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的日子平静无澜,若过得惯,一日一日,白驹过隙,是极容易过的。可是曾经得过宠却又失去的人,最是难熬。

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连带着池馆寂寥,兰菊凋零。至此,宫车过处,再无一回恩幸。

嬿婉,便是如此。

她的失宠,随着七公主养于颖嫔膝下,变成了水落后突兀而出的峭石,人人显而易见。她不是没有想过法子,但都被进忠委婉拒绝:“小主何苦碰这个钉子,上回奴才不小心提了一句,皇上就横了奴才一眼,幸好师傅没听见,皇后娘娘也不在旁,否则奴才的性命早没了。”

也不是没有去求过太后,太后索性闭门不见,出来的却是福珈,叹道:“太后留着小主,只是为了在皇上身边留一个温婉进言之人,本不欲小主做出这样的事来。结果小主自作主张,不仅下手,还下这么黑的手,伙同您那糊涂额娘在宫里作耗。太后如今潜心修佛,听不得这样的腌臜事,小主还是不必再来请安了。”

嬿婉也想过再唱起袅袅的昆曲,引来昔日的恩遇与怜惜。却才歌喉一展,颖嫔那儿依然打发人来:“令妃要唱也别这个时候,您的亲女儿七公主听不得这些动静。等下哭起来,皇上怪罪,可叫咱们颖嫔小主怎么回呢?小主替您受着累,您却快活,皇上知道了,可要怎么怪你?”

嬿婉听着嬷嬷义正词严的话,只得讪讪闭了口笑道:“颖嫔妹妹甫带孩子,怕有不惯,本宫亲手做了些小儿衣裳,还请嬷嬷送去给公主。”

偏嬷嬷满脸是笑,却半分不肯通融:“皇上虽未明说,但内务府都得了消息,小主虽是妃位,但宫里一些开销按着官女子来。小主自己都紧巴巴的,何必还替公主操心,一切都要颖嫔呢。”

一忍再忍,总有机会可觅。

过了中秋便是重阳,是合宫陛见为太后庆贺的正日子,皇帝自然也会来。她依稀是记得的,曾经的舒妃,叶赫那拉意欢,便是重阳菊开之时,一曲清歌,凌云而上。

嬿婉早两日便准备了起来,取出尚未穿过的新衣,比着鎏银铜镜搅衣自观。才试了两件,春蝉便婉劝:“小主,这两件新衣是去年制裁了尚未来得及穿的,今岁新的,内务府一直迁延着不曾送来。”

她听得出春蝉的难处,因着她的失宠,内务府早停了送每季的衣裳首饰。唯剩的两件新衣,其实早就是旧衫了。宫中所用的绫罗是天边溜转的云朵,风吹云散,每一日都是新的针脚,艳的花纹,迷了人的眼睛,看也看不过来。

孝贤皇后过世后,后宫女眷早不肯那么简素。便是皇帝,也是穷奢极欲之人,爱她们如花朵招摇地绽放,每一朵都晕彩迷离,每一日又胜过昨日的样子。如懿亦是,她是锦绣堆叠里长大的闺秀,什么稀罕物儿没见过,什么也不放在心上,也甚少在衣饰、首饰、器皿上约束嫔妃,所以素日相见,无不穷尽奇巧。

去岁的衣衫啊,若是被人瞧出,必是要惹笑话的。

女人的争奇斗艳,便是这一针一线上的锱铢必较。长一寸,短一分,细碎,琐屑,却无比认真,付尽心力。

所以嬿婉愈加精心,衣衫虽是旧样,但花钿翡翠是不怕的,只要水头足,色儿透,一样叫人不敢小觑。且她如今的身份,虽还是妃位,却是官女子的份例,外头的体面不可失,又不可张扬。好容易择定了浅浅橘瓣红含苞菊蕊挑银纹锦袍,一色水嫩绿翠的翡翠绞丝鸾凤花钿,点缀零星的翠榴石米花珠簪,倒也美得收放自如,含蓄温婉。

等嬿婉打扮得恰如其分,引颈盼着辇轿来候,等来的却是一脸为难的进忠。他的靴子蹭在殿门口不肯再走近。嬿婉欢喜道:“进忠,皇上让你来接本宫么?”

