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出了浴池,来到大街上,已是满街灯火、霓虹灯将天空染成彩色的时分。许多下班归去的人还在路途中,灯光下车辆如蝗,行色匆匆。十字路口,那红灯稍微亮上片刻,就马上长成一条长蛇似的车队和半街拥挤的自行车。灯光下的面孔,是一天劳动后归家的急切、喜悦及一天过去留下的疲倦和几分无奈。到处是白如雪光的橱窗。此时,最吸引人的橱窗莫过于食品店、饭店和各种熟食铺的橱窗:灯光柔和而明亮地照着那一只只油亮亮的烤鸭、烤鹅、烤鸡和一盘盘熏鱼、一盘盘盐水鸭、一盘盘猪耳朵、一盘盘点缀了红辣椒的豆制品……

三和尚忽然想起了自己今天最大的一件事,即请明子和黑罐下馆子吃一顿。“记得前面有个酒馆。”他说着,便走在了头里。

出了浴池,他们已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说过几句话。此时,浴池大战的具体情景已经模糊了。现在,他们的心里并无回忆的活动,有的只是事情过后留下的一些想法,但更多的是一些说不清楚但却又是那么沉重地占据着心灵的情绪:愤恨、屈辱、自卑、自惭形秽……产生这些情绪的原因倒变得很淡很淡了。

他们三人在街头上走着,觉得自己很渺小、很低下。他们仿佛觉得所有的人都瞧不起他们。他们觉得自己的身体收缩着,动作很僵硬,反应也很迟钝。在一次又一次地穿过人群或车辆时,他们不是被别人撞了,就是撞了别人。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分别给了他们厌恶、生气的白眼和一撇嘴。黑罐老掉队,三和尚和明子便不时等他,而在等他时,总不免又给别人挡了道。他们走走停停,有时拉开老远,但过一会儿,又会走到一起,仿佛天底下只有他们三个属于一类,而那么多人属于另一类,因此,不管多么受人流的打击,临了,总像灰鸭子与一个庞大的白鹅群相遇,在鹅群中慌慌张张地游着,最后鹅群游走了,他们留下了,互相发现了,又扑着翅膀游到了一起。

他们进出了三家酒馆。这三家酒馆都比较讲究,一家灯火辉煌,一家用的是烛光,另一家的灯光却是五颜六色的,被照着的人一个个都像鬼。他们一进门,就感到了一种生硬,一种不和谐。既然进来,又不便转身就走,自己让自己沉着一点,大方一点。有小姐送来菜谱,他们也接过来翻翻,翻得很认真,但菜名全没有看进去,进入眼帘的皆是高得出奇的价格,然后说没有他们想吃的菜,便赶紧走出门来,惹得小姐一脸不高兴。每逢这时,黑罐总抢在头里,要么紧紧贴着明子的屁股,差点没把明子的脚后跟踩破了。出了门,三人额头上总不免有许多汗。

最后,他们总算认可了一家小酒馆。正好有张空桌子,他们便坐了下来。这时,他们便无心思,只是呆坐着。

紧挨着他们的一张桌子,只坐了两个人。看长相和穿着,也属于“胸毛”们侮辱的那一种“土鳖”。他们两人,一个脸色焦黄,一个脸色枯黑。两人脸上都满是褶子,像风干的柚子,笑起来,额头上便是一条条沟痕。脸色焦黄的那一个,似乎缺了一颗牙齿。天气虽已很热了,但他们像许多对冷热反应迟钝总爱捂的乡下人一样,仍然穿了好几件单衣,像一个人家的大衣柜里没有足够的衣架,而只好将好几件衣服套在一个衣架上一样。那领子都一个个敞开着,像翻开的一本书。领口都是黑乎乎的。两人抽烟都十分的厉害,那烟像燃着了的未干的绳子一样,湿烟袅袅,从口中不断飘去。脸色焦黄的那一个,夹烟的手指更为焦黄。三和尚他们一进来时,就闻到一股从他们身上发出的烟草和汗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不知他们比三和尚他们早到了多少时候,地上已有好几枚由他们扔下的烟蒂了。

