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回到客栈内,耿曙换上了夜行服,姜恒说:“那你快去快回。”

“快去快回什么?”耿曙莫名其妙道,“一起去!”

姜恒当即来了兴致:“一起去?我也可以去吗?”

耿曙答道:“当然了,不是说别离开我身边么?”

姜恒:“可这是去救人啊。”

“能顾得了你。”耿曙找出夜行服,先前已用自己多出来的黑武服改过两身,让姜恒换上,“若顾不上,让李谧死了不管了。”

姜恒:“……”

跟耿曙去救人,他自然是一万个愿意,但以姜恒那三脚猫功夫,想飞檐走壁明显不合理,耿曙既然愿意带着他,姜恒当即兴奋起来。

耿曙穿上了夜行服,身材显得修长英气,让姜恒想起很久以前的项州。

“蒙面吗?”姜恒说。

“蒙什么面?”耿曙说,“你哥我是天下第二。”

耿曙还记得姜恒对他的评价,他们谁也没有提起死去的昭夫人,但姜恒真切地感觉到,耿曙的武功应当确实很了得。

这是与罗宣直接对比,姜恒得出的结论。

因为罗宣曾经在海阁内带着他翻屋檐,需要三步,一步上窗台,一步蹬柱,再一步上檐。而耿曙一手搂着姜恒,稍一蹬就上到屋顶了。

“我带了秘药,”姜恒紧张道,“运气好的话,应当不用杀人。”

“你不想杀人,”耿曙答道,“自然不杀,点穴就行了。”

耿曙与姜恒穿过客栈屋顶,来到马厩,上马沿小路出城,将夜行服穿在里头,恰好赶上入夜前城门关闭前的一刻,顺利出城。

口哨声响,海东青登时不知从何处出现,展翅飞来。

“风羽!”姜恒道。

自从进西川的路上,风羽飞走后,姜恒就没有再见过它了,毕竟这鹰明显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识货者一眼就能看出来。为了避人耳目,耿曙便吩咐过几声,让它自行离开。

“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耿曙皱眉道。

“你让它去哪儿?”姜恒问。

耿曙摇摇头,最后道:“没什么,它应当是舍不得你。”

姜恒用手背触碰海东青的后脑勺,耿曙说:“既然来了,把它带着罢。”

八十里路,骏马飞驰,两个时辰便到,月上中天时,耿曙远远看见了汀丘离宫。

“救出来之后把他藏在哪儿?”耿曙说,“公主府里不能去了。”

“我还没想好。”姜恒说,“但被软禁的太子一失踪,西川一定会戒备,先将他放在咱们客栈里罢。”

耿曙说:“万一被查到下落呢?我可不一定能保住两个人。”

“那就只好扔下他不管了,”姜恒答道,“方才谁说由他去的?人各有命,随他去就行。”

耿曙:“……”

两人面面相觑,耿曙心道你这也太不负责任了,成天管杀不管埋的,把太子从牢房里弄出来,一有危险就扔下不管,和捉弄他有什么区别。姜恒却促狭一笑,朝耿曙眨了眨眼,神神秘秘的,仿佛早有计划。

汀丘离宫外,耿曙一步翻上了高墙,一身黑色夜行服隐藏在夜色里,如同警觉的、修长的狐狸。

“守卫太森严了。”耿曙喃喃道。

“什么?”姜恒在墙下满怀希望地问,“里头有人吗?”

耿曙面对墙外四名守卫,颇有点头痛,伸手下去,将姜恒拉了上来,让他站稳。

“跟在我后头。”耿曙低声说。

两人身穿黑衣,沿着墙顶躬身通过。耿曙又抬头看了眼月色,乌云快过去了,一旦月亮显现,他们的身体剪影便很快会被守卫发现。

耿曙在假山后下墙,让姜恒藏身黑暗里,握着带鞘的剑,低声道:“在这里等,没叫你别出来。”

假山外守着两名侍卫,且全无视线死角,耿曙抬头,只见海东青在离宫高处天顶下盘旋。

月亮出来了,照在汀丘离宫寂寥冷清的宫殿群上。

姜恒远远看着耿曙,只见耿曙抬手,手指并拢,前挥,犹如带兵时做了个“进军”的手势,甚至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那海东青便“唰”的一声俯冲而下,化作一道影子,射向两名守卫!

守卫顿时吓了一跳,喊道:“什么东西?!”

耿曙又五指一撒,海东青飞上墙顶,两名守卫同时抬头,被吓得不轻,一人说道:“扁毛畜生!”

趁着这么一瞬间,耿曙已悄然到了两人身后,两声闷响,守卫倒地。

姜恒只觉眼前一花,回过神来,耿曙已回头,说:“出来罢,换上他们的衣服,穿在夜行服外头。”

姜恒试了守卫鼻息,耿曙不悦道:“没有死,我又不是杀人狂,取他们性命做什么?”

