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者阖上了他的眼皮。

“对不起。”

“没什么。我并未感到不方便。”

“听你的口音,倒像是华夏人士。你为什么会来到这旷西之地?”桑谷隽说,“是什么人把你伤成这个样子。”

……

“如果你不想说,那也无妨。”有莘不破说,“不过能知道怎么称呼你吗?”

“名字……”盲者叹了一口气,“韶……我叫师韶。”

“师韶……”

突然,远空传来一阵缥缈的哨声。雒灵心中一动,便听师韶问道:“这是船?”

“算是吧。”有莘不破说。

“快把我放下去!然后你们快走!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

有莘不破奇道:“为什么?”

“快把我丢到岸上去!快!然后你们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采采关切地问道:“是有人在追捕你吗?”联想到自己的遭遇,心中不免戚戚有感。

盲者师韶叫道:“别问了!你们……我,我自己走。”说着就要挣扎起来。

“不许走!”有莘不破把他按住:“你有缘来到这里,就是我的客人了。不管是什么人要为难你,都有我替你挡住。”

师韶苦笑道:“挡住?怎么挡?小伙子,这,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和你们,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谁也帮不了我。”

“你就放心养伤吧。”桑谷隽说:“是我把你从水里捞上来的,救人救得半途而废,那我桑谷隽也太窝囊了!”

“桑谷隽!”师韶惊道:“你姓桑?”

桑谷隽奇道:“是啊,你知道我?”

“谷……桑谷馨是你什么人?”

桑谷隽全身大震:“你!你认识我大姐?”他猛地俯身,抓住师韶的肩头狂晃:“你认识我大姐?”

“天啊!竟然我遇见你弟弟……”师韶的声音也颤抖起来,竟没有回答桑谷隽的问题:“你是谷馨的弟弟,我更不能让你因我无端受累。你让我下船吧。”

“你认识我大姐,是不是!”

“桑兄!”于公孺婴道:“先把那追来的人打发了!这事再说不迟!”

桑谷隽一想也对,放开了师韶。

“你们不要多事!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们让我下船……”

“别理他!”有莘不破命阿三把他扛入车中。“九尾之战以后,我又体悟到新的境界!这次你们别动,让我展展筋骨。”

芈压叫道:“不来!我一直都没机会出手,这次我先上!”

桑谷隽冷笑道:“不行!这人认识我大姐,这次又是我把他捞上来的!这件事算是我的!谁也别跟我抢!”

江离突然道:“你们要对付谁?那人在哪里?是个什么角色?”

三人一愣,江离嘿然说:“连对手都没搞清楚!争什么争!”

雒灵仰望云空,朝阳离远山不过数尺,荒山寂寞,空中又是一声哨响。

桑谷隽喜道:“空中!”便要召唤幻蝶,却被于公孺婴按住了:“别急躁!”

那哨声远远传来,由缥缈而渐真实,由轻扬而渐尖锐。那哨声越来越近,但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却不见半个人影。

于公孺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说:“我听说有人能用声音千里杀人!难道真有这样的事情?”

江离想了想说:“用声音杀人虽然听过,但千里杀人,从来只是传言而已……除非是那个人。”

有莘不破道:“谁?”

桑谷隽沉吟道:“你是说登扶竟那个老家伙?”

芈压问道:“登扶竟是谁?”

江离道:“大夏当代乐正,唉,如果真是他可就麻烦了。”

雒灵突然取出一个小陶埙,坐了下来,旁若无人地吹了起来。众人只觉得耳际一清,有莘不破心中登时静了下来:“她从来不说话,也从来没见她弄乐器,没想到她对音乐如此精通,这曲声,便像她的眼神一般,直接从心里流露出来。”有莘不破突然发现,雒灵的事情自己知道得实在太少了。

空中的哨声渐低渐缓,似与雒灵的埙声唱和,便如两只小鸟,一上飞,一下掠,会合了结伴而游。突然哨声又变尖锐,便如化作一头苍鹰来吞噬雏鸟,雏鸟左右趋避,每每于千钧一发之际脱离险境。埙声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哨声也似渐渐远去,似乎是小鸟渐渐远飞,把苍鹰引走一般。

天际乐声一变,却是一声骨笛作响。如春雨,如蚕丝,丝丝缕缕,如泣如诉。雒灵埙声一窒,被笛声引得偏了,“波”的一声吹出一个破音,再难以继。

骨笛渐渐柔靡,荡人心魄,不但陶函商队众武士,连山牛、风马、巨凫都开始躁动。于公孺婴暗叫不好,放声大喝:第一声怒吼,猛烈如山火;第二声恸号,悲壮如秋雷;第三声长啸,雄壮如万马奔腾!把这靡靡之音一扫而空。

天际乐声又是一变,却是一声磬响,承啸声之英雄余绪,转为古质端雅,引人冥思:便如一个老人,在满山的坟墓中走来,又向遍野的坟墓中走去……多少的枯骨,才成就这千万座坟墓?当年华老去,多少痛苦的负担,才会把人的脊梁压得这样伛偻?从死亡的累积中走来,又向积重难返的前途走去,去不到终点,我们能停止么?望不到原点,我们能回头么?多少年就这样孤独地走来,又要多少年地流浪下去!