进忠苦涩地摇头,看着嬿婉的清丽妆容,道:“小主别费这个心了,今晚的重阳夜宴小主不必去了。”

嬿婉登时急了,那红晕浮过胭脂的娇艳,直直逼了出来:“怎么会?今日是合宫陛见得日子。本宫要给太后敬酒磕头,皇上也会来。”

进忠的脸越发黄了,期期艾艾道:“小主,今儿夜宴,根本没安排您的座次。您…”

似腊月冰水兜头浇下,彻骨寒凉。他足下的水粉色柳荫黄鹂花盆一个不稳,险险跌倒于地,还是进忠眼疾手快扶住了:“小主,下回吧,总有下回。”

嬿婉犹不肯死心,攥着进忠的袖子,痴痴问:“是皇上特意要你来告诉本宫的么?”

进忠摇头:“不是。是奴才怕您不知,冒冒失失去了,反叫人笑话。”

嬿婉死死扯着进忠不放,两眼都直了:“进忠,有没有法子,有没有?见面三分情,皇上见了本宫,会原谅本宫的。你想个法子,让本宫可以去重阳夜宴,好不好?”

进忠赤眉白眼,又急又无奈:“小主,奴才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家伙,能有什么法子?重阳夜宴的座次是皇后娘娘排定了给皇上过目的,皇上当时就无异议,您去了可不是驳了皇上的意思。”他说罢,急急道:“奴才还有差事,先走了。若被皇上知道奴才来通报消息,那可吃罪不起。”

春蝉赶紧上来扶着,嬿婉坐在九枝西番莲花紫绒贵妃榻上,满眼的泪争先恐后地出来,一口气却不上不下,涌到了喉头,哽得她晕厥了过去。

二人正说着话,只听“咚”的一声,湖中溅起尺高的水花,落到嬿婉衣上。太湖石后传来男童快活的笑声,嬿婉登时有些恼,正欲喝问,想起如今失势,先气短了三分,低低怨道:“谁这般胡闹,今冬寒冷,本宫只有这一件厚衣裳了,弄湿了可怎么好?”

春蝉忙不迭拿绢子替嬿婉擦拭着,愁道:“宫里连炭火都没了,本就冷得很,这可怎么给小主烘干呢?”说着,她便探头过去,只见一个三岁大的孩子,一个人爬在湖边横出的太湖石上掷石子玩。那孩子长得壮实,衣着华贵,揪着小小的辫儿,憨态可掬。

春蝉蹙眉道:“不是宫里的阿哥,怕是哪家的福晋带进来的不懂事的孩子。”她看了看,又道:“真是不懂事的孩子!那石头上积满了青苔,又高又滑,仔细摔下来才是。”

嬿婉气恼而不甘:“这么顽皮的孩子,摔下来才好呢。”

正说着,又有几颗石子儿落入湖中,溅起雪白的水花,赢来那孩子欢快的鼓掌声。嬿婉连连皱眉,扶着春蝉的手便走。才行几步,只听得远远有数人唤道:“世子!世子!别躲啦!快出来吧!’

嬿婉一怔,问道:“世子?”

春蝉“哎呀”一声,压低了声音道:“小主,听说和敬公主带着世子庆佑入宫,别就是这个孩子吧?瞧着年纪也差不多。”

二人凝神远眺,只见翠叶落尽的柳枝懒洋洋地斜垂着,那孩子爬在太湖石的青苔上,手舞足蹈地乐着,浑不顾足下青苔滑腻。春蝉不大放心:“唉!那石头滑腻,别掉下来,那怎么好?小主,若真是世子,奴婢赶紧去抱下来,别出了什么事儿。”

嬿婉细白的牙齿死死咬在暗红的唇瓣上,一下按住她的手臂,轻轻嘘了一声。她腰肢轻折,捡起一枚石子,瞅准那孩子足下,用力一掷,那孩子显然被突如其来的异物吓到,足下一跌。

只听得有重物落水之声,扑腾的哗啦声,夹杂着断续的哭喊呼叫。春蝉吓得脸都白了,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按着自己手臂的重压倏然抽去,又一声重响,水光扑溅。她定睛之时,嬿婉已然落到了水中,死死拉住了那孩子的手。

春蝉吓得两腿发软,她拼命逼迫自己镇静下来,尖声呼道:“救命!救命啊!”

