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子已接到了一份活,待做完这个人家的活,就去做。明子就不必去等活了,与三和尚和黑罐一起来到这个“绝八代的”人家。

“绝八代的”要为三个儿子做三套组合家具,现已做了一套,还剩两套。

“绝八代的”与三和尚商定:不按工作日计算工钱,三套家具的钱一把扔,另管中午晚上两顿饭,至于香烟等,看着给。“绝八代的”是这样打的算盘:若按工作日算,木匠们就不会卖力气赶活,拖个十天八天的,除了多给工钱,还得赔进去许多工夫和饭钱。

三和尚他们干得很窝火:“绝八代的”招待得太不像话。

三和尚他们到达之后不久,“绝八代的”男主人拿出三包香烟来,递给三和尚一包,扔给黑罐一包,还有一包抓在手上不松,问明子:“小师傅也会抽烟?”

“抽的。”三和尚说。

“绝八代的”男主人,将烟在手里掂了掂,只好朝明子扔过来:“给!”便进屋去了。

三和尚点起烟来,觉得抽起来很费力,便从嘴里拿下来看,发现那本来就算低档的烟还霉了,心里就很生气,对黑罐和明子说:“你们俩,都把烟点起来,过一会儿,他们来问什么,谁也不许吭声。”三和尚决定损一损“绝八代的”。

过一会儿,“绝八代的”男主人又走出屋来,问:“师傅,还差什么?”

三人皆无言。

“师傅,今天不需要买什么东西吧?”

仍无语。

“师傅,怎么不说话呢?”

三和尚从嘴角摘下烟来,不真不假地说:“能说话吗?一说话,这烟就灭。”

“绝八代的”女主人出来听见了,摆出一副很抱歉的样子:“哎哟,是让孩子去买的,他也不看看烟霉了没有。”其实这烟就是她自己买的,是处理烟,两毛钱一包。

一阵小小的不愉快之后,三和尚还是回答了主人的问话:“马上要用三合板了,买个八张吧。寸半的钉子买半斤。乳胶买三瓶。两寸合页买二十,寸半合页买十六。大把手八对,小把手十对,什么样式的,你们自己看着买。”主人走后,三和尚就开始分工:“明子凿眼,黑罐锯料,手脚麻利一些,赶早离开这绝八代的人家。”

三和尚干活很潇洒,一招一式,都很讲究。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明子和黑罐才对他有点好感,并且还有几分钦佩。

三和尚对工具绝对考究。他固执地认为,好木匠必须有一套好家伙。他的锯子、斧头、刨子以及各种型号的方凿圆凿,都是精选或精制的,并且他绝不让别人动一下它们。他把这些工具,总是磨得(锉得)锋利无比,绝不将就着使用。他深深地记住祖父的遗训:“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待徒弟们,也是这样要求,见谁敢用钝了口的工具,马上就骂。他甚至因为黑罐一连两天不磨斧头动手重重打过黑罐一个后脑勺,并还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他要求徒弟们必须一丝不苟,哪怕就是晚上收工,也得有规矩:各人必须将自己的家伙一一收好,不得到处乱丢。什么事,他都讲究一个漂亮。一处干完活,在装家伙时,必须按一个固定格式装:将松紧锯条的绳子放开,将其他工具插入其中,先放大刨,后放小刨,再放包着凿子等小工具的麻布包。那锯梁上有一个眼,钻头正好戳入其中。上路时,钻杆斜斜地往肩上一放,全部家伙便很整齐平稳地靠在了背后。三人的都一样,一路走倒也真是好看。

三和尚的计算能力很让人吃惊,不管什么样的家具图纸,他一拿到手,只要将那尺寸看清了,便立即能告诉主人需用多少方料。家具做成了,这料几乎不多不少。做家具的第一道工序是打线放料。三和尚好像绝不思索,一把尺,一只墨斗,很迅捷地量,很迅捷地打墨线,那料一根一根地在他手中颠倒和翻动,从一边不停地扔到另一边。几套组合家具做到最后,一尺长的衬儿都不会多一根少一根。

明子和黑罐在三和尚打线放料时,还未有活干,就在一旁呆呆地看,觉得三和尚真是个神人。

锯、刨、凿,三和尚样样拿手,而最拿手的是砍、劈、削。三和尚的一把斧头,是出了名的。正是这把斧头,明子和黑罐家里人才让他们去跟三和尚学木匠活。那斧头极稳地被他操在手中,力量按他的意志,恰到好处地贯彻到斧口上。他曾不用锯子和刨子,只用一把斧头做出一组家具来。写字台的桌面,用四五块板子拼成,边与边之间,皆用斧头管直管平,做成后竟看不出头发丝粗的缝隙。

明子和黑罐很喜欢看三和尚干活。一种节奏,一种韵味,一种力量,一种派头,很让人激动,又很迷人。

即使“绝八代的”人家如此“绝八代”,在三和尚的指挥下,他们也还是把一套家具做得无可挑剔,使主人禁不住夜里打亮灯又观赏一遍。

“这户人家没良心!”三和尚吐掉只燃去一小半就熄灭了的烟说,“这活得看着干了。”