“啪啪啪……”是谁走路的声音么?不是。是采采跳舞的节拍,这简单而轻快的节拍把陷入冥想的人们拉了回来。铜车无忧的车顶是如此狭小,但年轻人轻轻的舞步却就在这有限的空间内无穷地演绎下去,朝阳洒在她身上,灿烂而不灼眼。历史也许永远沉重,但青春却每日常新。哪怕这年轻明日不再了,但只要朝阳再次从东方升起,就会有新的阳光来响应这节拍。

天际的乐声又化作丝韵,跟着少女的节拍变得欢快,如同在为一对年轻男女的初恋助兴,令人心惬。韵律中渐渐有了温柔,渐渐有了幽思,渐渐有了愁绪,渐渐有了痛苦。采采停住了,想起那个没见过面的少年,想起那种难以捕捉的感觉……丝韵越来越凄迷,人却在凄迷中越来越执着。当情义被岁月掩盖,那执着的爱意便变成一把把伤心的刀。

采采轻哭一声倒下了,雒灵赶紧抱住。有莘不破掣出鬼王刀,凌空虚劈,大怒道:“我管你是什么东西!给我滚出来!”

空中数声鼓响,似是应战,一声响风起,二声响云集,三声响雷动!一个晴天霹雳猛劈下来!

“乱!”江离一声喝,雷劈偏了,落在江岸边,劈倒了一棵大树。

有莘不破怒道:“管你是人是鬼,吃我一刀!”引天地之气凝成氤氲,刀罡乱阴阳,水火斗龙虎,一股旋风冲天而起,刮散了云团,风声大作,掩盖了天际一切异响。

“偷偷摸摸的家伙!该出来了吧。”

飓风狂飙中,隐隐一声钟鸣。钟鸣方歇,又是一声鼓震,钟声沉厚,舒缓深远;鼓声震震,威武隆盛——似大国之有远征。

江离一听,不由脸色惨白,问雒灵道:“这是‘大韶’,还是‘咸池’?”雒灵摇头不语,神色也甚是不安。钟鼓声渐渐由威武而转凄厉,江离大惊道:“不好,是‘夔哭’!”

钟鼓声中,浮云蔽日,江浪涌动,那大旋风如疯了一般倒刮回来,竟然全不受有莘不破的控制!

“青山隐隐”,岸边石垄山动,叠起一面百丈的巨墙。

“桃之夭夭”,巨墙上一棵桃树迎风撒种,片刻间林木丛生,布成一片防风林,失控的大旋风被这片山林挡住,渐渐消解。

桑谷隽和雒灵喘息未定,空中风云幻变,如鬼神率领百兽起舞。十六头巨鹤从天而降,巨鹤之后是数百鹰、鹊、雁、枭,铁嘴银翼,怒冲而下。

桑谷隽叫道:“这、这算什么!”

江离道:“是‘百鸟来朝’!”

芈压深吸一口气,一张口,喷出无数火鹰、火鹊、火雁、火枭,火龙,拦截冲突,灰烬掉将下来,或落在江中熄灭,或落在铜车舟筏之上,吓得各车长、使者忙指挥陶函人众灭火。火虽熄灭,而乐声却未因此消失。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公孺婴说,“得把那奏乐人找出来!”

“没有奏乐人。”江离说。

有莘不破惊道:“你说什么?”

“你们听不出来么!这不是现场奏的。是很多首音乐夹杂在一起,我们用什么样的招数,就招来其中一首曲子的反击。”江离说,“这么多首曲子同时存在,而风格又如出自同一个人,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奏出这么多曲子。只能是那人奏乐以后,留下来的余音!”

桑谷隽骇然道:“余音!你说光是余音就由这样惊天动地的威力!难道……难道真是登扶竟!”

江离道:“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天啊,听听!天际游离着的曲子简直包罗万有,他究竟奏了多少曲子啊!”

有莘不破道:“有办法对付他吗?”

