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姜恒已经打呵欠了,耿曙却还十分认真,思考他的军务变法。姜恒开始有点对耿曙刮目相看了,怎么这家伙最近这么认真?

“还不去睡?”姜恒说,“回房去罢。”

“我在这儿睡。”耿曙说。

姜恒刚露出某种表情,耿曙便有点恼火,说:“我有话想问,不是总黏着你,你就让我留一会儿又怎么了?”

姜恒:“你有什么话要问?就不能明天吗?”

耿曙却拉着他的手,在榻畔坐了下来,固执道:“不,我怕忘了。”

耿曙沉默片刻,姜恒以为他有心事,正好奇打量他时,耿曙忽道:“你说得对,恒儿,你说得太对了。”

姜恒:“我说什么了?”

耿曙道:“我看了你的外族外务书,也叫‘平邦令’罢。”

“嗯。”姜恒点了点头,耿曙又道:“你比我想的多多了,我只常常苦恼,不知雍军要怎么办,你提醒了我。”

姜恒明白了,耿曙能坐在这个位置上,除了他行军打仗的军事才华,一定也将带兵当作了自己最重要的事去做,不,应当说,最重要的是姜恒,次重要的,则是将军这一身份。

“从小时候你就很在乎,”姜恒说,“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朝我发问,就是有关孙子兵法的。”

耿曙:“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在雍军里头,有许多不公平。”

生在世上,处处都是不公平,姜恒很想问他,你觉得雍人内部公平?郑人公平?梁人、代人、郢人就公平了么?中原世界,一样地充满了不公。

但他没有嘲笑耿曙的单纯,这反而是很可贵的。

“所以呢?”姜恒问。

“风戎人也好,林胡人也罢,还有氐人。大家一视同仁。”耿曙忽然抬眼,看着姜恒,说,“你不知道,那天你说‘我是天下人’的时候,就像让我惊醒了一般。”

姜恒觉得耿曙很有趣,这些他早就在书上读到过了,墨家的兼爱与非攻,道家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俱无非如此,这是天经地义的,还用得着特地去说么?

耿曙说:“我一定要让大雍对风戎一视同仁,不能让他们建了军功,浴血奋战,却止步于千夫长。他们都是我的弟兄……恒儿,你知道我说的这个弟兄,与咱们不一样。”

“我懂,”姜恒说,“他们都是你的部下,不是可以牺牲的棋子,也不是可以舍弃的辎重。”

耿曙的情感很朴素,他只能表达到这个份上,但他相信姜恒一定能理解自己。每次统计伤亡并上报,申请抚恤之时,那些战死的人都化作了虚无缥缈的数字,除了他们的家人,还有谁关心每一个活生生的人背后,有着多少故事?

姜恒答道:“所以为什么我总让你只要达到目的,就尽量不要伤人,你算是明白了。”

耿曙想起的,却是小时候去掏鸟蛋,被姜恒阻止的那天。

姜恒说:“但要为风戎人争取,说服你父王,须得有技巧。”

“我的话,我自己说。”耿曙道。

翌日清晨,果然如太子泷所料,姜恒所奏顿时遭到了汁琮的警惕。

“我大雍建国至今,”汁琮说,“便以雍人治国为主,教化外族为辅。你一道变法令,便要将风戎、林胡与氐三族抬到同等地位,姜恒,你究竟有没有调查清楚,他们都是什么人?”

林胡人与氐人是不能在朝廷中做官的,风戎人则可以参军,晋升为武将,却不得入朝堂,姜恒提议之时,朝中登时鸦雀无声。

“变法所变,就是祖宗之法。”姜恒读完他的奏章,一条一条都说得非常清楚了,没有必要再当廷赘述一次这么做的原因,反而朝众臣说,“先祖所立国法,距当下已过一百二十年,若是抱着建国之初祖宗之法不可废改的念头,那么我看所有变法统统没有必要了。”

这次姜恒所面对的,则是整个朝廷所有大臣的质疑。

“这个……”曾嵘显然也懵了,毕竟太子泷根本没有与他商量过。

汁琮根本无法接受任何外族站到朝廷上来,这是他的祖先所建立的国家。

“父王,”耿曙上前一步,说,“军队之中,也曾面临姜大人所说的弊端,我大雍军队,向来赏罚分明,但风戎人无论立下何等军功,都被堵在千夫长这一位置,不得再进一步。长此以往,将士们要如何愿意,为雍国卖命?这是我带兵四年来,始终注意到的,风戎人理应得到一样的军功并得以晋升!”