相隔三张桌子,有一对男女占了一张桌子。三和尚、明子、黑罐进来后,就不断去看他们。是一对夫妇吗?不像。那男的看上去要比女的大二十多岁。那种微带几分羞涩和试探性的亲近,也不像是一对平常的夫妇。是父女吗?也不像。那女的眉眼一弯一眯,那娇嗔的表情不像一个女儿面对一个父亲。那男的保养得极好,红光满面,皮肤湿润,头发虽然稀少,但一根根皆梳得整整齐齐。穿一件洁白的新衬衫,打了一条暗红色的领带,手腕上松松地戴了一块金光闪闪的手表。那女的生得很文静,也很娇气,总向那男的使小性子。那男的,就用手轻轻抚摩着她好看的肩膀,跟她说话,似乎在允诺什么。此时,倒有点像父亲在答应撒娇的女儿提出的一些要求。

打三和尚他们进来开始,他们就看到酒馆里的那位服务员小姐,就一直为那对男女服务着。她不时端上酒和各种饮料以及菜肴等。如果有了空隙,她就伺候于一旁,脸上带着让人感到温馨的微笑。那对男女也很自然很有礼貌地使唤着她,仿佛她不是酒馆的,而是他们自己专门带来的。

三和尚觉得他们坐下已有一会儿工夫了,但没有人来理睬他们。

与他们相邻的那张桌子,也无人理睬。明子看到他们的脸上已有了不快的神色。他们不时地去瞥一眼那位小姐和那对男女。

“已叫了她两遍了。”“焦黄脸”说。

“请开票!”“枯黑脸”叫了起来。

“过一会儿。”那位小姐正在给那女的往杯里倒饮料,头也不回地答应了一声,口气里有点不快。

“焦黄脸”和“枯黑脸”只好又耐着性子,但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三和尚问:“你们等多久了?”

焦黄脸说:“四十分钟了。”

不知为什么,三和尚很想与他们攀谈攀谈,然而对方正在憋着的怒火中,这使三和尚不免有点遗憾。

“枯黑脸”终于憋不住了,忽然一拍桌子:“到底开票不开票?!”

所有的人一惊,都伸长脖子,掉过头来看。

那位小姐把脸侧过一半来,微带轻蔑地说:“没见着我在忙吗?”

“焦黄脸”说:“也该到这儿来忙忙!”

那位小姐做出不理睬的样子,依然在那里微笑着为那对男女服务。

“枯黑脸”愤怒地掀翻了桌子。

三和尚、明子和黑罐不由得都站了起来,并在心底里涌出一阵快活和激动。

那位小姐再也不能听而不闻了,冲过来用纤细的手指指着“焦黄脸”他们:“你们想干什么?想干什么?”

“枯黑脸”扬起巴掌:“我想揍你!”

许多人围了过来。

明子和黑罐站到了凳子上。

从里面走出老板来。那老板年纪很轻,戴了一副眼镜,像个书生,但显得十分精明强干。他并没有如一般店主人不假思索地与顾客作对,甚至没有大声说话,只是很平静地问:“怎么回事?”

“他们将桌子掀翻了!”那位小姐说。

“为什么要掀翻桌子呢?”老板扶起桌子,问“焦黄脸”他们。

“我们已等了很久,我们叫了她好几次,她都爱理不理的,最后,她干脆装聋作哑不理我们,只顾在那里伺候那两个!”

三和尚与“枯黑脸”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义愤填膺地说道:“狗眼看人低!”

那小姐一下子失去了理智:“就不开票,就不开!你们能怎么着?等不及,就请出去吧!谁也没留你们!占张桌子,吃碗米饭,要碗汤,这个钱,我们还不愿意赚呢!”

“浑蛋!”“焦黄脸”怒骂道。

“你骂人!你浑蛋!你们一家子浑蛋!”那小姐一扫温馨可人的样子,而瞪圆了两只画了眼线的眼睛,很泼辣很泼辣。

三和尚对那老板说:“你看她,太不像话了!”

老板对那位小姐说:“你下去吧。”

那小姐不走。

“让你下去,听见没有?!”老板发火了。

那小姐这才骂骂咧咧地走开。

“你们几位是一起的?”老板将三和尚与“焦黄脸”看成是同党了。

三和尚摇摇头:“不是。我们也等了好久了。”

老板的脸冷冷的:“今天有点忙。你们几位如果等不及,就请到另外的酒馆去。周围酒馆有的是。再说,一般的菜,我们今天几乎没备,很对不起各位。”

三和尚他们这才看出,老板与那小姐原是一路的心思一路的货色。

这时,“焦黄脸”将手伸进怀里,抓出厚厚一捆五十元的票子来,往桌上一拍:“这顿饭,非在这儿吃不可!”