这等于给了明子和黑罐一个信号:这活可以干得不必太认真。

平素干活,三和尚有一个规矩:不准说话。因此,明子与黑罐觉得与三和尚一起干活,真是实在太寂寞又太闷人。今天,由三和尚自己破了这一规矩。他慢悠悠地划线,慢悠悠地与明子和黑罐聊开了:“过去干木匠活,可比现在有趣多了。就说做船和修船吧,那活干起来,比看一场大戏都有意思。过去没有水泥船,我们那一带都是木船,最大的木船有五间屋长,是海船。每年秋天,收了庄稼,总有许多船拉上岸来修理和重新刷桐油。那活大,自然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三个木匠干得了的,就由船主请来方圆十几里的十几个几十个木匠来围着干。船倒扣过来,撂在架子上,上下都有人干,该换板的换板,该补的补,该堵的堵,缝里的旧麻丝全都剔出来。一切都弄清楚了,就上最后一道工序,那就是刹麻丝。那时,所有的木匠,都来干同一种活。大多数时候,各个木匠都散漫着干,但每天太阳将落不落时,总有一次像唱歌似的大合奏。大伙推出一个领头的,由他起板落板。这人,自然是手艺最好的。”说到这儿,三和尚满脸放光,“只要里头有我祖父在,这领头的就肯定是我祖父。如果我祖父不在,我父亲在,跑不了,肯定是我父亲。其他人都拿一把斧头一把凿,只有领头的是拿一把斧头和一把送钉。其他人都围着船帮,只有领头的坐到翻过来的船底上。大伙都将麻丝与油石灰在船缝里浅浅地填好,左手把凿子抓定对着船缝,右手皆把斧头举起来,一齐用眼睛望着领头的……”

明子和黑罐都禁不住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只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眉飞色舞的三和尚。

“每逢这时,总要围上成百的人来观看。那一刻,鸦雀无声。只见领头的举起斧头,轻轻地一击送钉,那送钉又正巧打在钉上,就发出‘丁’的一声。斧头再举起,再击,这一回比头一回力重。随着第三声‘丁’,所有的斧头齐刷刷地击下去。不是随便击的,有一定的谱,过去的木匠都得学,都得记住。那谱是这样的:丁丁答、丁丁答,丁丁丁丁答,丁答、丁答、丁丁丁丁答,丁丁丁、答答答,丁丁丁丁丁、答答答答答,答答丁……”

三和尚很带劲地在嘴里打着这些节奏。明子和黑罐被这种节奏弄得很兴奋,情不自禁地在地上跺脚。

这单纯的“丁答”声,似乎变幻无穷。三和尚说:“打下去,得有二十分钟。是好听吧?你们想呀,那大船就成了黑罐胡琴上的琴筒,这么多人一齐敲打,那声音还不传出去四五里地?这么打呀打的,那钉子也就慢慢地送进板里去了,那麻丝也就慢慢地、结结实实地刹进船缝里去了。最后收音,那干脆,刀切的一般齐。”他看了一眼明子和黑罐那副入迷的神态,问:“怎么样,想打吗?”

明子和黑罐都点头。

“那好。虽然你们永远也不会再去修木船了,但学了这一套也不枉为个木匠。”三和尚便一遍又一遍地教明子和黑罐。

黑罐脑子慢,总也记不住。三和尚不时地骂“笨蛋”、“笨瓜”或“葫芦不开瓢”。

明子脑子快,几遍就记住了,并跃跃欲试。三和尚也乐意重显往日的雄风,便让明子拿了家伙,两人一个“丁”一个“答”地试打起来,几遍过后,居然能不打一个磕巴地连贯一气了。这“丁答”声如同对话,一呼一应,一唱一和,在这“绝八代的”院子里,热热闹闹地响着。

“绝八代的”男主人和女主人,起初倒也被这节奏所动,跟着拍脚板子,但立即想起来:这么样子干活,得多贴好几顿饭。于是男主人笑着说:“三位师傅,差不多啦。”

三和尚和明子依然在打那点子。

女主人上前道:“师傅,还得求你们抓紧干活。过些天,他还得到贵州去出差。”

明子说:“你又不出差。”

三和尚笑着说:“就算你们俩都出差,还有三个儿子在。总不能一家子都出差吧?我们这也叫休息。歇出劲来了,这一时半会儿的工夫也就找回来了。”

男主人与女主人只好干笑着走进屋里去。过一会儿,女主人送茶来了:“喝点茶吧。”

那玻璃茶杯里,倒也有半下茶叶,但那水却还是白的。等女主人走进屋子,三和尚呷了一口,一皱眉头:“一点茶味也没有。”

明子过来看了看,一语道破:“是他们家人喝剩下的茶。”

三和尚觉得受了侮辱似的,对黑罐说:“泼了!”

