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罐终于又输掉了最后十块钱,再跟别人借,谁也不敢借。他乖乖地趴下了,踏实了。最初,他很尴尬地傻笑,很快——当他想到自己已分文不剩还倒欠别人款项时,他呆了。他木头人一般坐着,两眼大而无光,全无一点思想的样子,仿佛被一种瘾癖抽空了的空壳儿。

这副样子持续了好几天。

这两日又无活可干。明子从紫薇家回来时,见黑罐不在,便问三和尚:“他人呢?”

“遛大街去了。”

明子便找出来。

黑罐在大街上走着。他忽然听到了一阵胡琴声。这胡琴声很难听,黑罐不由得有几分优越感:没我拉得好。他便让胡琴声牵了去。

是一个瞎子正盘坐在地上拉胡琴。他的眼睛几乎全是白色的,像螺壳,朝天空毫无意义地望着。他的衣服上都是油腻,跟理发店的磨刀布差不多。在他的面前,是一顶帽子,那里面已有了一些钱。

黑罐的眼睛一下子捉住了那只帽子。

微风轻轻地掀动着那里面的纸票儿。那纸票儿便逗人似的一掀一掀角儿。

一对情侣走过去。那男人一副骑士风度,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硬币,腰不弯,将硬币高高地坠落下去。

那清脆的声音,便在黑罐耳边喧闹着。

“他的琴没有我拉得好!”黑罐很冷淡地想,那顶帽子却沉重地占据了他的心。

有一阵,几乎没有一个人从这里走过。只有瞎子独自一人孤零零地仰望着无限美妙的天空。

黑罐的目光慌乱了。

那纸票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蹲着的黑罐站起身来,朝前走去。

对面走来两个人,脚步声犹如战士的脚步声。

黑罐也悠闲地看那天空——天空有羊鬈毛儿样的云。

又寂静下来。几乎是无边的寂静。

黑罐以猫样的脚步走向那顶帽子。

瞎子停住了胡琴,伸出手来摸索着。他终于摸到了帽子。他用颤抖不停的手在钱上抚摩了一会儿,一把将它们抓起。

黑罐的心空了一下。

瞎子大概是想估摸出那些钱的数量,抓了好一阵后,一松手,又全都落回到帽子里。他难看地眨巴着白瓷瓷的眼睛,继续拉他难听的曲调。

黑罐将两只手插进裤兜里,仍以猫样的脚步走向那顶帽子。

瞎子又用手拉了一下帽子。

黑罐等他再一次拉响胡琴,便又走去。这时,他仿佛听到他的心脏跳动声几乎响彻了整个世界。他慢慢地像一支熔化的蜡烛矮下身去。他再一低头时,那顶帽子离他的眼睛只不过一尺多远了。

那瞎子停住胡琴,侧过耳朵像听什么似的。黑罐几乎要瘫痪在地上了。

瞎子的脸上,让人觉察不出地飘过一片笑容。

黑罐乌黑的手伸向了帽子……

“黑罐!”明子找到了这里。

黑罐浑身一哆嗦,站起身来,走向明子。

明子望着惊魂未定的黑罐:“你怎么啦?生病啦?”

“没有。”黑罐说,“咱们回家吧。”

明子回头望了一眼那瞎子和那没装满钱的帽子,又望着黑罐瘦削弯曲的背影,闪动了几下眼睛,便赶上来与黑罐走在一起。

两人默默无语。

以后的日子里,黑罐一得工夫,就往几座大楼后的垃圾箱跑。他像一只总爱一处刨食的鸡那样,在垃圾里不停地刨着,翻着,寻觅着那些能卖钱的东西。小窝棚门口已堆了一堆废纸和纸箱板。小窝棚里的床下,现在已经排满了啤酒瓶和各种各样的易拉罐。对钱,现在的黑罐绝对斤斤计较,表现出了一种变态的渴望。一种守财奴的行为和心态,过早地、残酷地来到一个少年身上。

三和尚都感到好笑。

明子看到他像一只老鼠那样整天往窝里搬运废物,心里很生气,并有点鄙视他。

黑罐毫无感觉。他现在——只要大脑没有休息——所想到的就是钱。他要钱,绝对要钱。家中又来信了,说的还是钱。黑罐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必须要给家里钱,很多很多钱。