宫人们是怎么赶来的,怎么捞起了嬿婉和那孩子,春蝉依然不大记得了。她只记得,湖里溅起的水夹杂着冬日的碎冰迸到了她的面孔上,擦得她脸皮生疼生疼的。她抢过去抱着嬿婉,嬿婉力竭倒在她怀里,浑身都在滴水。嬿婉的全身都在发抖,抖得不可遏制。并无太多人理会她们,他们都簇拥着那个孩子,慌乱地叫唤着,夹着哭腔,“世子!世子!”,或是“庆佑”!

嬿婉的眼睛在听到“庆佑”二字时倏然亮起,像被点亮的烛光,明媚地闪着神采。嬿婉低低道:“幸好!赌赢了!”

春蝉看着嬿婉冻得惨白的面孔,想起她曾经柔润的面庞,含春的眼角,只觉得无限心酸。她自小是宫女出身,受过万般委屈,只想凭着嬿婉的恩宠可以如人头地,却不想,身为宫妃,嬿婉也是那样难。那样难,反叫她生起相依为命的依赖。已经走上了这条路,除了争宠,毫无退路。

春蝉努力想笑,手触碰到嬿婉冰冷的面孔,只觉得那股寒意顺着指尖渗到她的心里。她凄惶地哭着:“太医呢?太医!谁来救救小主!”

皇帝见到嬿婉时,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宫人们簇拥着庆佑去了,幸好还有人记得嬿婉,找来棉被裹了她抬回永寿宫中。

嬿婉裹着厚厚的棉被,牙齿都在打战。纵然殿阁中点了十数火盆,那暖气仍然驱不走她落水后的寒意。那寒意是长着牙齿的,细细地,一点点地啃着她,无处不在似的。嬿婉坐在那里,看着烧得红彤彤的炭盆围着自己,那种熟悉的红箩炭的气味,让她觉得踏实。

真的,她从来不知道,这些曾经拥有却不曾在意的东西,有着如此现实而强大的力量。譬如,皇帝衣上沾染的龙涎香,红箩炭轻声的“哔剥”,织锦云罗的绵软,羽缎鹅绒的轻暖,这些能让她愉快的东西,也让她心生贪婪。

皇帝从门外进来时,带着蒙蒙的阳光的颜色,沐着金色的光辉。她眷恋地看着,蓦地俯身下去。她知道自己的卑微和脆弱,哪怕身居妃位,没有他的眷念与宠爱,她便是枝头摇曳的黄叶,只有坠落一途。

皇帝显然已去看过了庆佑,所以神色并不焦灼。他的口气极温和:“庆佑顽皮,趁璟瑟午睡,乳母打盹,偷偷溜出来玩耍。幸得你瞧见救了她。方才璟瑟哭得死去活来,朕也看着心疼。”

皇帝的话颇有劝慰之意,只见他身后红影摇曳,一个女子爽朗笑道:“皇上为了这个外孙好是揪心,看着庆佑无恙,就过来看令妃姐姐了。”

嬿婉如何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不过是指她在皇帝心中无足轻重而已。她却不能反驳,因为实在太清楚地知道,自从七公主养在颖嫔身边,颖嫔更得宠爱。嬿婉觉得喉咙里一阵阵发紧,那原该是属于她的宠爱。

嬿婉笑得欣慰,打着战道:“孩子无恙就好。”

颖嫔挑着眉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也真是巧。庆佑偷溜出来,偏姐姐瞧见了,偏姐姐跳下水去救。当真无巧不成书,好像天意是要成全姐姐似的。”

春蝉眼珠一转,抱了个汤婆子递给尚未完全缓过气的嬿婉,难过道:“可不是!小主从未见过世子,却能不顾自己不懂水性就往下跳。唉,小主真是喜欢孩子的人。”

皇帝的面色柔缓了几分:“是了,朕记得嬿婉是不懂水性的,唉,你也不当心自己,亏得近旁的宫人们发觉得早,否则连你也填了进去。”皇帝说着,凝视着她,徐徐问:“这个时辰,你怎么在那儿?”

