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姜恒坐在殿内发呆,随手画了张自玉璧关南下的千里地图,绕过洛阳与灵山一带,作了几个标记。

他来到济州已有月余,秋阳明媚,较之沧山雾蒙蒙的天气大有不同,而这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却总让人昏昏欲睡,倦怠不愿动弹。

正遐想时,太子灵的到来打断了姜恒的思考。

“我知道罗先生,今天还有话想说。”太子灵道。

“殿下快请坐。”姜恒答道,注意到太子灵把孙英也带过来了。

太子灵道:“眼下唯有你、我、孙先生三人。罗先生,有话但请直言不妨。”

孙英提着个酒壶,醉醺醺的,看那模样只想往花匠身上撞,花匠却躲了开去,识趣离开院落。

姜恒想了想,把案上的纸铺开,孙英侧头端详,忽而笑了起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姜恒朝太子灵说道,“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殿下包涵。”

“孙先生今日所言‘伐交’,所交乃是雍国。”姜恒说。

太子灵顿时一怔,孙英却哈哈大笑,答道:“不错!正是如此!”

姜恒望向太子灵,太子灵没有回答。

“先不论是否合适。”太子灵反问道,“罗先生当真觉得,雍国会与本国联盟?我们有什么条件,能与汁琮交易呢?”

姜恒说:“这就是另一个前提了,只有这个前提存在,雍国才会答应咱们的联盟之议。即,我认为他们不会进攻崤山。”

姜恒与孙英交换了一个眼色,双方心照不宣,彼此都是聪明人,孙英一定早就认为,雍国这次来势汹汹,目标不是郑国,而姜恒也认为,只要汁琮的目标不是郑国,一切就都好说。

姜恒铺开手画的地图,朝太子灵示意:“我猜测,他们真正的目的地,是越过已成废墟的洛阳,直取嵩县,扩张国土,在中原建立第一个据点。”

孙英拍了下腿,答道:“不错!嵩县为无主之地,环山面水,背临洛阳,南面郢地。若取得此地,便扼守住了郢、梁、郑三国的交汇点,可以从此地出兵,攻打任意一国。”

姜恒说:“雍兵入关,各国必定如临大敌,却谁也不愿率先出兵阻击,持观望态势,这是他们夺取嵩县最好的时机。汁淼率骑兵两万五千人,急行军三天可抵达嵩县。嵩县驻军三千,几乎不会遭到任何反抗。”

太子灵道:“嵩县是天子封地,姬珣虽崩,嵩地却不属于任何一国,雍国占据这里,确实不算入侵各国领土,唔,大家没有伐雍的理由。其后呢?你觉得该如何应对?”

姜恒说:“提前布防,让车将军率领五万人出崤关,预备随时断掉汁淼的后路。这么一来,只要守好王都洛阳,嵩县便势必成为孤军。”

“但是!”

说着,姜恒加重了语气,说道:“车将军的部队必须万分小心,如果这正是雍国的诱敌之计,拉开战线后,极可能被汁淼反将一军。届时一旦他们回头,困住洛阳,就很麻烦了。所以,我建议将军只派少量驻军守住洛阳,大军则埋伏在城外四面,以作接应。”

孙英哭笑不得,说:“这连环计实在太复杂了,罗先生,我猜雍人没有这么聪明。”

姜恒提醒道:“这可不一定。”又随手画出洛阳四面地形,说道:“车将军可让一部分兵力,埋伏在灵山峡谷,设若雍军回援,便可在峡谷两道发动伏击,这样一来,雍军前锋精锐必定折损过半,元气大伤。”

孙英思考良久,说道:“但背后还有十万人,该来的,迟早会来。”

“只要这一步被打乱,”姜恒说,“咱们抢到了先手,自然就可谈盟议了。郑与雍可结盟,条件是……瓜分梁国。”

太子灵道:“瓜分梁国?罗先生,您认真的?”