他又守在了那个洞口。

这是一座十五层的建筑。有几条从十五层一贯到底的通道。其中一条——黑罐摸到的规律——在下午五时左右,准有两只可口可乐易拉罐跌落下来。黑罐计算了一下,大概是从十三层扔下的。那两只易拉罐跌落下来时,声音是很感动人的。它们与四周的墙壁互相撞击着,一路欢闹着。那“当当当”的声音又像是两只易拉罐的对话。最后,它们跌落在底层的洞里。黑罐便很高兴地捉住它们。

“这是一对老夫妻,或是一对年轻夫妻,要不,是一对初谈恋爱的。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很会养身子。”黑罐每次等待它们的时候,总有一些推测。

然而,今天迟迟没有落下来。

黑罐很纳闷。

这时,从门洞里走出一对刚下电梯的年轻男女。女的娇羞地半依偎着男的,两眼注满柔情。但这对于黑罐来说,毫无迷人之处。他们令黑罐不由自主地立起的是两人手中各抓一只可口可乐易拉罐。

那两只易拉罐一闪一闪,鲜红动人。

黑罐不由自主地跟上了。

但他们并不特别想喝。他们之所以抓着易拉罐,似乎仅仅是为了一种情调,一种装饰,就像有人要在胸前别一枚胸针一样。

黑罐装出随便走路与他们毫不相干的样子,从路这边斜划到路那边,又从路那边斜划到路这边。

那两只鲜红的易拉罐恰到好处地停在一定的空间位置上。被女的抓着的那只停在男的胸前,被男的抓着的那只停在女的鬓旁,犹如各执一束鲜花。大概他们似乎真的感觉到这一美感,因此,轻易不去喝那里面的东西。

“可乐很难喝。”黑罐在心里说。他喝过几回,觉得不如喝汽水。

男的还肯喝一些。那女的很要命。她抓——不是抓,而仅仅是用大拇指和无名指捏着易拉罐,让其他手指花儿一般开放着。偶尔喝一口,也极文雅。

过了一阵,他们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尾巴,回头瞥了一眼黑罐。

黑罐赶紧低下头去,装着望路边的栅栏。

过了很久,那男的终于喝光了可乐。但又在手中玩耍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将易拉罐抛向身后。那易拉罐在空中划了一道抛物线,差点落在黑罐的鼻梁上。它跌在地上,滚动了几下。

黑罐装着不在意的样子,站在一边,等他们走出去一段路了,才将它捡起,接着又去等第二只。

那女人也终于喝光了可乐。

“她马上就扔。”黑罐想。

扔倒是扔了,却扔在掀了井盖的下水道里。黑罐赶到时,就见红光一闪,那易拉罐随着污水流进黑暗中去了。他很恼怒地骂了一声:“妈的个巴拉子的!”

黑罐就是这样不顾一切地积累着财富。

一连好几天,黑罐甚至连晚饭都不好好吃一顿,只把中午趁主人不在意而藏起的一只或半拉干馒头掏出来,就着一大碗白开水,糊里糊涂地吞下肚去。有几次,因中午未能藏起食物,到了晚上,当三和尚和明子准备弄晚饭或想出去到小饭馆吃一顿时,黑罐说他肚里很不舒服,到外面转悠去了。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明子便对黑罐作了一次跟踪。