这捆票子让三和尚、明子和黑罐大吃一惊。

这捆票子仿佛一道闪电一下照亮了老板的脸。他随即微笑着说:“你们两位别发火,我绝无撵你们走的意思,只是怕耽误两位的工夫。”他转身向后面喊道:“小青,出来开票!”

从里面走出另一位更为光彩的小姐来。

老板说:“你们点几道菜?”

“枯黑脸”说:“有多少点多少!”

老板几乎不能相信:“哦?”

“焦黄脸”说:“我们还有几个人,过一会儿就到。”

“那也不用全点呀。全点了,要花……”

“枯黑脸”说:“说了你老板别生气,你的这个小酒馆,我们都敢买下来。”

老板笑了笑,对那个叫小青的小姐说:“给他们二位快把票开了。等一会儿人家还要来人,你让薇薇也过来。”

“焦黄脸”将烟盒伸过去,老板从里面拔出一支,那样子仿佛彼此早就认识,并且还很亲近。他说:“听口音,你们是胶东人。”

“是的。”“焦黄脸”说。

“你们是干什么的?”老板问。

“搞水产养殖业。你们吃的对虾、鲜贝说不定还是我们养殖的呢。”

“这可是这几年发大财的行当啊。”老板深知市面上的事,于是对面前两位的财富有了一种肃然起敬甚至自愧不如的神情。他索性坐了下来,一边抽烟,一边与两位很融洽地攀谈,一边指挥着小青服务,早忘了刚才将其看成“焦黄脸”同党的三和尚、明子和黑罐了。

“焦黄脸”和“枯黑脸”似乎也早忘了与他们同仇敌忾的邻桌了。

三和尚、明子和黑罐只好默不做声地干坐在那儿,没有人问一声,也没有人看一眼。他们瞪着眼睛、张着嘴,像三个傻瓜。

“焦黄脸”和“枯黑脸”在老板面前说话很气粗,相比之下,老板反而显得有点谦卑了。他想得到便宜一些的对虾、鲜贝、海参之类的东西。“焦黄脸”说:“到时用汽车往这儿运的时候,给你捎一些。你这么个小酒馆,能用多少?”

小青递了湿毛巾之后,已眯眯地笑着端上茶来了。

“焦黄脸”依然脱不了他的本色,拿起茶杯,咕嘟两口,一杯茶就全倒进了肚里。他觉得身上热了,也不解钮扣,只是用双手把领口使劲扯大一些。

“枯黑脸”偶尔发现了三和尚他们,不说话,只把烟盒伸过来。

三和尚连忙用双手谢绝着。

“枯黑脸”坚持着,但仍不说话。

三和尚只好拔了一支。

“枯黑脸”又跟老板说话去了。

这时,“焦黄脸”说的“还有几个人”来了。其中一个是大汉,一脚踏进门里,就大声问:“有好酒吗?”

“焦黄脸”答道:“只有五粮液。”

大汉说了一声“还凑合”,便山一般压过来:“屁股大一张桌子,这么多人往哪儿坐呀?”他一屁股坐下,独自就占了一面。

“焦黄脸”觉得也是,便望着老板说:“请想个办法吧。”

老板站起身,目光在酒馆里巡视了一番,便落在了三和尚他们桌上。随后,他满脸笑容地说:“您三位,能不能到那张桌子上,那儿还有三个空座儿。”

三和尚往里看了看,有点不愿动。

老板说:“是跟您商量。”

“焦黄脸”与“枯黑脸”都过来说:“麻烦麻烦了。”“对不起呀!对不起。”

三和尚和黑罐僵了僵,觉得不必再坚持了,便站起身来。但明子却坐着不肯动。三和尚叫了一声:“明子!”明子依然不动。三和尚似乎看破了一切,准备心甘情愿接受这种现实了。他发现了自己力量的虚弱。他不想再生气,不想再作无谓的反抗和争斗了。他过来,抓住明子的胳膊,硬把他抓到墙角的座位上。

墙角上很挤,他们三个像被人追赶,撵到墙角一样。

当那个小青、那个薇薇已正式伺候着那些“土鳖”时,他们这儿依然冷清着。

不久前,他们还是同党,然而,现在所受的待遇却有了天壤之别。这就好比一捧花生,那是有壳有仁的。现在壳和仁分开了,壳被丢在地上扫走了,仁留了下来。而在未分开时,它们是一件东西:花生。是那一沓子钱,将“壳”和“仁”分开的。