黑罐就把茶一杯一杯地泼在地上。

三和尚一肚子气,转而冲黑罐嚷道:“你那是锯料呀?倒轻手轻脚的,木头怕疼是吧?”

黑罐有点无所适从,也是三和尚说的,干活手脚要轻。

三和尚瞪了一眼黑罐,先不再管他,莫名其妙地谈起高桥头的木匠鸭宝来:“鸭宝这人很坏。一回,碰到一个抠门的人家,他一生气,趁人家主人出去拉屎的工夫,把四五根木方子都锯掉了一截扔到了垃圾桶里,然后用泥抹了抹茬口。人家那木料是根据尺寸买的。鸭宝等主人回来,说料不够长。那主人就扛着木料到木材厂去吵了一架,临了,还得掏钱再买。”

黑罐一边听着,还是一边小心翼翼地锯着。

三和尚放下墨斗,盯了他一阵说:“明子,你来放料。”

明子心里明白三和尚的念头,拿过黑罐手中的锯子,睁着眼睛就把锯子放在了线里两寸远的地方。

黑罐叫起来:“明子,不在线上。”

还没等黑罐说完,那锯子已经下去半寸深了。

黑罐还要叫,三和尚踢了他一屁股:“瞎叫什么哪?”又走过来冲着明子说:“你眼瞎啦?还不快把它由竖料改成横料!”

明子拿过一根横衬来比着,又是几锯子,把一根好端端的竖衬料子改成了横衬。余下的那一小截木料,就躺在了地上,让人看了觉得好可惜。

黑罐从地上捡起那一小截木料来看着。

三和尚一把夺过来:“锯了你胳膊啦?”顺手一扔,扔进了一大堆刨花里。

中午吃饭,主人家照例先吃了,然后再请三和尚他们进屋吃。三和尚他们明明闻到了炸带鱼味和炖羊肉味,明明听见过一阵烹炒声,但现在放在他们面前的还是一大碗清水煮白菜。那家人来来回回地走,一个个嘴上还油光光的。那女主人显得万分的亲切:“三位师傅就别客气,干这力气活真不容易,务必将饭吃饱了。”

三和尚一声不吭。

黑罐只顾呼噜呼噜地喝汤。

明子真想将汤碗扣到那个一脸慈母笑容的女主人的脑袋上。

三天后,男主人搔着无毛的后脑勺,很纳闷地问三和尚:“师傅,这三合板用起来怎么这样快呢?我快几乎天天买三合板了。”

三和尚一脸不高兴:“你们家人一时也没离开过我们。晚上收工,你们也都是看着我们走的。这三合板那么大,我们也不能揣怀里一块带走吧?”

男主人连忙说:“不不不,没那个意思。我只是纳闷。”

明子心中暗笑:板子是还在你们家,但在大柜的夹层里。

新式家具做起来很简单:做一个架子,然后里外拍一层三合板或五合板。这两天,明子趁主人不在意,就将几块大大小小的三合板藏到了夹层里。明子干时,三和尚是看见的,但只微微发出一声冷笑,并不去阻止他。

三个人很窝火地又做了几日。这是最后一天了。一大早,就听见男主人对女主人说:“今日晚饭前,活就完了。中午多割些肉回来,谢谢三位师傅。”

过了个半把小时,三和尚他们确实看见女主人的篮子里有一大块肉在一闪一闪地亮。

明子心里说:铁公鸡,到现在才肯拔毛!

三人干活就略微认真了一些。可是中午坐到饭桌前时,他们看到女主人端上的倒也是一碗肉,但却是没有一丝瘦肉的大肥肉块子,那肉在碗中颤颤的让人发腻。木匠们一直是吃得很好的。即使在城里,不管去谁家干活,就冲三和尚那一手好木匠活,人家也会好好招待他们的。明子他们是肉吃够了的。明子夹了一块,直觉得那块在筷子上光打滑的肥肉,活像一只白白的会蠕动的大肥虫子,心里禁不住一阵恶心。他把碗放在桌子上,看了三和尚一眼,一口气往碗里夹了七八块大肥肉,说到院子里看一眼乳胶瓶子盖上没有,将碗端了出去。

那些家具基本上都已做好,还有两组柜子,就剩外面拍板了。

明子走过去,站着不动好一阵,最后突然打定了一个什么主意似的吐了一口气,用筷子夹起肥肉,一块一块地扔到了夹层里。

傍晚,终于彻底收工。

男女主人加上三个儿子一起出来,与三和尚他们好一番客气,将他们送出门口。

路上,三和尚问明子:“你那碗肥肉呢?”

“扔到夹层里了。”

“为什么?”

“夏天,让这绝八代的人家闻闻臭味。闻到臭味还找不出臭味在哪儿。”

“你小子太坏!”三和尚的表情说不清是指责明子还是赞许明子。

又走了一会儿,三和尚说:“对拿人不当人的人,不能太客气了。”三和尚教给明子和黑罐的,不仅仅是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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