汁琮:“……”

“这简直是疯了!”卫卓毫不留情道,“姜大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些都是胡人!蛮人!让他们来治理国家,大雍会变成什么模样?林胡人既不读书,又不识字;风戎人顽固野蛮,只知杀戮;氐人更愚昧无知,先王以‘量材为用’国策,定下雍人统领胡人的百年大计,你现在要变法重来,让他们入朝做官?”

管魏咳了两声,说道:“卫大人请息怒。”

太子泷终于开口了。

“在国土上生活的百姓。都是我们的子民,”太子泷说,“卫大人承认他们是人么?”

太子泷巧妙地迂回,没有在汁琮表态时反驳,而是揪着可怜的卫卓,恰到好处地开口。

“是人,”太子泷道,“就理应一样。官员与军队的选拔制度,已能筛选掉不合适入朝之人,各位大人说,是不是?通过选拔的,一定与咱们雍人的官员一般优秀。”

“为什么不一视同仁呢?”太子泷说,“无论雍人还是胡人,无论贵贱,公卿之家也好,平民出身也罢,都得给他们进学堂、读汉人书的机会,只有这样,国家才能广纳良材。哪怕林胡人、风戎人不如雍人聪明,让他们有学习的机会,筛过之后,其中佼佼者的水准,一定也与本族人持平。还是说,各位对考核标准有异见?”

“父王,”太子泷又朝汁琮说,“咱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优秀的人才,三胡若达不到标准,不招募进来就是了,朝廷没有损失。都道‘有教无类’,给他们一个机会罢。”

“汁泷说得对。”耿曙在朝堂上鲜少发言,从来就是点到为止,今天是他最近一年里说得最多的一次,甚至连称呼也顾不上了,“我们都是雍人,想事情自然是以雍人的身份。但你们是否有人把自己当成风戎人、林胡人,或是氐人过?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替雍人打仗,就得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

汁琮阴沉着脸,大雍自百年前建国以来便推崇雍人至上,雍人是什么?是长城以南、中原世界的“人”,外族是什么,他们是化外的野人,是茹毛饮血的动物!人能与动物相提并论吗?看姜恒的意思,还要让动物到朝廷上来?!

“他们是人,”姜恒补充了太子泷之言,“是人,就有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王陛下想解决所有的后顾之忧,便得尽快通过这一‘平邦令’,当可保证……”

陆冀说:“让外族入朝,政策便会朝着他们逐渐倾斜,参与政议,风戎人自当以风戎的利益为优先,氐人当争夺氐人的利益!先是各族纷争不停,其后便将得寸进尺,要走土地!届时你将不得不承认各族对土地的所有权。姜大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姜恒:“我当然知道,陆大人。这意味着他们可以选择,是否回到自己的故乡生活。”

陆冀道:“那么这个国家,就不再是雍人的国土了,你要申明他们对土地的合法性,塞外所有的土地都将是他们的,雍人又该住在哪儿?”

姜恒:“土地当然仍是天子的,只是以天子名义,重新封予各国,晋天子承其位六百四十二年,有人质疑过他该住哪儿吗?陆大人,醒醒罢!从一开始,我们所议就是土地土地,唯有土地!我倒是没听说过,有谁因为拥有了天下的土地,便顺理成章成为天子,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

管魏始终没有开口,陆冀与卫卓则被姜恒所议震惊了,都清楚他是主持东宫本次变法的牵头人,只没想到刚起了个头,便抛出了这么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汁琮正要开口,太子泷却堵住了父亲的话头:“父王,我大雍未来是要出关,结束这大争之世,一统河山的。等到您成为天子后,咱们将立落雁城为天下之都么?雍人该去哪儿,这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说着,他又朝众人道:“大伙儿该不会想继续住在落雁,运筹帷幄之中,统治中原于千里之外罢?!”

