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知道界圭有命令在身,此事涉及了雍国的最高机密,太子泷与丞相派出的使臣,绝不会让自己参与他们的谈话,于是示意耿曙去就是,反正只要他问耿曙,耿曙都会一语不差地转述给他。

耿曙想了很久,终于朝界圭说了一句话:“你若敢对他做什么,你知道我会怎么报复你。”

“至于吗?”界圭笑道,“下官不过是奉命行事。”

耿曙低声道:“我马上就回来。”

姜恒示意耿曙放心,李谧则一脸疑惑,正了正身上衣装,与耿曙并肩离开。

界圭则将姜恒带到驿馆的侧厅内,出外传人奉上姜茶,先是嗅了下气味,再倒出小杯自己喝了,才递给姜恒。接着他又取来热毛巾,给姜恒擦手,生了个小手炉,放在姜恒膝前,自己才到一旁坐下,陷在软椅中,讳莫如深地看着姜恒。

界圭:“你长大了。”

“也不算太大。你很会伺候人。”姜恒道。

“伺候习惯了。”界圭暧昧地朝姜恒扬了一扬他的眉。

姜恒说:“平时也是这么伺候你们殿下的么?”

界圭说:“还须更细心些,我见你事儿不多,便省去了些步骤。”

姜恒说:“领情了,还没有谢谢你帮我们离开汀丘离宫呢,虽然看上去帮了个倒忙,你和我哥武功明显半斤八两,没有受伤罢?”

“不,”界圭说,“你哥武艺比我,还差着那么一点,你师父倒是可以与我平分秋色,说到底,老子当年也是与你们的爹齐名的人。”

姜恒镇定地喝茶,只这么一句话,他就知道雍国王室早已将他的底细调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否则这刺客不可能知道。

“我脸上有东西么?”姜恒道,“老盯着我看做什么?”

“你易容了,”界圭认真地说,“这是谁的脸?”

“不知道呢,随手画的,给你也画一个?”姜恒朝他暧昧地一笑。界圭稍稍侧头,眯着眼,端详姜恒,他的脸虽然非常恐怖,姜恒却觉得他的目光是温暖的,隐隐更带着笑意——与故人相逢的笑意。

界圭答道:“我这么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还用得着易容?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爱我,心甘情愿地死在我剑下呢,小太史,你愿意么?”

姜恒打趣道:“自然愿意,只是你得先说服我哥,才好动手。”

界圭发出一声讥讽的笑。

“我哥似乎抓住了你的软肋,他能怎么报复你?”姜恒忍不住好奇问道。

界圭说:“我要是杀你,他就会去杀太子泷了,他打不过我,可杀个太子泷,还是不在话下的。你是他的性命,太子泷是我的性命,一命换一命,很公平。”

姜恒:“……”

界圭遗憾地说:“当真铁石心肠,自己的义弟都能杀,你说是不是?不过这话我不会告诉泷殿下,免得他难过。”

“你知道我师父是谁。”姜恒眯起眼,察觉到某些未曾宣诸于口的细节。

“嘘,”界圭神秘地眨了眨眼,说,“我可惹不起他。”

罗宣是五大刺客之一,界圭知道他不奇怪,但姜恒从未朝任何人提起过,他是自己的师父。也许因为界圭从营救太子谧时的那炷迷香上猜到了?

姜恒喝完了姜茶,把它放在一旁,示意不必续上。海东青飞了进来,在姜恒手边跳了几下,侧头看他。

“一夜之间,”界圭不禁唏嘘道,“人和鹰,就一起背叛了曾经的主人。天下这么大,当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

姜恒淡淡道:“我爹是雍国国士不假,我们兄弟俩,可不是汁家的家奴。既然汁家不是我们的主人,又怎么说得上‘背叛’呢?”

