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也生长着欲望。

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三和尚近来对金钱的欲望愈发强烈了。相对于明子和黑罐,他挣钱算是不少了。所得工钱,按三份分割。因为明子和黑罐是在学徒,三和尚毫无歉疚地仅让他们两人分得一份,而其余两份为他一人所得。但,这不能使三和尚感到满足。这似乎与他的希望相差甚远。近来,他的开销又一下子变得大了起来。他要给她买东西。他很乐意为她买东西。见到他认为合适的东西,他都想给她买。当她羞涩地穿起他买来的衣服,或戴上他买来的耳环时,他换了一个人一样,感情变得像一个女人似的细腻。他也觉得自己应该给她买很多很多东西。吝啬的三和尚,惟独对她慷慨如一个百万富翁。为她购买东西时,很是潇洒。

但,他又绝不能让内裤口袋里的钱少下去。

春天,是个好时节。不冷不热,白天又长,有木匠活的人家,都很愿意在这时节请人干活。这机会一定得把握住。要多多地干活,多多地挣钱。最近一段时间,三和尚不顾明子和黑罐的疲劳,常常让主人家拉出一百瓦的大灯泡来,吃完晚饭后继续干,一直干到夜里十二点。因为过于疲倦,明子近来连连尿床。因此,在见到紫薇时,那羞耻感便会很自然地浮上心头,使他老莫名其妙地脸红起来。

一天,干完一个人家的活,三和尚让明子和黑罐先回去,自己去看望一个几年前认识的木匠,晚上回到窝棚后,三和尚不知为什么事情而兴奋。明子和黑罐都已上床睡觉了,他却不睡,拿出笔来在一张纸上算来算去算什么账。算到后来,他把笔往纸上一拍,笑了起来。继而,竟然请黑罐起来拉段胡琴,让他吼几嗓子,搞得明子和黑罐差点以为他得了神经病。

第二天早上,三和尚说:“今天不干活。”他见明子和黑罐一脸疑惑,说道:“吃完饭,跟我走。”

三和尚领着明子和黑罐坐了几站公共汽车,下车后走一阵,便拐进一条胡同,进了一个院子,只见这里也有一伙人在干木匠活。

那个领头的,就是三和尚认识的那个木匠。三和尚常对明子和黑罐说起他。三和尚叫那人为“吴二鬼”。

吴二鬼不是明子和黑罐,见了三和尚,便直呼:“三和尚!”

跟吴二鬼学徒的两个,便偷偷地乐,有一个乐出声来,就使劲地压住。

“三和尚,你昨天刚来过,今天怎么又来了?”

三和尚说:“带他们两个来看看你的这套电家伙。”

这吴二鬼他们用的是电锯、电刨,连打眼都是电动的。这几套家伙合用一个电机,装上卸下,很简单,干起活来,又省劲又快。

明子和黑罐都觉得那套家伙很带劲。这木匠活,无非是锯、刨、凿。如果用了电家伙,实在是件让人快活的事。

“怎么样?”三和尚问明子和黑罐。

这明子和黑罐眼见着这板子一块块地锯下刨平,一个个眼被凿出,都很兴奋,心里手上都痒痒地,想亲自试一试。

“让我们动一动,行吗?”三和尚问吴二鬼。

“动吧!”吴二鬼说。

“你教教。”三和尚说。

吴二鬼说:“这还用教吗?死人都会。”

三和尚他们三个连干带玩,连说带笑,到了中午,三个人对这些家伙都能把握了。三和尚对明子和黑罐说:“我们走吧。”

吴二鬼问三和尚:“你到底敢不敢赌呀?”

三和尚说:“不敢是孙子。”

“在哪儿?”

“不是说了嘛,到我们窝棚去。”

路上,黑罐问三和尚:

“你们刚才说赌,赌什么呀?”

“赌钱。还能赌什么呀?这帮小子,找输呢。”三和尚说。

他们在路边一个小公园里,随便坐了下来。

三和尚问:“我们是不是也买一套电家伙呢?”