江离还没回答,苍长老跳了过来,道:“那个人!那个师韶说,只要让他下船,就能解我们的危难!”

有莘不破怒道:“开什么玩笑!危难未显时夸口救援,临危再把人推下水!我们成什么人了!”

采采软在雒灵怀里,心中一动,说:“他只是一个路人啊。”

“路人又怎么样!”有莘不破指着江离、桑谷隽等人说:“就算我肯!你问问他们肯不肯!”

钟鼓之声越来越沉郁,整个天空都暗了下来。虽在白天,众人却觉得阴风阵阵,无数幻象出现在空中,龙虎翻腾,鬼神怒号。突然暴雨大至,江浪倒涌,于公孺婴大惊,忙取出陶函之海,把商队装了连舟筏带铜车都装了进去,但还是有九辆铜车来不及救援,翻沉江中。没有被吸入陶函之海的众人撤到岸边,江离布下水草,桑谷隽飞出蚕丝,救援落水的下属。

有莘不破道:“靠我身边来,我试试用气甲!”

于公孺婴道:“你现在的功力成么?”

有莘不破道:“试试。”

江离道:“没用的!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戈矛,不是妖气,是音乐!”

于公孺婴突然叫道:“啊!不好!”

“怎么了?”

“那人!师韶!他没进陶函之海!”

“什么?”

“在那里!”芈压眼尖,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果然看见师韶抱着一截断树,浮沉于浪涛之中,突然一个巨浪将他抛了起来,在空中终于抓不住那断树了,天际钟鼓音化作破空响,满天幻象化作三十六把幻剑,一齐朝师韶射去,众人惊呼声中,三十六把幻剑把把正中师韶心口,师韶大叫一声,江离的巨藤赶到,把他卷了回来。

师韶心口中剑以后,乐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风平浪止,云开见日。但有莘不破等人心中,却是无比的阴郁。

师韶的胸口并没有像众人所担心般血肉模糊,倒像那三十六把剑真的只是幻影一般。但他双眼紧闭,人事不知,显然这次劫难仍给他带来巨大的痛苦。

知道属下都救了上来,无人伤亡以后,于公孺婴这才舒了一口气。

有莘不破却在一旁暴跳如雷:“这算什么!我们算什么!大言不惭地说会保护他!结果却是这样子!”

“有莘大哥,”采采安慰着:“你别这样,我们已经尽力了。而且师韶先生……师韶先生他也还活着啊。”

“活着?”搭着师韶脉搏的江离没说话,心中却道:“虽然活着,但只怕比死更难受。”

雒灵坐在一边静静看着这个掀起波澜的陌生男子,为他难以捉摸的奇怪心境而沉思:“刚才只怕是他自己挣扎着趁乱跳出车门的,而且他和那乐声的关系也实在古怪……难道……是自责?”

陶函之海又变成一只破碗。陶函商队的人众也很快恢复了秩序。虽然没有人员伤亡,巨浪袭来时逃开的鱼凫,已经全部游回来了。但是九辆万斤铜车,却沉入大江之中难以寻觅。一想到这一点,不但四长老,连有莘不破也不禁为之气急。

“我下去,把车子扛上来!”

“得了吧你!”桑谷隽说。“这事是用蛮力就能解决的?”

“要不你有什么好办法。”

“暂时没想到。”

有莘不破怒道:“没主意就不要乱打岔!”

桑谷隽看了众人士气低沉的模样,也就收了嘴,不和他抬杠了。

眼见有莘不破真的望着大江蠢蠢欲动,江离叫道:“你急什么!难道你真想凭蛮力把车拖上来!先想想主意,或许能有个巧办法。”

“想办法!想办法!你们要真有个章程就赶紧拿出来!谁知道江底有什么样的暗流!要是把铜车冲走了淤埋了,可就不好办了。再说,车里的东西,在水里也不能泡得太久。”

采采见有莘不破的模样,有心帮忙,但想到母亲的叮咛,一时踌躇不决。

芈压兴冲冲道:“有莘哥哥,我把这江水给烤干了,然后我们再把车弄出来,好不好?”

有莘不破苦笑道:“芈压哥哥!我知道你的重黎之火厉害,可这是大江!上下万里,千年不绝!就是你老爸来了,只怕也没这么大的‘火气’能把它烘干。啊,对了!”转头对桑谷隽道:“你隆个高坝,把水暂时截住,怎么样?”

桑谷隽摇头说:“我有没有这本事且不说,就算能这事也不能干!在这大江上游最得谨慎!一个不小心,乱了地形,扰了这华夏水脉!中下游万里山河都得遭灾!”