又等了一些时候,那老板亲自过来开了票,并很快送上酒菜来,还歉意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三和尚喝了许多酒。他喝酒的样子很难看。说是喝酒,其实是往胃里倒酒。“咕咚”之后,总要把眼睛一闭,嘴里倒抽一口凉气,发出长长的“咝”声。

明子和黑罐本不会喝酒,可今天一方面受了三和尚的怂恿,一方面自己也想喝,那不足一两的酒杯,也满了两三次,空了两三次。两人喝得脸红脖子粗,让邻桌一个姑娘“哧哧”窃笑。他们自己互相看看,也梗着脖子笑。

三人出了酒馆,皆有头重脚轻之感。他们走成一排,心情很古怪,无由地痛快,无由地豪迈,亦无由地沮丧。他们挺着胸脯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见谁也不让,常常将人逼到墙边或马路牙上。走到后来,他们三个或许是觉得走得不太稳当,或许觉得三人应该拧成一股,竟互相挎了胳膊,三和尚当中,明子和黑罐左右,踢着腿,绷直了脚面往前走,宛如巡逻的宪兵,令路人侧目相看,又感莫名其妙。

走了一阵,三人散开,明子捡了一根树枝,一路上抽打白杨树干,或跳起来抽打垂挂下的树枝,直打得落叶纷纷。前面碰见几块砖头,几只破筐拦住去路。三人走近一看,原来是路面坏了新抹上去一片水泥,怕路人用脚踩,故而设置了障碍物。这黑罐是老实人,老实人也会使坏。他前后左右一看无人,便踢掉筐,一脚踩到上面,再一抬脚时便留下了一个浅浅的清晰的脚印。他觉得这很有趣,又往前走了一步。三和尚和明子也都觉得有趣,便鼓动他再走,就像两个大人挑动一个傻子去骂人一样。走就走,不怕!黑罐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于是身后就留下了一行脚印。黑罐回头一看,很自得,不由得又战战兢兢地往回走了一趟,然后才跳到能走的路面上,赶快与三和尚、明子远离现场。

他们不知怎么的,糊里糊涂地走进了一个晚间无人管理的疏旷的大公园。走到大湖边上,那时月光正从东方升起,洒了一湖银屑,湖边垂柳,影影绰绰,如山,如墨云,又如乡村原野上的麦秸垛。几只乌鸦受了惊动,离了树枝,飞到月光下,然后又落到了另外的树上。远处水面,有野鸭一声半声地鸣叫。非常寂静。他们有了一种虚幻和寂寞的感觉。

湖水边上拴了一大片游船,此时皆在月光下泛着白光。一有风吹起,湖水便晃动起来,那些船便也此起彼伏地跟着晃动。

明子首先跑到水边,跳到一只船上,用手四周一摸,然后对三和尚和黑罐说:“这船没锁。”

两人听了,立即过来:“真的?”

“真的。”

三和尚和黑罐也都跳上船来。

这是一只脚踏船,有两个座位。明子和黑罐一人抢了一个座位坐下,三和尚便坐到船头上。只要三和尚说声“踏”,明子和黑罐马上就去蹬脚蹬。三和尚朝四周看了看,说:“没人。”这时,只有湖水拍击岸边的水声,再无其他声息。三和尚觉得头脑有点昏沉,很想到湖上去兜兜风,说:“踏!”

这明子和黑罐便争先恐后地蹬起来,那船便呼呼地离开了岸边。船尾泛着雪白的浪花,在月光下留下一条水道来。船头的水“噗噗”地响。三和尚解开衣服,让清凉湿润的风吹着胸膛。明子和黑罐发了疯一般,拼命地踩,拼命地蹬,船长了翅膀一样,在这夜空下贴着水面疾行,像一只难以起飞的巨大水鸟。一群将嘴插进翅膀正在做梦的野鸭被惊醒了,乱糟糟地飞上天空,惊叫着盘旋,然后只听见远处“扑通扑通”的水响,大概是落到别处水面上去了。三和尚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明子和黑罐蹬出大汗,便都脱了褂子,将脊梁光光地对着月亮。