黑罐说:“要花七百块钱!”

明子说:“没有这么多钱。”

三和尚说:“不用你们花钱。”

明子和黑罐好像没听清楚三和尚的话,都望着他。

“过个一年两年的,你们都得离开我。到时候,总不能将这些东西拆开来分吧?再说,你们都把钱寄回家了。这笔钱,就我一人出吧。”

不等回去仔细商量,当即三和尚就按吴二鬼的指点,领着明子和黑罐把那些电家伙买下了。

打那以后,三个人再干活时,都感到很痛快。明子人聪颖,面对这些家伙,心领神会,把玩时得心应手,仿佛它们就是他发明的。他干活时总显出一番潇洒来。他们的工作速度,比以前显然加快了许多。明子和黑罐跟着三和尚,也就干得格外卖劲:月底分钱时,他们会有一笔好收入。

月底,三和尚把明子和黑罐叫到跟前:“把工钱分给你们。”

明子和黑罐都知道总数,心里早已结了账了。两人笑嘻嘻地走到三和尚跟前。

三和尚很平静地说:“从这个月开始,一直到你们出师,钱分四股算。我分两股,这些电家伙得一股,你们仍合分一股。”

笑容顿时僵在了明子与黑罐的脸上。

三和尚将钱分为四堆,然后显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将其中三堆划拉到自己面前,然后从剩下的一堆里拿出二十块,说:“你们每人出十块,算是电家伙的磨损费和修理费。”

明子没说话,掉头走出窝棚。

三和尚对黑罐说:“你就给明子拿着。”

黑罐站着不动。

三和尚把那一堆钱往黑罐面前一推:“别让风刮跑了。你们应该这么想:我们挣得比过去多。”

黑罐还是站着不动。

三和尚恼火了:“你们小小年纪就如此贪得无厌!这套电家伙,省了你们多少力?!人心不足蛇吞象!”

黑罐只好将钱收起。

明子认定这是剥削,并从心底觉得三和尚耍弄了他和黑罐,再干活时,便消极怠工。这电锯、电刨、电凿本来是合用一个电机,是不可能同时使用的。有人使电锯了,其他两人就得仍然用原先的工具干活。自从电家伙买回来之后,他们就一直是电家伙与原先工具同时并举。而现在,明子手头凡有活,就一律使用电家伙。如果电家伙被三和尚或黑罐用着,他就在一旁磨蹭等待,似乎离开了电家伙,他就不能干活。

这明子与三和尚又暗暗地较上劲了。

明子还暗地里鼓动黑罐也这么干。黑罐人老实,胆又小,怠工了几回,被三和尚看出来了。当三和尚向他投以凶狠的目光之后,他咽了咽唾沫,赶紧用那把老锯锯他的木头去了。

明子不怕,并且有一种报复和破坏的心理。

三和尚就把目光移至眼角,不时轮明子一下。

后来的几天里,三和尚的脾气又变得很坏了。动不动就训斥黑罐,甚至破口大骂。对明子,他更是过不去。他每天对明子规定超出往常一倍的任务,非要明子干完了不可。

明子便更有理由占着电家伙。

黑罐悄悄对明子说:“她回老家去了。”

明子说:“我不管,这跟我没关系。”他不怕三和尚恼火,依然霸占着电家伙。

三和尚冷冷地望着他:“你把电锯让给黑罐。”

“那我就完不成任务。”明子不听。

三和尚气坏了,顺手将手中一块两尺长的木头方子砸过来。

明子觉得耳边起了一股凉风,并觉得那木头方子擦了一下面颊,再用手去摸时,只觉得湿乎乎的。他知道是流血了。他没有哭,咬着牙,继续锯板子。

三和尚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只好去打他的线。

黑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明子,让他将面颊上的血擦掉,被明子一巴掌打掉在地上。黑罐很尴尬,只好低下头去干自己的活。