黑罐在前头匆匆地走,像赴会一般。到了一家饭店门前,他停住犹豫了一阵,便进去了。

明子跟上,猫在大玻璃窗下,又从大玻璃窗下直起身子来。当他的眼睛能够看到里面时,他见到的情景是:黑罐正守在一张饭桌跟前。

在那张桌上用餐的是一对老年夫妇,他们似乎马上就要吃完。

黑罐的眼睛在朝别处看,仿佛他是来吃饭的,而现在苦于找不到一个空座。

那对老年夫妇掏出面巾纸来擦了擦嘴,互相搀扶着离开了座位。

黑罐赶紧坐下去,抓起筷子就吃那些残羹剩饭。他始终埋着头,吃相很凶,仿佛马上就有人要用枪追杀过来一般。他被噎住了,于是伸长脖子使劲咽着,两只眼睛瞪得很大。

明子没有去惊扰他,甚至怕黑罐看见,赶紧低下头去,心情难过地走开了。最近一段时间,明子的心情一直阴沉沉的。那对明澈的眼睛里,总有驱逐不掉的迷惘、困惑和忧伤。有时,他木呆呆的,那份机敏和灵活劲就没有了。他的心思一日一日沉重起来,也一日一日复杂起来。许多新的情绪、新的感觉和新的思想正在心底里悄然无声地萌发着。他正越来越变得像个大人。

就在明子看到黑罐在饭店吃人残留的那一幕的第三天,三和尚说,他的内裤口袋里的钱少了一百五十块!

“这屋里没有第三个人!”三和尚说。此事,他绝不能容忍。居然有人敢打他的主意,并且还是他的两个徒弟或两个徒弟中的一个。

小窝棚里装满了紧张和难堪。

“是谁拿的,给我老老实实地放回来,我算他没有事。”三和尚说,“我绝不允许有家贼!”说罢,他用鞭子一样的目光,在明子和黑罐脸上各抽了一下。

明子端起武侠小说,用舌头掀着其中一页,目光从书上放出去,无所畏惧地截住三和尚的目光。

黑罐回避着三和尚的目光,在嘴里嘟囔着:“反正我没有拿。”

一连几天,干活、吃饭、睡觉,谁也不说话。三和尚将脸绷得紧紧的,准备着随时揭露和惩罚谁。

过了四天,三和尚见仍毫无动静,便再一次发作:“简直是狗胆包天!别以为我不知道谁拿了这一百五十块钱:我只是看看他到底还有没有一点人样。我说了,再给一天时间,你把拿走的钱给我悄悄送回来,或放在我枕头下,或放在我席子底下,我绝不追究!”

这最后通牒并未发生效应。一天以后,三和尚把床翻了个底朝天,也未见钱回来。他恼怒之极,把枕头和被子统统掀翻到地上。

明子心里堵得慌,他走出窝棚,直往广阔的天空下跑去。

黑罐也畏畏缩缩地走出窝棚,沿着墙根往前溜。

三和尚或许已有了判断,或是选定了分别惩治的办法,首先瞄准了黑罐。

黑罐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整天慌慌张张、忧心忡忡,犹如一只觉察到了猎人的枪口的兔子。

以往,三和尚怕黑罐将活给做坏了,稍微有难度的活,一般只叫明子做而只让他做一些简单的活。现在,三和尚将他俩完全颠倒过来,让明子去做简单的活,而让黑罐做大难度的活。

黑罐一面对算料、放料、组合等活,就浑身发热,脑子一片空白。他想使自己的脑子转动起来,可那脑子很滞重,很难转动。于是,他呆呆地看着,浑身出汗,直到额上的汗一滴抢一滴地从下巴颏上滴落下来。

“你是不是在做文章?”三和尚问。

黑罐马上摆出做活的架势,然而脑子却僵了一样没反应。他越是着急,就越是没有反应。到了后来,他连着急都感觉不到了。

“你有些事情做得并不笨。”三和尚说。

黑罐的耳朵鸣叫起来,像树上的蝉声。他似乎听到了三和尚的话,又似乎没有听到。手忙脚乱,全都是些无意义的动作。

明子很可怜他,想上去替黑罐一把,被三和尚用目光制止了。

三和尚偏不看黑罐,只顾做自己的活。

黑罐的思维勉强又运行起来,但很迟钝,往往一个尺寸要计算半天。而以往,他的反应虽然慢一些,但也没有慢到如此程度。

三和尚终于怒冲冲地过来,一把推开了黑罐:“你滚开吧!”

