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扛着黑剑,出门想刺杀赵灵,转了半天,没找着地方。”界圭的语气很平淡,“开战听见有人击鼓,猜想多半是你,便过来找你叙叙旧,没想到,正好撞上了。”

“你该执行你的任务才是,”姜恒得了便宜卖乖地说,“人没刺,先来偷懒,像什么样子?”

界圭说:“落雁城破,宗庙被毁,七鼎遭夺,连你爹的神主牌都得被烧掉,还报什么仇?杀来杀去,用全天下人的性命,也换不回一个人活着。”

“那倒是的。”姜恒努力微笑道,“没想到在你心里,我还抵得上全天下人的性命,当真受宠若惊。”

他知道界圭本该听命前去刺杀太子灵,竟是放着敌方统帅不管,反而来找自己,在国破家亡之时,放弃了扭转战局的唯一机会,此举与叛国无异。

“那叫‘修辞’,”界圭说,“夸张而已,懂不懂?”

姜恒哭笑不得,界圭随口道:“罢了,怪难为情的,反而是你哥……待他好点罢。你哥才是要发疯屠尽天下人的那个,你若没醒过来……郑国有多少万人来着?”

“一千四百多万罢。”姜恒随口道。

“千余万人,可得都要为你殉葬了。”界圭道。

“被刺杀又不是我想的。”姜恒在心里叹了口气,问,“太子呢?雍王呢?太后呢?其他人怎么样了?”

“太子原本被送走,”界圭说,“那小子根本没打算走,刚出城就杀回来了,守住了宗庙,可惜掉了只耳朵,不知道冻掉的还是被削的,天寒地冻,找半天没找着。”

姜恒听界圭这么轻描淡写,便能想象到当时一定非常惨烈。

“四位王子,至少人都安全无恙,除却雍王子被你吓掉了半条小命外,”界圭漫不经心道,“风戎王子、林胡王子、氐王子也都活着。林胡人折损最为惨烈,他们都来看过你,被挡驾了。”

“雍王呢?”姜恒问。

“雍王受了点伤,”界圭说,“在养病。太后中了三箭,不重,就是年纪大了,得好好休养。喏,你问她们,你回来后,我也没去过桃花殿,都在这儿守着。她叫安溪,她叫依水,最小的那个叫明纹。都是太后的人,不用避嫌。”

三名越女在界圭与姜恒交谈时,始终没有插话,这时候姜恒望去,那最小的女孩带着灵气,笑道:“太后的伤不碍事,你别担心。”

姜恒便放下了心,想到太子泷受的伤,说道:“待好些了,得去看看他。”

界圭熬好药,倒出来放凉,说:“你那叫宋邹的部下,放了把火,把玉璧关整个烧了,也是人才。”

姜恒:“……”

姜恒心道宋邹也够狠的,趁着连日干燥无雨雪,实现了他们当初的火攻计划,趁机传令让武英公主破关。

“夺回来了?”姜恒又问。

“夺回来了。”界圭答道,“两边山上还在烧,太子灵与李霄会合,曾宇整军追击,夺回了承州城,把他们赶回了潼关以南。你最关心的想来也是军报罢。”

“啊……太好了,”姜恒道,“谢天谢地。”

与他当初预料的一样,只要落雁之危得解,雍国一旦发起反攻,太子灵便无力再在雍国境内长期作战。这场战争从一开始便是双方倾举国之力的一场豪赌,他们赌赢了,太子灵赌输了,唯此而已。

“外头还下雪么?”姜恒问。

“下,”界圭说,“这三天里都在下雪,没停过。”

“郑军至少要被冻死上万人了。”姜恒叹道。

顺天之势,犹得神助,太子灵一路从东兰山海畔登岸,上苍对其施予厚爱,及至落雁城墙坍塌的那一刻,看似得天独厚,胜券在握。

却在最终被姜恒与耿曙落子翻盘,狼狈逃窜之时,运气登时彻底逆转,上苍收回了所有的恩赐,反而连最后的一点希望,也要从太子灵手中夺走。

“先喝点米汤,再吃药。”界圭注视姜恒,姜恒从他的眼里看见不同于耿曙的神色,较之耿曙的自责、痛苦与难分难舍。

界圭眼中流露出的,则是责备感。

那种眼神,姜恒也在汁琮眼里看到过,有时他去殿上议事,见汁琮望向亲儿子时,眼里便现出与现在界圭流露出来的、一模一样的责备神色。

仿佛心里在说:你就是个爱胡闹的小孩儿。

“把药送一半去,给太子喝,能镇痛。”姜恒发现耿曙已出去有些时候了,怎么还没回来?