嬿婉一滞,未语,泪却潸然而落,楚楚可怜。

春蝉何等机警,眼角亦湿了几分:“皇上有所不知。自从七公主养在颖嫔宫中,小主日夜思念,总盼着见一见公主才好。御花园离颖嫔宫里不远,小主就盼着颖嫔能抱公主去御花园玩耍,小主能远远看上一眼也好。”

颖嫔轻嗤一声,媚眼如丝:“皇上,那个时辰正是午睡的时候,冬日里风大,臣妾再不懂事,也不会抱着公主往风口上去呀。”

皇帝眼睫一闪,微有疑色。嬿婉凄然开口:“皇上,如今是冬日吗?风很大吗?臣妾都不觉得。臣妾甚至分不清白天黑夜的区别。臣妾只想自己的孩子,臣妾的孩子…”

春蝉含泪道:“皇上,自从七公主抱养在颖嫔宫中,小主日夜思念,神思恍惚…”她犹豫着看了一眼嬿婉,难过道:“小主的神志与往常不同…”

皇帝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忍:“儿女养在别的嫔妃处是常有的事。颖嫔出身高贵,性格大方…”他叹口气,“别称呼七公主了,颖嫔给她起了名字,叫璟妧。”

“璟妧,璟妧…”嬿婉喃喃呼唤,眼泪肆意而出,紧紧地裹着被子,颤抖着声音道:“臣妾知道,臣妾不是一个好额娘。出身微贱,学识浅薄。但是皇上,臣妾的爱女之心是一样的,并非因为臣妾罪过有所缺失,反而让臣妾觉得更对不起她。”

颖嫔听出她话中之意,急急道:“皇上,臣妾侍奉皇上多年,唯一的遗憾便是未有生育。幸得皇上垂爱,将璟妧养在膝下。臣妾每日亲自照顾,如同己出,臣妾实在舍不得。”

皇帝安抚地握住颖嫔的手,柔声道:“上次你阿玛入宫觐见,特特提起你为膝下虚空苦恼,所以朕特意将璟妧养在你身边,也好略作宽慰。”

颖嫔粲然一笑,反牵住皇帝的手,颇为安心。

颖嫔望着嬿婉浑身湿腻腻的样子,满脸关切之意:“令妃落水,得好好养一阵子才好。皇上,您答应了臣妾一起用晚膳,时辰不早,咱们早些回去吧。”

皇帝朝着颖嫔温柔一笑,转身意欲离去:“虽然你也是孩子的长辈,但朕还是要谢你,谢你救了庆佑。朕只有这一个外孙,璟瑟只有这一个儿子,幸好他没事,幸好…”

“皇上,和敬公主只有一个儿子,臣妾也只有一个女儿璟妧。皇上,璟妧有颖嫔悉心养育,臣妾不敢奢求能将璟妧接回身边,让颖嫔备受分离之苦。但求皇上垂怜,让臣妾能再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吧!”

皇帝脚步一缓,却未出声。龙袍的一角拂过深红色的门槛,旋起浅金色的尘灰,将他身影送得更远。嬿婉失望的泪坠落在飞蓬般的烟灰里,落成晶亮的不完满的水滴。

是夜,皇帝本欲独自歇在养心殿中。或许是颖嫔处婴儿的啼哭让他有所念及,或许是白日的落水之事让他仍有余悸,在合上奏折之后,他唤来了李玉。

李玉的毕恭毕敬似乎惹来皇帝的不甚耐烦,他问:“敬事房是否送绿头牌来?”

李玉道:“敬事房的人正候在外头呢。”他击掌两下,徐安捧着绿头牌进来。灯火明耀之下,红木盘中牌子泛着绿幽幽的华彩,仿佛是招人的手,引着皇帝的目光凝住。

皇帝的手如行云流水般划过,在“令妃”的牌子上略略一停,复又逡巡,末了停在“婉嫔”的绿头牌上。

徐安愕然,还是李玉赔笑:“皇上真是长情之人,您是有些日子未见婉嫔了。”

皇帝看他一眼:“去吧。”

徐安哈着腰道:“奴才这就去接婉嫔小主。”他迈开步子,才走到殿门口,只听身后郁然一声长叹:“换令妃来吧。”

徐安不知皇帝为何心意忽变,却也不敢多问,赶紧答应着去了。

这一夜翻牌子的风波很快湮灭在日常生活的琐碎里,似乎谁也没有放在心上,那是因为,实在也不值得放在心上。而下一个月,皇帝又召幸了她一次。此后,皇帝对嬿婉仍是不加理会,连官女子的开销也未改变。一切,彷如旧日。

而嬿婉,却因着这两次宠幸,实实有了身孕。

江与彬传来这消息的时候,茜纱窗下滤来浅橘淡金的骀荡春光,安静地落在螺钿小几上新折的一捧尺多高的绚烂海棠枝上。花开如流波碎锦。却是无香,极是雅静。

熏风微来,曳动珍珠垂帘的波縠越发缱绻而温媚。春衫薄媚,软缎衣袖悄然退至皓腕之上,如懿只是静静落下一枚白玉棋子,淡淡含笑。

海兰坐在如懿对面,拈了一枚黑子浅浅蹙眉:“令妃倒真是个有福气的,才生下七公主多久呢,便又有了孩子。”