姜恒说:“不错。密会汁雍,将梁国王都安阳,以及周边地区,沿着安河为界,划给雍,照水以东,顺着黄河下游,统统归郑,郑国用‘保护梁人’的名义,将他们纳入国境中。这么一来,郑、雍二国都得到扩张,代国得不到丝毫利益,与雍尚未形成的联盟,必定瓦解破裂。”

太子灵眉头深锁,孙英却同情地看着姜恒,摇了摇头。姜恒自然明白孙英深意:他不会答应的。

“殿下是个要脸的人,”孙英不无嘲讽道,“吞并邻国,且又是母族姻亲,眼睁睁看着梁王室被汁琮的铁蹄践踏,办不到。”

一月前的那个夜晚,姜恒已在师门中仔细朝鬼先生分析过。

要一统天下,势必从郑国开始。而一统天下的第一战,也势必是玉璧关之战,雍国是最先要解决的,趁着天下各国对雍国的敌意与仇恨尚在。

但他对郑国的认知,仍然出现了少许偏差,最大的偏差便在于太子灵身上。他的野心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大,或者说,他的城府,比自己所想更深,不愿轻易流露出野心。

“接下来,”姜恒却还不死心,“五国就此成为四国,一场狂风骤雨中,郑、雍二国得以坐大。但我打赌,雍国绝无能力治理他们的新领地,塞外与塞内,是两个地方。他们将面临两个选择,一:将梁人大批撤出关外,带到雍都落雁。二:将塞外之民带到关内,两族融合。”

“无论哪一个选择,”姜恒注视在一旁踱步的太子灵,解释道,“安阳都不会永远属于雍,郑梁接壤,煽动起一场叛乱,轻而易举。雍人所思所想,就像天真不经世事的小孩,届时殿下可以将梁人门客派回,让他们到安阳去做官,让他们煽动梁人,设法复国。”

“我办不到。”太子灵甚至没有听完姜恒的话,就说,“乘人之危,与虎狼勾结,此非王道。”

孙英得到了意料中的回答,撑着膝盖起身,答道:“既是如此,殿下也大可不必担忧,哪怕我们按兵不动,那叫什么汁淼的小子,也绝不会到崤山前来。”

“如此,”姜恒认真道,“还有第二条路走。殿下,若不愿与汁琮结盟,就要趁此次出关,将他留在关内,让他再也不能回到雍都。”

说着,姜恒做了个“杀”的动作,朝太子灵扬眉:“汁淼也好,汁琮也罢,必须设法除掉,否则一旦被他吞并嵩县,坐视他蚕食整个梁国,是唯一的结果。”

太子灵打量姜恒,说:“罗先生,这正是我此来之意,还记得一月前,我所求之事么?”

孙英叹了口气,姜恒眉眼稍稍一抬,不解地看着太子灵。

太子灵低声说:“此计乃是孙先生最先提出,您是否愿意,为我刺杀汁琮?这办法,又是否可行?”

姜恒:“……”

姜恒万万没想到,太子灵的计策竟如此直接,亦如此简单。

孙英说:“此计并非异想天开,罗先生,你也知道,北方以昔年汁琅、汁琮为首,太子泷虽是汁系王族嫡子,却终究根基不稳。”

“知道。”姜恒渡过了最开始时的震惊之后,马上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一计划,仿佛在谈论其他人的事一般,“塞外各族情势极度复杂,风戎、林胡、氐三族,占去了雍人中的六成。汁琮一死,太子泷无力凝聚全国,各族便会马上宣告分立,回到故乡。甚至与雍人有着深仇大恨的各族,将借机推翻汁系王室。”

“唔,”孙英说,“这么一来,雍国威胁,便不攻自破。”

“不失为一个办法。”姜恒说,“但以我之能,要行刺汁琮,恐怕……不容易办到。”

太子灵说:“来前我与孙先生特地商议过,罗先生提出的结盟计划,反而让接下来所做之事,有了希望,咱们先来计议一番。”

说着,太子灵起身,走到门口,瞥见外头守着的侍卫,吩咐道:“到院外去,别让任何人进来。”

侍卫点头离开,太子灵亲自关上了门。

是夜,太子灵与孙英离去后,姜恒取出那柄卷曲的长剑,沉吟不语。

剑身稍稍一抖,便犹如水波般,荡漾在房中,剑风所过之处,帷幕飞舞,被无情的劲风划断。

这远远超出了姜恒的预料,他原以为,自己应当是太子灵身边,得其信任的谋士,不想却成为了他的秘密刺客。

当真有股荒唐之感,孙英为他出的主意?姜恒想起罗宣曾经说过的,天下五大刺客:耿渊也即他的父亲、项州、界圭、罗宣与那神秘客。

孙英会是神秘客么?姜恒今日听太子灵详细谈论刺杀的细节时,不禁感觉到,子承父业当真被冥冥中命运所注定。哪怕自己所专研并非武艺,亦脱不开这刺客的命数。

翌日,太子灵又亲自前来,这次带了另一名武人。只见那武人身着锦袍,容貌英气,身材笔挺。

“他叫赵起,”太子灵说,“是我母舅家的远亲,母后过世,他便在王陵为她守灵,如今我将他派予你,你可随意差遣他。赵起,你侍奉罗公子,须得一如侍奉我。”

