不是落荒而逃,个别好心肠的,或许会安慰安慰他。

哪里会有人……愿意主动咬破自己的皮肤,把鲜血献上来送给怪物呢。

从小到大,他从来都羞于向其他人提及自己对于鲜血的渴望,更不愿意当真去吸食旁人血液。每当体内出现无法遏制的冲动,便会通过伤害自己的方式,利用疼痛转移注意力。

日复一日,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异变将他折磨得快要疯掉,等秦宴好不容易接受命运,承认自己是个没人敢接近的怪胎——

忽然有个小姑娘出现在他身边,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她并不害怕。

体内腐朽的血液重新开始淌动,在死寂漆黑的暗夜里,仿佛出现了一缕温柔亮光,牵引着他一步步靠近,将它握在手中。

无论如何,秦宴终于知道,江月年并没有因此厌恶他。

他已经把心底的欲念尘封了太久太久,此时因为她的这番举动狂涌而出。

曾经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在她面前不堪一击,那些逃离、畏惧与自卑的情绪尽数被欲念吞噬,他多么想将她占有。

食指离开秦宴口中,居然奇迹般地没有了疼痛,江月年有些困惑地揉捏指尖,这才发现本应该破开的血口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然愈合。

没想到被吸血鬼咬一口,居然还附带这样的福利。

她正在诧异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变化,不等反应过来,突然发现秦宴俯身而下,低着脑袋,把脸庞靠近她的脖子。

江月年能感觉到他挺拔的鼻尖,软绵绵地蹭在她最为柔软的颈窝。

等、等等。

这个动作……

炽热的呼吸让她的皮肤陡然升温,在锁骨附近晕染出一片绯红颜色。这是影视剧里最常见的吸血动作,这一点她心知肚明,可轮到自己来亲自实践的时候——

……好害羞。

好像和亲吻……没有太大的差别。

她本应该选择拒绝和逃离,可当面对秦宴,出乎意料地,江月年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甚至心头的小鹿在疯狂跳动,让她无比期待着下一步。

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弄得满脸通红,一时间没了其它力气,迷迷糊糊扬起下巴,笨拙地迎合对方的动作。

首先触碰到脖子的,是秦宴温热绵软的嘴唇。带着一点湿濡的血腥气,如蜻蜓点水般落在她侧颈的皮肤。

随即唇瓣越贴越紧,在按压之下,像蛋糕那样凹陷下去。

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漆黑,带了些许微弱的光点,江月年听见秦宴的呼吸,无比清晰又无比靠近地出现在耳畔。

像一条蜿蜒而上的蛇,沉重又绵长地划过肌肤,让她难以抑制地开始颤抖。

没关系,一定不会太痛,就跟被蚊子咬差不多。

不对不对,大概率比蚊子咬更疼一点,应该像是在打点滴。

江月年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疼,等待他的尖齿落下时,紧张得快要屏住呼吸。

可她满心忐忑静候着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少年只是微微张开双唇,把牙齿抵在她脖子上。

然后一点一点地,像在品尝甜品似的,又轻又缓慢地咬。

不痛,有点痒,还有点热。

秦宴哪里舍得咬破她的脖子。

他宁愿自己承受千万种苦难,也绝不愿意让江月年吃痛。

他的理智坚韧顽固得不可思议,即使在无穷尽的欲求驱使下,也并未完全崩塌,而是留了最后的一点底线,小心翼翼地不让她受伤。

这动作不像是吸血。

倒更贴近于……情人之间暧昧的啃咬与吮吸。

炽热的呼吸流连于纤细脖颈,飘渺不定地游荡于身体各处,然后在电光火石间迅速向四周蔓延,渗进沸腾着的血液。

江月年被秦宴的轻咬惹得不敢呼吸,脖子上像被羽毛在轻轻挠,又麻又痒的感觉难以言喻,所有力气似乎都在这一瞬间被尽数抽离。

江月年用手臂捂住脸,遮掩一片滚烫的绯红。

“秦宴同学,”她说话带了点哭腔,几乎是慌乱无措地,用颤抖着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说,“你能不能……快一点咬?我不怕疼,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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