界圭一笑置之。

“当年去安阳行刺的人,”界圭忽然说,“本该是我才对,若是我,这会儿说不定我就成你爹了。”

姜恒听到这话时,顿时得到了海量的信息,但他仍轻松地说道:

“那倒不至于,我看更大的可能是,你现在已经死了。”

界圭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挤出了诡异的笑容:“我不像你爹一般死脑筋,我可不会为了毕颉自杀。”

姜恒冷笑了一声,聊着聊着,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喜欢这个刺客了,界圭并不招人讨厌,或者说他有时讨嫌得理直气壮,反而让人厌烦不起来。

“所以你效忠于雍国王室,”姜恒扬眉道,“汁琮想必就像收买我爹一般,收买了你。”

“我答应过汁琅,守护雍国正统的存续。”界圭答道,“他还活着时,倒是很疼汁泷这侄儿的。”

这时间外头响起脚步声,耿曙来了。

“周游想见你一面。”耿曙朝姜恒说,又看了眼他手边的姜茶,姜恒便点了点头,顺从地跟着耿曙离开,耿曙想牵他的手,姜恒却摆摆手,示意这里全是雍国人。

“界圭,”姜恒说,“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界圭打量姜恒,耿曙问:“想做什么?我去。”

姜恒摆摆手,他不想让耿曙离开。

“到客栈里,帮我将一个匣子取来。”姜恒朝界圭说,“我们的利益目前不冲突,你家太子泷想保住李谧性命,我也想,是不是?”

界圭倒是爽快,一点头,也不问地方,径自走了。从这个举动上,姜恒马上就能推测得出,界圭早已埋伏在城中,监视着他俩。

周游是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却也很识规矩,以一国储君之礼待李谧,正在客气地与李谧交谈。耿曙进来后,坐在了上手位,显然在这个驿馆里,他的地位是最高的。

见他进来,周游马上起身。

“你坐这儿。”耿曙朝姜恒一指身边的位置。

姜恒不知道他们先前谈了什么,李谧却仿佛没有接受周游的提议,双方气氛有点僵,一起朝姜恒望来,表情都相当复杂。

耿曙坐在姜恒身边,拔出烈光剑,擦拭上面的血。

姜恒一夜未睡,已经有点困了。

周游说:“这位小哥的身份……”

“叫姜大人。”耿曙冷漠打断道。

周游看了眼耿曙手中的剑,剑刃折射着阳光。

姜恒打了个呵欠,说:“随便叫什么罢。你们讨论出个结果来了?”

周游说:“姜大人,本官有一句话,不得不说……”

李谧却打断道:“这么说罢,雍国的要求,恕我无法认同。”

周游的脸色不太好看,他还是太年轻了,虽说周氏身为落雁望族,他却依旧年少气盛,急切地希望能在西川立功。

“太子谧的提议,”周游说,“我大雍也无法接受,姜大人既不是雍人,也不是代人。淼殿下的意思是,如何让太子谧重回皇宫,全听您的意思,请您来居中权衡。”

耿曙看了眼姜恒,示意他说。

李谧虽然很客气,却看得出其意见是坚决的,姜恒沉吟片刻,听周游解释了几句,大致明白了。

在耿曙不久前派出风羽,前往北方送信后,雍国的军队已经绕过长城,于长城以西的另一处大关卡,难以逾越的天险潼关渡过黄河,进入了汉中地区。

这支军队,将成为支持李谧发动政变的重要力量,只要周游一声令下,他们随时可在耿曙的指挥之下,充当奇兵,攻破西川城,软禁代王李宏,扶持李谧取而代之。

“这很好,”姜恒笑道,“反正也用不着我了。”

姜恒略带责备地看了耿曙一眼,耿曙很心虚,他也没想到雍国的反应会这么大,看来现在汁琮先取梁、后攻郑的目标发生了改变,见到代国有机可乘,便生出了先攻代国的心思,这非常危险。

李谧不是傻子,知道引狼入室的危险,这个提议,他自然无法接受。

“我不会让任何国家的军队进入我的国都。”李谧说,“代人的事,必须由代人自行解决。我也无法保证,若有一天,我接任国君之位,不会朝你们雍国用兵。”

耿曙始终不吭声,擦拭着手中的剑。

周游说:“敝国没有任何挟恩之念,谧殿下大可放心。只是没有我们的协助,您在西川孤掌难鸣,如何回到朝堂上呢?恕我直言,现在城内已在大举搜查,一旦离开这个驿馆,李宏就会将您抓回去缢死。您的三弟带兵在外,二弟李霄与郑国储君太子灵私交匪浅。除了雍人,您再没有能相信的人。”

“他还有我呢。”姜恒说,“你们雍人为什么总是这么自高自大、目中无人?”