汁琮顿时语塞,太子泷瞬间偷换了话题,让陆冀一时找不到任何一点来反驳——雍国的远大志向,便是入关,这也是姜恒目光之所以远大的一点。

太子泷几乎是在姜恒说出“我是天下人”那句话时,便从睡梦中惊醒了。他们要的不是偏安一隅,是入关!

入关以后呢?他们总归有一天要迁都,洛阳也好,其他地方也罢,总不能永远在塞外罢?不说居住条件的问题,天子留在落雁城,根本无法辐射神州。

卫、周、曾,这追随王室的三家,届时又该几家去,几家留?最大的可能就是所有公卿随着汁琮入关,迁往洛阳。只有恰当的分封,才能让雍国形成一个整体。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汁琮听完这句后,没有反驳儿子,太子泷确实很了解他,扣住了他最在意的一点,“退朝。”

姜恒也知道今天不可能有结论,他要的是先把议题抛出来,让所有大臣以及汁琮展开争吵,届时再给出折中的方法。就像时下百官的观点,把动物扔到朝廷上来,让它们闹得鸡飞狗跳,所有人是断然不会接受的。但设若将动物关在笼子里一起上朝,就显得可以折中了。

而且姜恒知道,在雍国朝中,他还有一名强有力的盟友,只是他自始至终,都几乎不曾与这名盟友交谈过。

“不可能。”汁琮在书房内踱步,自言自语道,“哪怕孤王点头通过了这一条法令,牵连何其深广?多的是有人反对他!他在想什么?”

朝廷上,卫卓起初只觉得姜恒之议乃是荒天下之大唐,胳膊肘子往外拐的程度,只能用“丧心病狂”来形容,但下朝后一细想,顿时满背冷汗。

汁琮要的是什么?他要国内为他提供最大的支持,养活足够的军队,一鼓作气,打出关去,扫平四国。届时王室便将考虑迁都,雍人虽对这片土地有感情,却心知肚明,迟早有一天,他们是要回到中原去的。

既然未来总要回去,那么塞外的土地,封给三族人又有什么问题呢?只要他们听话,不仅不亏本,还是非常划算的买卖。

汁琮现在明显已回过神来了,内心深处开始动摇,这么做的好处不用多说,士兵将更有士气,奋勇当先为他打仗,氐人也将朝他纳上更多的税赋,事实上,从山泽叛乱那年起,氐人纳的税,就一年比一年少,其中或许有卫家截留瞒报的问题,但国库空虚,乃是不争的事实。

而姜恒呈上的“平邦令”初拟,详细地论述了收复氐、林胡二族,与他们和平相处的重要性,以及矿产、山麓资源对王室的作用。

“王陛下,”卫卓严肃道,“此人已经控制了整个东宫,让太子殿下对其言听计从,这才多长时间?不能让他再这么下去了。”

“唔。”汁琮尚在回想,姜恒草案上所提出的,这一年可增加多少税赋,能够扩军多少的问题。

“谁?”汁琮说。

“管大人求见。”外头侍卫道。

汁琮使了个眼色,让卫卓先行离去。管魏拄着杖,走进御书房内,径自到一旁坐下。

汁琮说道:“管相……”

管魏:“王陛下……”

两人同时出声,管魏无奈笑了起来。

汁琮面前摆放着姜恒的手书,上面洋洋洒洒,足有三千字。

管魏放下姜恒带回落雁的地方志册子。汁琮沉声道:“孤王知道管相今日所思,实则是赞同姜恒的。”

管魏笑道:“王陛下,今日老臣殿上之所以不作声,所想的,乃是另一件事。”

汁琮注视管魏双眼,管魏扬眉,认真道:“老臣在想,百年之后,太子殿下身前,会不会有一个,像老臣一般的人?”

“汁泷这些年中,学得很快,”汁琮答道,“现在已经有自己的主意了。”

“是,”管魏说,“他是个不服输的孩子,自从淼王子来了落雁,便是如此。”

“孤王知道多年前,”汁琮又说,“灏地反叛一事,他是想过去调查的,曾嵘于其中亦起了不少作用,但是因为卫家牵涉其中,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汁琮回过神,说:“管相对此怎么看?”

管魏道:“王陛下若希望偏安,将责任交给千百年后的子孙,大可将平邦令付诸一炬。若希望在有生之年一统天下,入主洛阳……”

“……姜大人所述,是唯一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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