江与彬沉声道:“是,已经五个月了。令妃有孕后并不敢请太医院请脉安胎,所以一直到显怀,太医院才知情。”

如懿挑眉:“她胆子倒大。”

海兰轻嗤:“不是胆大,是胆子太小!生怕咱们害了她这辛苦怀上的孩子。”她颇有些埋怨:“从她跳下水救了和敬公主的心肝宝贝,姐姐就该万分防着她东山再起。到底,皇上还是宠幸了她两回。”

如懿轻轻摇头:“宠幸又如何?哪怕知道令妃又有了身孕,皇上也不过吩咐内务府按着贵妃份例伺候,赏了东西,却也不曾去看过她。不像祈妃,才有了两个月身孕,皇上便金尊玉贵地捧着。”

海兰不以为然:“令妃的出身怎能与祈妃比?祈妃这回好容易有了身孕,且祈妃的六公主是跟着姐姐的五公主一同去的,皇上自然格外心疼些。”

如懿明眸微凝:“令妃的身子,江与彬你是知道底细的。”

海兰眼中微有疑惑之色,江与彬神色不动:“令妃小主生育七公主时颇受折磨,加之产后不调,屡受气郁,身子一直虚弱,是不宜有孕的。”

如懿抬起手,整理燕尾簪子,上面簪了新鲜芍药花,衬着裳色胭云缎长衣上大蓬素色的暗纹,越显得容色清淡:“他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还要这般强求。”

海兰的眸色趋于平静:“还有和敬公主,也是姐姐不得不在意的吧。毕竟,她是皇上最钟爱的固伦公主,孝贤皇后嫡出的女儿。为着令妃救了爱子,她也会有所援引的吧。”

白玉子落在碧玉棋盘上余音微凉,恰如如懿此刻的感慨:“有时候死亡或许真的算一件好事,可以弥补曾经的不完美。孝贤皇后离世日久,皇上的愧疚越深,便越是怀念。这些年皇上为孝贤皇后所作的挽诗还少么?连几近济南都不肯进城,只因是孝贤皇后薨逝之地。”

海兰静默不语,只是以懂得的沉默来安慰彼此的孤凉。半晌,她才轻语:“经了十三阿哥之事,姐姐的心似乎淡了,许多事也不再在意。”

殿内美人对坐珠帘卷,殿外是绵绵袅袅的晴光万缕。宝鼎香暖,花竹葱茏,也不过是寸断了的时光里荒芜的影子。翊坤宫琼楼玉宇,琪花芝草,与废弃千年的伽蓝寺又有何异?心落了灰,如经卷蒙尘,再难翻动。

如懿苦笑:“本宫想得到的终究难求,还不如暂守自己所能有的。”

许多事其实再明白不过,即便有着皇后之尊,即便有着彼此原谅后的再度信任,可唯有经历过此间的骇浪惊涛,才知自己所有的一切是如何脆弱,甚至不堪一击。如懿再不能也没有力量去施行何等的决绝。

如懿的话说完不过三月,嬿婉便于七月十七日早产了一位皇子。此子序列十四,取名永璐。皇帝依言将永璐留在嬿婉身边抚养,也在洗三之日按照寻常皇子诞生的规矩赏赐,并无半分另待。可是嬿婉的喜悦并没有维持多久,这个过早降临于人世的孩子便因先天不足,发起了高烧。

出生的孩子甚是娇嫩,嬿婉衣不解带,日夜不眠,守在永璐身旁。比之七公主璟妧,永璐更似她的命根,值得她穷尽所有力量守护。然而孩子持续的高烧与抽搐让嬿婉数度惊厥,在求医问药之余,也请来萨满法师于永寿宫中作法。

萨满的世界里,病痛的一切来源都是妖邪作祟,便也直言,让嬿婉将孩子挪于宫中阳气最重之地暂养。

春蝉闻言便明白,一味搓手为难:“阳气最重,莫过于养心殿。只是…”

嬿婉看着怀中气息微弱的永璐,睁着哭得如红桃的眼,鼓足了勇气便往外冲:“本宫去求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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