黑罐很尴尬地站到了一边,不由自主地将两只手在衣服上一遍又一遍地搓擦,仿佛手上有永远擦不净的脏东西。

分钱时,三和尚将分给黑罐的半份钱,又扣去了一半。理由很简单:黑罐不出活。

黑罐毫无反抗能力,只好跟自己过不去。没有人的时候,他自己揪扯自己的头发,并使劲咬自己的嘴唇,直把嘴唇咬出一道道的血印来。干活时,他仇恨地使用着工具。刨子太老,他顽梗着不将刨片重新装得嫩一些,就这么硬刨,结果那刨花像用斧头砍出的木片儿。锯子钝了,他不磨,只管使劲地拉,差点没把锯条扳折了。那天,他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斧头砍在了手背上,顿时鲜血淋漓。

三和尚慌了,立即脱下衬衫,给他紧紧包住,并拉着他就往医院跑。

明子在一旁扶着黑罐,眼泪不由得含在了眼中。

幸好,砍得还不算太重。但是至少在十天时间里,黑罐不能再干活了。

当只有明子与三和尚两人干活时,明子一言不发。

三和尚似乎有暂时不追究那一百五十元钱的意思。但明子并不因此而对三和尚变得柔和起来。他就是要以一种沉默来让三和尚难受。当三和尚有意对话时,明子不予理睬。三和尚无奈,也只好沉默着。

明子配合沉默的另一行动是:绝对不使用电家伙。理由是不成理由的理由:“我怕触电。”惟一的根据是那电家伙前些时因为电线被磨破确实漏过电。但明子并不怠工,非但不怠工,还有拼命干活的样子,仿佛要把黑罐那份被耽误的活也由他一个人做出来。他狠狠地使用斧头,狠狠地使用锯子,狠狠地使用凿子和一切工具,活干得十分生猛,并富有成效,吃完中午饭,三和尚一般都要找个地方眯一会儿。每逢这时,明子和黑罐便摸牌或做其他一些事情来消遣。现在,明子饭碗一推,就“叮叮咣咣”地大干起来,那样子不像木匠,倒像铁匠。

三和尚认定这是明子给他脸色看。

三和尚丢了一百五十块钱已很气恼,本想惩治一下黑罐,没想黑罐自伤,使他再也下不得狠心。非但下不了狠心,还似乎有所歉疚,这就使他感到十分窝火。明子如此表现,使他很容易迁怒于明子。他看着那好端端却空闲着的电家伙,再看看明子挥汗如雨地劳作,从心底里希望明子干活时能出点差错。然而明子心明眼亮,看出了这一点。他心灵手巧,把活做得无可挑剔。当三和尚要把过于复杂的活交给他存心为难他时,他很干脆地拒绝:“这活,你还没有教我。”三和尚深感自己智慧的薄弱。他在心里发誓:这回绝不轻饶明子!

机会终于来了:三和尚又一次闻到了尿臊味,其时,已是去掉棉被只盖一条薄毯的时节,那气味便遮不住地弥满了窝棚。

从半夜醒来开始,明子就一直惴惴不安。他真快恨死自己了。这可恶的毛病,把他的自尊心大大地伤害了。他本能地预感到,三和尚将要利用这事,在精神上压垮他并通过折磨他的自尊心而实现自己的报复。

“又是尿臊味!”三和尚走过来了。

明子和黑罐都立即坐了起来,像两只弱小的又心存一线希望的小动物,望着没有一点凶样的三和尚。

“这气味就是从你们这儿发出的。”三和尚肯定地说。

明子和黑罐下意识地用手压住了线毯。

三和尚固执地站着不走:“这气味就是从这儿发出的!”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明子,控制不住的快活从他的眼中流露出来。

他们长时间地对峙着。这种对峙是一种耐力的较量。而明子处在绝对被动的位置上。他已越来越忍受不了三和尚越来越强硬越来越得意的目光了。袭住他心头的刻骨铭心的羞耻感,一方面增长着仇恨和不屈不挠的精神,一方面使他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当三和尚终于不想再等待,欲要动手揭开线毯时,明子忽然大叫起来:“那钱是我偷的!是我偷的!”他掀起枕头,找到了自己的钱包,抓出里面的所有钱,一把摔了出去,只见那票子飞满了一窝棚。

三和尚突然意识到了他的残忍,反而一下子疲软下来。

明子把脑袋勾在胸前,使劲压住哭声。那压抑的哭声便在他胸腔中鸣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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