明子从地上又捡起一块打了线的板子。这时,他看见那板子上有一根长长的铁钉,正扎在线上,禁不住高兴起来。他抱起板子,就对准飞快转动的锯子。那锯子锋利地割着木板,锯末像一股黄色的喷泉一样,朝地上喷着。随着锯口离铁钉越来越近,明子的心也越来越剧烈地跳动着。他的眼前忽然溅出一串蓝色的火花,紧接着就听见锯子与铁钉相磨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声响。他紧紧地用腹部顶着木板的一头,绝不让铁钉与锯口松弛下来。那蓝色的火花像火红的铁水倒进冷水中一样,极壮观地飞溅着。此时此刻,明子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当三和尚冲过来推开明子时,那个铁钉已经被电锯咬断,露出亮闪闪的茬口,而那锯齿已经被打歪,甚至打断了一颗。

三和尚没有揍明子,只是向他点点头,并还一笑:“我算认识你了。”随即声色俱厉,“你放下手中的活,依旧等活去。等不到活,我就倒扣你的工钱!你去吧,立即就去!”

明子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明子在心里赌气:不叫我干活呀?那太好了!叫我去等活?我偏不去!他先在街上晃荡,忽然想起紫薇来:不知道她的腿治得怎么样了?便坐了车找紫薇来了。

紫薇见了明子,喜出望外,轮椅车在屋里来回乱转,为明子又抓果仁又拿饮料地忙个不停。看上去,她的心情很好。

明子问:“你的腿好些了吗?”

紫薇不说话,将轮椅转到门后,拿起明子为她做的拐杖放到腋下,兴冲冲地就要离开轮椅。明子一见,立即用手扶着她。在明子帮助下,她居然真的离开轮椅,用双拐撑住自己,立在地毯上。她朝明子快乐而骄傲地微笑着。

紫薇告诉明子,现在给她看病的医生,使用了最新的医疗手段,并会同一位气功师一起来医治她,效果奇好。每当她躺在床上接受治疗的时候,她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双腿在生长着力量。当她第一回有了这种感觉的时候,她躺在那儿哭了。

“我说过,你能站立起来。”明子说。

“我妈说,我如果真的能站立起来,要特别感谢那个小木匠。”

“我不就为你做了一副拐杖吗?”

“不止这些。”

“就是这些。”明子从未想过太多。

紫薇很富感激之情地望着明子,这使明子感到很不好意思。

当明子从紫薇的谈话中知道,她的父母已经很难再坚持天天用板车送她去医院欲要雇佣一个人时,竟然不假思索地说:“我会蹬板车,我送你去吧。”

紫薇问:“那你不等活啦?”

明子想了想说:“我有办法。”

当天,明子找到了鸭子,把装着漆板的包交给了他:“你能替我等活吗?”

鸭子也是不假思索:“能。”他拿过包来问:“那你去干什么?”

“这你不用管。”

鸭子说:“我知道,你准是去找那个女孩。”

“不准瞎说。”明子叮嘱鸭子,“等到了活,就通知我,但不要让三和尚知道。”

一连过了好多天,明子整天都与紫薇呆在一起。早晨,他说要去等活,早早起床,来到那片楼群。紫薇早等在那里了。他把板车从车棚里推出,把紫薇扶上去,然后,蹬起来就往医院去。一路上,他很少说话,但心情很快活,蹬起来十分卖力,瘦瘦的屁股常常离开了坐凳儿,两只肩胛一上一下,像发动了的机器似的。遇到上坡,他就拼命地蹬那两条细腿,屁股越发地离开了坐凳。他为自己能在紫薇面前显示这样大的力量而感到兴奋。下坡时,他任那板车自由地冲滑下去。那时,他直觉耳边风呼呼吹过,不禁把平平的胸脯挺直,把头抬起来。每当紫薇问他累不累时,他从不说累。

