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下过,天又凉了些许。

耿曙顺利完成嵩县驻军,接管了城防,却没有干涉城内一应政务与民生运转,依旧交由宋邹打理。根据他的观察,宋邹在识人与用人一道上颇有能耐,大小事宜无需他亲力亲为,嵩县县政,一应官员自能料理。

宋邹每日尚能拨冗,前来与耿曙下盘棋。耿曙敏锐地察觉到,宋邹正在以最大的诚意来认识他、了解他,至于这家伙肚子里在想什么,太子泷若在,也许还能指点一二,只凭耿曙,实在猜不到。

他的城府实在太深了。

“汁将军是哪里人?”宋邹说。

“雍人。”耿曙答道,起初他对宋邹十分提防,但发现这名县令连城防的调动安排都交给了自己后,便慢慢地放下了戒心,毕竟只要自己对他不满,再聪明的文官也敌不过刀子架在脖颈上,他没有必要朝自己玩花样。

“您不是雍人。”宋邹笑道。

耿曙道:“你又知道我不是雍人了?”

宋邹岔开话题,随口道:“听说将军很快就要迎娶代国公主了?听说那位公主当真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还是姬家之后。”

耿曙答道:“从哪儿听说的?我怎么不知道?我连未婚妻的面,都没有见过。”

两人各自落子,宋邹忽然又道:“属下有一件事,始终不明白。”

耿曙没有回答,片刻后也道:“本将军也有一件事,始终不明白,不知道宋大人能否为我解惑?”

宋邹一笑道:“将军请先说。”

说着,宋邹落子,耿曙自知棋艺压根不是宋邹的对手,这么陪自己下,宋邹已让得无法再让了。

“我不明白,”耿曙说,“嵩县百姓,竟是这么期盼雍军到来。难不成,此地民生富庶、一片升平之景,俱是假象?抑或过得数月,代国便要打过来了,正四处找替死鬼顶上去开战?”

宋邹忽然大笑起来,说道:“将军您开玩笑了。”

如果太子泷在此地,当会提醒耿曙,从进城至今,没有人叫过耿曙一声“殿下”。每个人对他的称呼,俱是“骑都尉将军”。而这两重身份之间微妙的区别,正象征了宋邹的微妙态度之差。

但耿曙不是太子泷,更不是姜恒,在这方面上他没有心眼。

“百姓欢迎将军入城,”宋邹说道,“乃是心系大晋天子,对五年前洛阳那场大火与喑哑的天下王钟,仍有不舍。将军曾在赵将军麾下任职,将军的职位是天子亲赐,见您,便如见赵将军亲来。至于您带的,是哪一国士兵,于我们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耿曙沉默片刻,终于从中咀嚼出了某种暗示与特别的滋味。

“我猜想将军,亦同样怀抱振兴晋室之念。”宋邹说,“既是如此,百姓自当欢迎,有何不对?”

“原来宋大人是这么想的。”耿曙眼里带着威胁,气氛一瞬间紧张起来,“万一我没有呢?”

“没有这个念头,”宋邹说,“将军又为何出示骁骑校尉的令牌呢?还是不要拿下官开玩笑了。设若没有令牌……”

耿曙:“会怎么样?”

宋邹笑道:“本县军民,自当背水一战,打不过嘛,效仿天子,举火***罢了。”

耿曙:“……”

耿曙回子,棋盘上黑白分明,自己明显已落败,不愿再下下去了。

“你就没想过,我若是假冒身份,又当如何?”耿曙说。

宋邹眼里带着笑意,答道:“是真是假,这重要么?愿意扛起这杆王旗的人,便值得天下人追随……”

“……更何况,”宋邹稍稍倾身,靠近棋盘些许,端详耿曙双眼,带着狡猾的笑意,说道,“亲眼所见之人,哪里有假?将军还记得我么?五年前,就在洛阳。”

耿曙:“!!!”

耿曙眉头深锁,打量宋邹,宋邹又道:“那年我亲往王都述职,您就站在殿外,您穿御林卫制式皮甲,背着一个剑匣。”

耿曙倏然无话可说,更无法判断宋邹此言是真是假,及至他说出剑匣的花纹与质地时,耿曙再无怀疑,终于相信了。

耿曙向来目中无人,想必当初匆匆一眼,见过宋邹,却早就忘了。

“您不是雍人,”宋邹神秘一笑,说,“下官很清楚。”

“我不是来为晋室伸张正义的。”耿曙沉声道,“天子已驾崩了,晋的江山也完了。大争之世,有能者代之。”

宋邹笑了笑,说:“我懂,我都懂,将军这些年来蛰伏敌国,实在是辛苦了。”

耿曙:“……”

耿曙只想揪着宋邹的衣服,给这皮笑肉不笑的家伙一拳。宋邹却一副将耿曙当作忍辱负重的亡国之将的模样,半点也不好奇,耿曙为何成为了雍国王子,反而将耿曙视为在雍国的卧底,届时只需振臂一呼,天下便当追随,匡复大晋河山。

正在耿曙不知如何分辩时,一名将领匆匆而入。

“殿下。”将领朝耿曙使了个眼色,宋邹便识趣起身告辞。

耿曙依旧看着桌上那盘棋,明白到宋邹的实力兴许不容小觑,棋盘上尽是他攻城略地的遗迹,自己被逼退到一个角落,犹如雍国领地一般。

“玉璧关传来消息,”将领低声道,“郑国兵出崤山,车倥断了咱们的后路,攻陷洛阳,曾宇将军退回关城。”

耿曙道:“太子猜对了,他们果然用了这招。传令沿途伏兵,这次必须让郑国全军覆没,尝到苦头。”

第一场雪后,姜恒抱着太子灵为他准备的琴,来到了崤山关隘。

“我看不见,”姜恒说,“情况怎么样?”