姜恒正想说不必,但见太子灵执意,也不便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

太子灵侧身一瞥赵起,赵起便朝姜恒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朝王室效忠之礼。姜恒既已答应了太子灵的刺杀计划,按礼便是国士。

虽然他并不想以这样的方式,为郑国效力。但这一切就像脱缰的马儿,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仿佛将他裹挟上了战车,一路轰轰烈烈,冲向玉璧关前的汁琮。

“这些日子里,”太子灵说,“还请先生不必分心,孙英会安排好一应事宜。”

“殿下。”姜恒忽然道。

太子灵朝姜恒扬眉,姜恒本想说,以我所学,你让我去当刺客,实在是浪费了。但最后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了笑,摆摆手,没有再说下去。

太子灵与孙英的计划,是继承了“罗恒”前半步设想。令车倥秘密发兵崤山,截断“汁淼”后路,将其后赶来的汁琮留在玉璧关,再亲率麾下谋士,前往与汁琮谈判,一议瓜分梁国的细节。

接着,孙英将与姜恒配合,在谈判会议上,动手刺杀汁琮。

多年前,汁氏两兄弟在梁王毕颉身边安插下一枚棋子,琴鸣天下,屠尽中原四国政要,现如今,是连本带利讨回来的时候了。

姜恒最终答应了太子灵的提议——他只能答应。

他心里明白,这就是那十二万百姓,保住性命的条件。从第一眼看见太子灵的眼神那天起,他便隐隐约约感觉到,太子灵找一个像他这样的、合适的刺客,已经找了很久了。

孙英也许是他的第一个目标,然而这人不合适,或者说,并不完全合适。

于是他等到了自己的出现。

姜恒从未想过,这把绕指柔落到他手中后,第一个要杀的人,居然是汁琮,那名与他父亲生前交好、一如手足的汁琮。

“公子如有需要,请随时吩咐。”赵起的声音打破了府中寂静。

姜恒回过神,看了赵起一眼,料想太子灵将此人派到自己身边,除却侍奉,还有监视的目的在。

但他没有点破,问道:“你是哪儿的人?”

“回禀公子,”赵起说,“我是越人。”

越人都是武功高手,以江湖之业为生,越国亦曾是东陲大国,五十多年前,郑国伐越,吞并越地后,越人或成为郑民,或流浪在外。

“家中几人?”姜恒想起了自己还在越地治病的母亲,换作是她,说不得兴许先一剑将太子灵斩了。

赵起答道:“无父无母,唯我一人。”

赵起丝毫不像个越人,越人面容灵秀,带着一股水汽,赵起却浓眉大眼,身材不算很高大,只与罗宣相仿,五官却有着一股与身高不协调的阳刚气概。

“是人就总有父母。”姜恒轻轻道。

赵起答道:“不知道,都死光了。公子需要我做什么吗?”

姜恒忙道:“不打紧,你坐着就是。”

赵起说:“总需为公子做点事,否则总坐着,于心不安。”

姜恒迟疑道:“那……你随便做点什么都行,不必理会我,让我自己静静。”

太子灵为他派的这贴身侍卫倒是很忠诚,毕竟换衣洗漱、铺床侍食,都需有人在旁侍奉。从前罗宣为他打理了近乎一切,姜恒从未有过疑问,如今他总要学着照顾自己。

孙英朝他作了保证,行刺若不能得手,一定会全力保护他逃脱,接下来,郑国就要做好准备,面对雍的怒火了。

设若得手了呢?姜恒在心中反复演练,刺向汁琮的那一式,汁琮若死,自己马上就会名扬天下。只没想到,他竟是会以这样的方式扬名,大大脱离了离开沧山,入世时的设想。但这么一来,自己在郑国必定将拥有极高的地位——而接下来要说服太子灵,让他开始着手一统神州的大略,便再无阻碍。

只是太子灵果真值得托付么?姜恒不禁开始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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