周游:“……”

李谧朝姜恒说:“小兄弟,我相信你。前提是在离宫中,你没有欺骗我。你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么?”

周游求助地望向耿曙,耿曙却没有给他任何回应,这下直是将周游置于两难的境地了,他不知道这少年是何许人物,可既然跟在王子的身边,想必站在雍国这一方。

然而姜恒非但不帮他说话,反而咄咄逼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汁琮想来已经设下期限了。”姜恒说,“目的很明确,救出太子,将他送走,再让你们的殿下带兵,协助太子谧,攻打代国。”

周游只得承认,汁琮确实是这么吩咐的,落雁如何筹划他不清楚。

太子泷与管魏送来的密信,就是派界圭随同耿曙,前去离宫劫人,得手之后带走太子谧,以他的名义,攻打西川。

“军队出动的最后期限是哪一天?”姜恒问。

周游面现犹豫,这时候耿曙又说话了。

“告诉他。”耿曙沉声道,充满了威严。

周游只得答道:“冬至日。”

姜恒:“具体埋伏在什么地方?”

周游:“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

姜恒说:“回去告诉你们将军,我不管谁带兵,只要他被代国军队发现干涉他国内政,我就会杀了太子谧,再推到你们头上去。届时新仇旧恨,全找雍人清算,你们得直面李宏的怒火了。”

周游:“……”

李谧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大笑起来。

“有意思!”李谧哈哈大笑道,“很有意思!”

姜恒道:“但人都来了,还是可以派点事的,譬如拖住李宏三儿子在外的军队。”

“按他说的做。”耿曙认真道。

李谧没有说话,知道姜恒也有他的计划。

周游说:“这我拿不了主意,只能看主帅意思,以及远在落雁的太子泷如何决定。”

“说就是。”姜恒道,“前提是,他是个聪明人,我要将太子谧带走,剩下的,你们就不要操心了。”

李谧说:“你要带我去哪儿?”

姜恒朝李谧说:“你去不去?哪怕我不说。”

李谧想了想,最后点了头。姜恒又说:“借个地方一用。”

界圭回来了,姜恒借用了驿馆内一个房间,递给界圭一封信,说:“辛苦了,再替我跑跑腿吧?把这封信送到郑国商会去。”

界圭只得又走了,姜恒抓紧这时间,开始为李谧易容,耿曙在旁一脸冷漠地看着。

“周游快被你气死了。”耿曙说。

“我怎么看他挺正常的?”姜恒笑道,“莫非他在落雁都横行霸道,只怕你一个?”

耿曙“唔”了声,说:“他是汁泷的心腹。除了……有限的几个人之外,平素确实拿着鼻孔看人。他很紧张,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出使,他想立功。”

顾忌李谧在侧,耿曙不想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信任,一眨眼又要垮塌了。

“你不是雍人,”李谧从商谈时就在推测,问,“姜恒,谁派你来的?”

“没有人派我来。”姜恒随口答道,“我曾是晋天子麾下太史,但天子在五年前驾崩了,你也可以说是姬珣派我来的。”

“难怪界圭唤你作‘小太史’。”李谧从镜子里看了眼耿曙。

“你觉得他,”姜恒一指耿曙,朝李谧问,“像雍人么?”

“实话说,不像,”李谧答道,“但他是站在雍人那一边的。这位小哥,你在雍国当官?官阶不低罢。”

耿曙正要反驳,姜恒却朝李谧道:“太子谧不必担心,只要我在,这家伙就听我的。”

“你叫什么名字?”李谧从镜里看着耿曙,说,“雍国使臣对你这般客气,连界圭都听你们的使唤……不要告诉我,不……不可能。”

李谧现在内心充满了疑惑,猜测了几个身份,却都觉得对不上。

“他叫聂海。”姜恒看耿曙明显也不想说话,便替他答道。

李谧在镜中已经变了个人,又说:“姜恒,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姜恒检查了一番,出神地说道:“我们完全尊重您的选择,太子殿下,我不是雍人,不替其他人下决定,接下来怎么办,您可以自己走一步看一步。”

界圭又回来了,说:“外头有一辆马车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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