有莘不破道:“罢了,还是我先潜下去看看吧。还好十二岁那年去朝鲜,一身水性还过得去。”

“有莘大哥。”一直不说话的采采站了起来,仿佛下定了决心,赤脚向江边走去:“我来吧。你就负责想办法把车抬上来。”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采采已经望大江跳下。但奇怪的是她没有沉入水中,而是像踏在土地上一样稳稳站在江水上。

“呵呵!”有莘不破喜道:“我们采采公主原来还有这本事啊。”采采一笑,赤脚走向江心。

众人都聚到岸边,看采采如何施为。

江风劲急,采采肩上披着桑谷隽所赠的天蚕丝巾,飘飘然如湘夫人临降。清风与江水,在采采的吟唱中仿佛与她融为一体。

“为君夷犹,谁留中洲?”

噫!以采采两只赤足之间为中线,江面“裂开”了一条水痕,水痕越裂越大,渐渐如同两半爿水墙,乖乖地左右分开。

旁观的众人见了这等神迹,无不惊叹。陶函众士一路而来多见异事,但这次仍然被这个水神般的少女惊呆了。

眼见江水两分,露出江底的铜车,有莘不破就要跳下去,却见铜车所在的泥土突然隆起,把铜车托了上来,到得与水平线等高,山边飞出数十条巨藤,缠住铜车,凌空拖到岸边。

阿三咬着手指说不出话来,老不死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不是人,不是人!我是和神仙在一起啊。”

采采眼见桑谷隽和江离取回了铜车,舒了一口气,深感疲倦,就要收了“分水诀”,蓦地看见光秃秃的江底匍匐着两个人,背影十分熟悉,不由大吃一惊!

救上来的是恰是采采的族人。她们已经不知在江中匍匐了多久。经江离诊断,她们虽然伤重昏迷,但暂时没有生命之忧。

那边有莘不破和于公孺婴等正忙着重新安排舟筏下水。只有桑谷隽仍然守着师韶。自从桑谷馨上了花车,姐弟再通讯息,已是天人永隔。大姐姐在夏都的生活到底如何,没人能告诉他。这个师韶,是姐姐在夏都认识的朋友么?

昏迷中的师韶呼吸突然不稳,一阵咳嗽,醒了过来。

“你还好?”桑谷隽问。

师韶沉默了一会,说:“谢谢你们。”

“其实我们没帮到你什么。”

“有这份心,我已经很感激了。”

如果是有莘不破,这时一定会问关于那乐声的事情,但桑谷隽更关心的是已经姐姐的旧事:“你好像认识我姐姐。”

“嗯。”

“你怎么认识她的?”

“我?哈哈,”师韶干笑了一声:“所以我说,你们帮错人了。其实我是一个刽子手。”

桑谷隽奇道:“刽子手?”心中隐隐感到不妥。

“你姐姐……是由我动手的……”师韶木然说。

“什么!”桑谷隽大叫一声,几乎跳了起来。他的声音把几个伙伴都吓了一跳,一齐望了过来。

“我说……”师韶顿了顿,终于开口:“抽丝剥茧,是我动的手……”他话没说完,早被一拳打得飞起,肿了半边脸,落下四五颗牙齿。桑谷隽冲了过去,又是一拳落下,腰里一紧,右拳被人扯住:抱住他腰的是有莘不破,抓住他拳头的是于公孺婴。

“你们放手!让我宰了他!”

于公孺婴道:“事情还不明了!弄清楚了再报仇不迟。”

“没什么不明了的。”师韶笑得很凄凉:“她的生命,是在我手上结束的,由她的弟弟来了结我的生命,正好,正好。”

听他这么说,桑谷隽反而呆住了。众人都隐隐感到:这个瞎子并不仅仅是他自己所谓的“刽子手”那么简单。但无论桑谷隽如何呼喝怒骂,于公孺婴等如何好意相询,师韶都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求死。

“好!我,让我成全他!你们放手。”

有莘不破把桑谷隽抱得死紧,对师韶说:“你还是走吧。莫的在这里扰乱我兄弟的心情。”

师韶失望的坐在地上,他看不见桑谷隽咬牙切齿的表情,只是聆听着这年轻人愤怒的呼喝声。良久,终于站了起来,苦笑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掂了掂他的背囊,一步步沿大江北去。

等到师韶的背影消失了很久,桑谷隽才完全冷静下来。

“要不就什么事都没有,闷得人难受;要不就难事怪事一件接一件,连头绪都理不清。”江离叹道:“这旅途真难捉摸啊。”

夕照抹红了江水,陶函商队的前路,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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