紫薇接受治疗时,明子就坐在医院门口守着板车。

回家的路上,明子完全听从紫薇的,并且心里很乐意。一会儿紫薇说路边那一簇簇蓝色的小野花很好看,可掐下一些来,回家插在花瓶里,明子听罢,就把车停下,跳下车去,跑到路边,给紫薇掐下一大束小蓝花来,紫薇抱住时,几乎遮住了脸。一会儿路过自由市场时,紫薇一说那儿好玩,明子就把车蹬过去,直到紫薇说“我们走吧”,明子才蹬起车……这车走走停停,一路上好自在。

有时,紫薇捧着一束花,或舞着刚从自由市场买来的金黄色绸带,小声唱起歌来。她的声音很细很甜。

明子觉得她唱得很好听,特别像李秋云,甚至比李秋云唱得还好听。

明子默默地听着,尽量让车稳稳地向前行驶。

紫薇常常也会长时间地听明子讲他怎么抓泥鳅,怎么在六月的大雨下撵那些在稻地里乱窜的鸭子。

不过,在紫薇面前,明子总是显得那么笨拙,那么容易羞赧,那么局促,像个小姑娘似的,而面对三和尚时显出的那副满肚子主意的“坏”男孩样子,一点也不见了。

紫薇总也觉得与明子呆不够,总是问:“明天,你还能来吗?”

而明子总是说:“能。”

这些天,天气也特别好。天空总是一派晴朗,空气里洋溢着草木蓬勃生长时发出的气息。

明子脱掉了桎梏了他一个冬天的棉衣棉裤。他从所得的工钱里,拿出一部分来买了一件天蓝色的绒衣,又买了一双白球鞋。他觉得这两件东西,使他变得很有光彩。当他走在阳光下,受着太阳暖烘烘的照耀时,他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和激动。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成长着,连血液都比过去流得温热和有力了。当他蹬着三轮板车在大路上飞快行驶,甚至把几位骑自行车的人甩到后面时,他觉得自己已是一个大人了。意识到这一点,他既感到喜悦,又感到羞涩。

这些日子,可能会使他终生难忘。

他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里。

他忘记了与三和尚的不快,同时也忘记了等活。

幸亏,鸭子真的等到了两次活。

一天,黑罐把他拉到了一边:“明子,你昏啦?你怎么忘了等活啦?”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啦。你小心点,别让三和尚看见了。”

又过了好几天,明子才忽然想起自己原是有事的人。当再蹬车送紫薇去医院时,有点心不在焉起来。

紫薇问他:“你怎么啦?”

明子说:“没有什么。”

开始,明子以“反正有鸭子在替我等活”来安定自己,但一连等了几天,也不见鸭子,心里不禁有点不安了。而这时,三和尚和黑罐把以前存着的活都已做完,已经断活两天了。这一点,明子没有充分估计到。按他的计算,活还要做一些日子。他没有想到,因为有了那些电家伙,干活的速度实际上比他算计的还要快。三和尚大概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才用等活来惩治他的。很显然,现在要等到比往常多出一倍的活来才行。

明子又等了两天鸭子,然而鸭子终于没来。

这天下午,明子对紫薇说:“我得去找鸭子了。”

紫薇望着他:“明天,你还能来吗?”明子不知如何回答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这样说了:“能来。”

明子赶到等活的地方,并不见鸭子,问其他木匠,谁也不知道,只是说:“鸭子都有一个星期没有来了。”

明子又赶到那个老奶奶家。老奶奶一边哭一边说:“这孩子一个星期不回来了。”

明子的心情一下子变得乱七八糟。他担忧着鸭子,又惦记着活,还要想着:去不去给紫薇蹬车了呢?最后,他打定主意:明天,最后一次送她去医院。

第二天,当他将紫薇从医院蹬回时,只见三和尚远远地站在小公园的铁栅栏下正盯着他。他只好硬着头皮将板车继续蹬过去。

但,三和尚没有等到他将车蹬近就转身走了。

晚上,三和尚告诉明子:“最近三次活的钱,加起来你该得二百五十块。但现在一分也不给。”并很平静地补充道:“你再不等活你就回家去,路费我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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