“使劲!”三和尚还嫌不过瘾。

于是,明子和黑罐的身体皆离了坐凳,攒足全身力气,将其运到双腿上去。

三和尚摇晃着跳过来,推开黑罐,自己坐到位子上。他的双腿短而粗,极有力量,加之明子两腿已经疲软,两边力量不平衡,船便像陀螺一样在水面上旋转起来。

“我晕。”黑罐说。

三和尚却更用力地蹬,仿佛要把那脚蹬蹬断一样,船便越转越快。

立在船头的黑罐仿佛在浪峰上颠簸,两眼一黑,有点站立不住,便赶紧蹲下去。可是不知怎么的,双腿一软,被甩了出去,跌到了湖水中。

三和尚晕乎乎居然没有觉察。

“黑罐!黑罐掉下湖了!”明子叫道。

三和尚这才刹住。

都是水乡长大的,擀面杖一般长短,就能在水面上凫了。黑罐从水中挣扎出来,用双手抓住船帮。

明子“格格格”地大笑起来,笑得接不上气,笑得两眼流出泪。

黑罐被三和尚拉上船来。三和尚一见黑罐像只落进水中的黄鼠狼一样站立着,瘦长瘦长的,也禁不住大笑。

黑罐快要哭了,可是一见明子和三和尚都笑,他也笑起来。

这疯疯癫癫的笑声,在寂寥的夜空下,往茫茫的远方传播着。

三和尚脱了一条长裤,明子脱了一件褂子,让黑罐换了湿衣服。

三人想起来好笑,便又笑了一阵,终于都没了力气,黑罐坐在船尾上,三和尚坐在位子上,将头仰在座位的后背上,明子躺在了船头上。

小船一动不动地停泊在水面上。

好月亮,明晃晃,照得世界成了半透明的,仿佛淹没在淡淡的牛奶里。已有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月亮了。这样的月亮好像只有在小豆村能看到。晴朗的夜晚,小豆村上空的月亮是极迷人的,圆的,像银盘;弯的,像银镰,纯净、温柔。月光下的田野、树木、河流,仿佛沉浸在一场梦里。这样的夜晚,明子和黑罐他们总是不肯呆在屋里,或到田埂上互相追逐,或爬到河边倒扣着的船底上去嬉闹,或到桥上去听大人讲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要不,驾着小船,到芦苇滩上捉小蟹,或到水荡里去撒网。那里的月亮,是属于他们的。

三个人都望着这轮悬浮在薄薄雾气中的月亮。

很久很久。

兴奋和宁静的心情慢慢地流失了,三人又不约而同地回到了对白天的回忆里。这时,他们仿佛觉得这水是浩大无边的,他们在孤零零地漂泊着,心里禁不住有了几分悲凉和凄惨。

三和尚说:“我以为,我们这些人是烙了记号的,走到哪,也不能改变自己,就像山羊和绵羊一样,一眼就能分清。可我现在知道,我们这些人也是能改变的。可是,得有一样东西:钱!”

明子看到,月亮上有一抹淡云。

“钱这东西很神奇。没有一样事情它办不到的。你身上揣足了钱,走到哪都不怕。钱就是路。钱能把这天上的月亮都买下来。人有了钱,屁都比别人放得响些、香些。人说了,‘腰里无铜,不能逞雄’。人可以缺这缺那,独就是不能缺钱。人一穷,就出来了瘪三样。这是没法儿的事。你饿了三天三夜,饿得前胸靠后背。见人抓着根鸡腿在太阳下啃着,你的眼睛就没了骨气。谁说不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呢?于是,古往今来,那么大一片天空底下,这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为那钱拳打脚踢,为那钱费尽心思,甚至闹出无数条人命来。不然就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了吗?”

三和尚用平静的语气,把话说得很冷酷。

“你们也没少见着,今天就看了个透彻:有钱使得鬼推磨。”

无边的世界里,此时只有这一句话真真切切响着。

湖上有风,空气中有几分凉意,望天空,天湛蓝一片如水洗过。那轮明月越发高悬,尽把温柔的光洒下人间。很远处,似乎有几户人家,那微暗的灯光,在岸边树木间闪烁,使人感到遥远和迷惑。

三人都静静地躺在这静静的夜空下,静静听着,静静望着,静静想着,想出了许多深刻的大道理来。但想出以后,并无激动,也无不安,反使心更静静的像了这湖静静的水。

很久之后,三和尚叹息了一声,说道:“钱是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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