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时,三和尚忽然变得轻松起来。他对明子说:“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了。”在请明子下馆子吃饭时,他喝了不少酒,吃了不少菜,吃喝得有滋有味,不断地发出“丝”声,说“好酒”、“好菜”,一副真正轻松的样子。

吃罢饭,三和尚又掏钱请明子看了一场电影。

回到窝棚以后,三和尚说了许多话,都是讲以后他和明子两人将会怎样怎样,尽力描绘出黑罐被甩掉之后的好情景。他不停地讲这些,似乎是为了不让自己有任何空隙去感受自己打发黑罐走而引起的内心深处的不安。

明子一直沉默着。当灭掉烛光,突然意识到现在独自一人睡一个被窝之后,他对黑罐离开的感觉一下子变得强烈起来。被窝里很空洞,没了黑罐的温热,明子下意识地伸出脚去在被窝里来回寻找着。当终于明确了“黑罐走了”时,他感到有一股凉气从被窝那头朝脚心吹来,直钻到心里,并有一种孤独感。他不由得缩成一团。在黑暗中,他睁开双眼,心里想着的全是黑罐。想到黑罐总是闷声不响地躺着毫无怨言地用自己的身体焐被他尿湿的被褥时,明子的心充满内疚。对于黑罐的走,他的态度很暧昧——不,他的潜意识里,也有一种轻松。只不过这种轻松并不强烈,他又不愿去想到它罢了。明子觉得自己很没有良心。为了自己多分得几个钱,竟然也和三和尚一样觉得黑罐占了自己的便宜,觉得黑罐是个累赘!他浑身发热,手心与脚心都出了汗。一夜,他未能睡踏实。

干活时,三和尚总是轻声地哼着“快活调”,有时夸张地显出一种快活。但分明是在掩饰内心深处不时泛起的不安。

明子闷闷不乐,埋头干活。他想忘记什么,可是忘记不了,内疚一阵阵袭来,叫他心灵发虚、难熬。于是,便更加上劲地干活,让气力消耗产生的疲惫和筋肉紧张产生的酸痛来抵御心灵的负疚。与此同时,他对三和尚的恨也渐渐加大。因为毕竟是三和尚将黑罐甩掉的!

这黑罐也是,将什么都收拾走了,惟独忘了那把最容易使人想起他的胡琴。

胡琴挂在窝棚里的柱子上。它是黑罐留下的影子。

最初两天,三和尚没有很在意这把胡琴。几天之后,当他再看到这把胡琴时,便将目光转移开去。可是,那把胡琴似乎能自动地位移,总在他的眼前闪现。他不得不想起黑罐曾用这把胡琴给他带来的精神慰藉,不得不想起自己是如何将黑罐打发走的。他的良心便受着责备和折磨。于是,他把那把胡琴摘下来,藏到床下去了。

这一切,明子都看在了眼里。他趁三和尚出门的工夫,把胡琴从床下拿出来,又挂回到原处。

隔了一天,三和尚把胡琴摘下,再次藏到床下。

隔了一天,明子把胡琴从床下再次拿出挂回原处。

三和尚朝明子瞪着眼睛。

明子并不示弱,也瞪眼相还。

四束目光便在空中相接,硬邦邦的,谁也不肯软弱给谁。

这天,三和尚收工回到窝棚后,拿出干净的换洗衣服,摘了假发,拿了毛巾和盆子,到附近的公用自来水洗去了。他要去找她。每回他在去找她之前,总要用香皂一遍又一遍地擦洗,然后换上干干净净的内衣。

明子久久地盯着三和尚的假发。他心里萌生起一种要让三和尚不痛快的念头。他走过来,把三和尚的假发塞到了三和尚的枕套里,然后走出了小窝棚,到大街上溜达去了。

三和尚洗得干干净净地回到了小窝棚,换了新的内衣,把袖子凑到鼻子底下,闻到一股香皂的气味,心里很满意。他拍了一下光头,便要去抓假发戴上,可是假发不见了。他一边奇怪,一边焦急地寻找。床上床下寻不着,他就摔被子掀枕头。横找竖找了一气,他恼火得使劲一拽衣领,拽脱了两个钮扣,他嘴里粗野地骂着,骂之不足,用脚踢翻凳子,踢之不足,把枕头抓起掼到墙角上。折腾了一阵,原先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已是一身臭汗。他自然不能秃顶去见她,便坐在床上生闷气。当他稍微能冷静思考问题时,便立即意识到假发突然失踪为谁所致了,就恶狠狠地倚在床头,等着“逍遥法外”的明子归来。

明子偏要搅黄了三和尚今晚的计划,便在外面延宕,直到深夜了才回小窝棚。

三和尚的目光随着明子的走动而移动着:“你今天干什么好事了?”

明子说:“不知道。”

“你知道!”

“我不知道!”

三和尚的光头在烛光里闪亮:“你把假发藏起来了。”

“……”

“你说,是不是你藏的?”

明子瞧见了墙角上的枕头,便弯腰去捡,顺手将假发从枕套里拽出,一起抛向三和尚的床,说道:

“我没有藏!”

枕头与假发一起落在了三和尚的床上。三和尚冷笑了笑。过了一阵,他用了一种很冷酷的语调说:“你小子不要装好人!你难道不是也在心里希望黑罐走吗?!”

三和尚的话,像刀子一样刺破了明子为了逃避良心谴责而有意在心头笼起的一层薄雾,并且刺痛了他的心。他大声叫起来:“是你把他赶走的!是你把他赶走的!”

三和尚坐直身子说:“可你心里希望这样!”

“不是的!不是的!”明子的声音一下嘶哑起来,并颤抖起来,泪水涌出眼眶。他突然扑到床上,抱住被子,大声地哭泣起来。他用拳头抵住嘴,哭声便在喉咙里呜咽。

三和尚的心情很烦闷,便从床下摸出一瓶烈性白酒,用牙齿揭掉了瓶盖,也不要下酒的菜,一口接一口地光喝起来;每喝一口,就闭一下眼睛咬一咬牙,仿佛被刀子捅了一下。

明子的哭泣慢慢减弱,直到没有声息。

但三和尚一瓶酒下肚后,却发了神经,吼起大悲调来。没有黑罐的胡琴伴奏,这光光的吼声,显得更粗糙,也更真实。吼着吼着,他竟然哭了起来,并且是号啕大哭。一半是醉,一半是因心中的种种悲伤和郁闷,哭得毫无顾忌。他想说些什么,但因酒麻硬了舌头,只能发出“呜呜噜噜”的声音。

这难听的却直往人心里钻的哭声,使明子的心里产生了歉意。他走过来,给三和尚倒了一杯水,并递给他一块毛巾。

“是……是我……我撵……撵黑……黑罐走的……是……我……”三和尚望着明子说。

明子给三和尚铺好床,并把枕头垫高了一点,扶着三和尚让他慢慢地躺了下去。

三和尚又哭了一声,又“呜噜”了一阵,酒像蒙汗药一样开始麻痹他的神经,不一会儿他就昏昏沉沉地睡去。

此后的两三天里,明子和三和尚不多说话,只是用力干活。

又过了两三天,三和尚对明子说:“写封信回去,让黑罐回来吧。”

明子点了点头。

大约过了半个月,这天傍晚,明子和三和尚收工回来,打老远处就听到小窝棚里传出胡琴声。两人站住了。先是明子叫了起来:“黑罐回来了!”紧接着,三和尚也大叫起来:“是黑罐!”两人便朝小窝棚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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