姜恒这才放下心,朝耿曙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是不是太啰嗦了?”姜恒叹了口气,他也知道,想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太仁慈只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但他实在无法像刺客一般,因为侍卫挡了路,就把他们一剑捅死。

“没有,”耿曙为姜恒穿好侍卫服,说道,“你心中有仁义,我很喜欢。走罢。”

说着,耿曙拉起了姜恒的手,快步绕过回廊,前往离宫寝殿的方向。姜恒哭笑不得道:“你就是哄我,我常在想,罗望有个缺点,都说慈不掌兵,他不大适合当上将军。”

“不,”耿曙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飞旋的海东青,答道,“我是当真这么想,恒儿。你知道吗?那天以后,我常常后悔,灵山的灾难,也许就是上天给我的惩罚……”

姜恒“嘘”了一声,拉着耿曙藏身柱后,又有巡逻的守卫过来了。

姜恒望向耿曙,在这沉默里,耿曙的眼神一目了然——他也在自责,如果当年他不是如此冷漠对待人命,也许一切从此都会截然不同。

但这里也许没有办法,必须要杀人了,因为前方有四名守卫,稍有人喊叫起来,都将惊动外头等待轮值的上千人,以及在侍卫房中睡觉的守备。

耿曙拇指轻轻弹出烈光剑的剑格,一手按在剑柄上,将姜恒挡在他的身后。

姜恒却轻轻拉了下耿曙的衣袖,掏出一炷香,晃亮火折,嘴唇稍动,意思是“让我试试”。

他点燃了香,迷香在走廊内蔓延,不多时,侍卫们昏倒在地。

耿曙点了点头,穿过去,到得花园后长廊内,两人与提着灯笼巡视的侍卫打了个照面。

“换班了?”那人距离甚远,并未发现情况有异。

“歇会儿罢,”耿曙在雍国平时常与侍卫打交道,熟稔内廷规矩,说道,“老大睡了,弟兄们正等你开一局去。”

换了姜恒,这时候铁定会露馅,对方竟是毫无疑问,答道:“那就辛苦了!”

接着便转身离开。

耿曙朝里头望了一眼,见里头是个书房,门口侍卫开始换值。

“你去吧,”耿曙低声说,“我在外头守着。”

姜恒于是推门而入,整个离宫内全是侍卫,书房外的守备反而用不着多少。

在那书房正中央,坐着一名很精神的年轻人,他一身单衣,体格健硕,耳下有一道很淡的胎记,手腕健壮有力,双目极有神,与姜恒想象中的太子谧完全不一样。

李谧是名年近三十的武人,有着自然而然的当兵气概,两道传承自李宏的剑眉更添英气,且高鼻深目,继承了少许西域人的面部特征,眼瞳中带着一点点棕金色,不似中原人的漆黑瞳孔般纯正。

李家的西域血统传承到他身上,已经很淡了,这名混血太子,却还是很好看的。

“我这就睡了,”李谧手里拿着一卷书正读,看了眼侧旁的竹杯,随口道,“添点水就退下罢。”

姜恒想了想,须得如何朝李谧明示自己的身份,说服他跟随自己离开,但有些话在这里长篇大论地说起来,不一定能劝服李谧,何况他也不一定就会凭三言两语相信自己。

“殿下在读什么书?”姜恒说。

“百战而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胜,善之善者也。”李谧随口道,“兵家。”

“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姜恒走到一旁,拿起水壶,给李谧添上杯中冷水。

李谧抬眼,一瞥姜恒,说:“不错,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全胜。”

姜恒答道:“殿下都这个年纪了,我劝您就不要读孙子了,读点别的罢。”

李谧放下书,望向姜恒,正要发怒时却随之一怔,变了神色。

姜恒添完水,诚恳道:“这些字,分开看,殿下都能看懂;不过连在一起,您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耿曙在房外听着,视线投向月夜下盘旋的风羽,以风羽的飞翔路径得知,侍卫的换班正从离宫北面朝南边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待得东南处被他们藏在假山后的昏迷侍卫被发现,全宫就会马上产生警惕。

“我怎么就看不懂了?”李谧不悦道。

“看得懂,就不会纠结于‘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了。”姜恒无所谓道。

“此话怎讲?”李谧意识到面前此人一定不是侍卫,放下书,认真盯着姜恒,“还请小兄弟赐教。”

“不战而胜,是最好的办法;但百战而胜,才是没有办法中,最好的办法。”姜恒认真道,“我要问殿下一句,《孙子》十三篇中,有没有一篇在讲述‘不战而胜’?”

“没有。”李谧答道。

姜恒稍一摊手,意思很明显,那便是了。

“十三篇六千余字,俱是在讲述‘战之道’,所以读孙子,即是学‘非善之善’。至于您想要的,不战屈人之兵的策略,在《孙子》中只字未提。殿下不过是无勇气一战,想在《孙子》里找点安慰罢了。”

李谧沉默不语,站起身来,走到姜恒面前,稍稍低头看他。这话实在是刺中了李谧的心病,“战”在最近的数年里,于代国,是最常出现的字眼。但去与谁一战?倚仗什么一战?李宏假想的敌人,乃是连同北雍汁氏在内的东方四国,李谧却最清楚,他们最大的敌人,正来自于自己。

他敢与父亲为敌么?不敢。

“你是哪一国人?”李谧说,“这是我代国王室的家事。”

“你父王要发兵,”姜恒耐心地说,“这就不是家事了,是天下人的事。殿下,我受全天下的百姓之托,冒着极大的风险进离宫来救您,您愿意出去堂堂正正一战么?”

李谧沉声道:“我要是不跟你走,你能奈我何?”

“无可奈何。”姜恒认真道,“那么我们就只能用别的办法来止战了,采取‘非善之善’。”

“你想刺杀我父王?”李谧忽然感觉到了危险,旋即对其生出的,却是惋惜与同情,“我劝你还是走罢,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汁琮我都敢下手,”姜恒说,“我不介意试试。”

李谧顿时一震,想起了不久前,太子灵昭告诸侯国君的那封信,送到西川时,他便私拆了一次,看过里头的内容,并被彻底震惊了。

这天底下,还有人敢去刺杀汁琮?居然还得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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