这些日子里,赵起始终忠诚地担任了姜恒的双眼,时刻陪在他的身边,朝他解释道:“与以往一般,驻军唯余八千,这几日里,风倒是很大。”

崤山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西面远方,阴暗天色下就是洛阳,北边更广阔的平原尽头,天际线上,则是藏身于风雪之中的玉璧关。

自古王都洛阳乃五关之中,通往北雍的玉璧关、通往郑国的崤关、东南往梁的蓝关、往西汉中、代国的剑门关,以及南面直通郢地,玉衡山下的琴关,五关林立,围起了天子王都。

“我还没来过崤山呢。”姜恒眉眼间蒙着黑布,笑道。

他的耳畔尽是风声,狂风呼呼作响,卷过崤山。

赵起在旁道:“公子看模样,并未去过许多地方。”

“嗯。”姜恒约略一点头,以手杖轻点崤关上砖石铺就的关墙地面,沿着风的来处,慢慢走着。

“崤山的风、蓝关的雪、琴关的花,玉璧关的明月,”姜恒说,“常听人说,风花雪月,莫过于此。”

赵起说:“此事完成后,公子便可摘下蒙眼布,好好看一看崤关了。”

赵起小心地陪侍在侧,近半个月里,姜恒已习惯了当个瞎子的生活,更能简单地听出脚步声。

此刻,孙英顺着关墙阶梯缓步上来,姜恒稍稍侧头,听出了风里他的脚步声。

“殿下正在听取行军汇报,”孙英说,“车将军已照着你的安排做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太子灵在安排好一切后,带着孙英与姜恒,离开了郑都济州,领六千御林军侍卫,前往崤山。洛阳的军报流水般送到,雍国前锋将领汁淼被断去后路,曾宇退回玉璧关。汁绫率军几次强攻洛阳,无功而返,汁琮则离开落雁城,朝着玉璧关赶来。

姜恒问:“梁国怎么说?”

孙英答道:“他们愿意出兵,组成联军,与郑一同,陈兵玉璧关下。”

“本该如此。”姜恒说。他丝毫不怀疑梁国的诚意,毕竟雍国一旦入中原,假以时日,梁国告破,再被瓜分,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代国的反应,也被你料中了。”孙英说,“他们正在观望,并未打算出手,协助雍国。”

“合情合理。”姜恒稍稍侧过头,朝向风来处的方向,说道,“代、雍二国联盟未成,代武王需要汁琮朝他证明实力。再迟数月,公主嫁到落雁后,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孙英提着剑,笑吟吟地端详姜恒。

“罗先生。”孙英说。

姜恒再侧过头,朝向孙英。

“你在沧山海阁门下,学艺几年了?”孙英道。

姜恒淡淡道:“孙先生何故有此一问?”

孙英说:“看你模样,不过年仅十六七,都道鬼师门下有驻颜之术,甚至返老还童的秘诀,以罗先生才学,实在不像这个年纪。莫非您已年逾古稀不成?”

姜恒笑道:“我若当真已有这年岁,你觉得我会答应太子殿下的请求么?”

“那倒是的,”孙英道,“人都是这般,越老就越惜命怕死。”

孙英一抖手中长剑,说道:“练练剑罢?平日里练得如何了?”

姜恒将手杖交给赵起,斜面孙英,沉吟不语。

“喂,”孙英见姜恒不与他正面朝向,说,“我在这儿呢。”

“我知道。”姜恒的声音在风里几不可闻,孙英身体却早已动了,持剑朝姜恒扑来!

犹如飞鹰展翅,一蹴而下,犹如蜂鸟振翅,化作漫天幻影。姜恒侧身,手腕一抖,速度竟是比孙英更快,手腕上绕指柔犹如飞练,“唰”一声笔直展开,直指孙英咽喉!

孙英霎时猛刹,险些被那一剑刺穿,大声喝彩。

赵起退到一旁,观察姜恒与孙英练剑,十五天里,姜恒重新熟悉了绕指柔,渐渐化攻为守,孙英换了不止一个方向扑来,都被姜恒一剑轻松化解。

但也正因如此,姜恒难以追杀逃开的孙英。

孙英最终收剑,额上满是汗水。方才强攻姜恒四十七式,能完全避开他石破天惊一招的,不过寥寥五次,这还是早知姜恒手中有利刃在,换作毫无防备者,绝对够了。

“殿下。”姜恒忽然道。

太子灵来到两人身边,目睹了全程,一手按在姜恒腕上,将绕指柔解了下来,递给赵起,吩咐道:“送到公孙先生药房中去。”

赵起应了声。

太子灵说:“汁琮回信了,愿意与咱们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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