“担心你自己罢。”界圭看出姜恒的心思,说,“快喝药,喝了睡下。”

姜恒醒时仍十分虚弱,解开里衣,界圭为他将郎煌送来的药敷上,那草药十分清凉,乃是氐人祖传的灵药。

姜恒换过药,喝下大半碗米汤,又喝了镇痛的药汤,昏昏欲睡,说道:“我躺会儿……我哥回来了再叫我。”说着倒头下去,一觉不知时日,又睡着了。

花园中,石山覆了一层雪,结冰的湖面下,游鱼来来去去,水草被冻在冰里。

“我得走了。”郎煌在长廊下停下脚步,朝耿曙说道。

耿曙疲惫不堪,神志已有些不太清醒,竭力摇头,到廊下去取了一捧雪,覆在脸上,使劲擦了下。

“说。”耿曙很清楚,郎煌不是特地要朝他告别的。

郎煌抱着他的剑,望向花园内飘洒的细雪,这场雪从太子灵攻入落雁城后便绵绵密密地下着,足足下了三天,犹如祭奠在北方大地战死、却永远不得回归故土的幽魂。

郎煌久久没有作声。

“去哪儿?”耿曙又道。

“还没想好。”郎煌说,“汁琮一定会秋后算账,必须在他病愈前离开落雁。”

耿曙:“他不会,我答应过你们,会给林胡人新的家园。”

郎煌答道:“我听说了,太子明岁就会推动变法,但事有万一,我还是信不过你们雍人。”

耿曙:“所以呢?临走前,想讨回血仇?”

“打不过你,”郎煌随口道,“暂且只能搁着。等你老到拿不动剑的时候,我会让年轻的林胡人来杀你,就像你打败李宏一般。”

耿曙与郎煌屹立于风雪回廊中,耿曙眼里仍带着血丝,一副倔强面容。

“奉陪到底。”耿曙淡淡道。

“风羽呢?”郎煌忽然道,“死了?”

耿曙轻轻地吹了声口哨,海东青拍打翅膀,扑棱棱飞来,停在他的手臂上。

它的翅膀处裹着绷带,先前飞越玉璧关时,中了一枚鹰箭,但汁绫治好了它,它顽强地挺过来了,并为落雁带来了大雍重夺玉璧关,走向新生的捷报。

郎煌反手,用手背轻轻碰了下风羽,风羽没有躲闪。

“它还记得你。”耿曙知道海东青是林胡人在很久以前,进献给雍王室的。

“它这辈子只要见过一个人,”郎煌淡淡道,“永远都会记得,不仅记得他,还知道他的儿女,甚至子孙后代,如果它能活得足够久的话。”

耿曙说:“你可以留下来,你的仇还没报呢。我等你苦练功夫。”

“我不恨你,”郎煌道,“我真的不恨你。我知道,你不过是……说好听点,一把刀。说难听点,一只狗。想杀林胡人的,也不是你,现在把你的头割下来,又有多大意思?总不能自欺欺人,把这当成报仇了。罪魁祸首,是汁琮。”

耿曙没有回答,沉默地听着,他承认,确实如此。

“汁琮之所以收养你的原因,想必你早就知道。”郎煌漫不经心转头,确认这走廊里没有第三人听见,说道,“但我今天叫你来,不想与你讨论此事。”

“我有一个秘密,是关于你爹的。总有一天我会死,这一天也许很快就会来,我想了又想,还是不能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

耿曙:“哪一个爹?死了的爹,还是活着的爹?”

郎煌:“活着的爹,想听听吗?”

耿曙凝视郎煌双眼,他无从判断郎煌是否在说谎,换作姜恒,他一定知道郎煌的弦外之音,那些被湍流所裹挟着的言外之意,暗流汹涌的来处。

耿曙素来不懂得揣测人心,他判断一个人是否在撒谎,只能纯粹依靠直觉。

但直觉告诉他,郎煌没有撒谎,也不准备撒谎。

“说罢。”耿曙沉声道,“换个地方?”

“不必。”郎煌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养父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信与不信,都在于你。”

耿曙不为所动:“这是我跟在他身边的第五年,我比你更清楚。”

郎煌若有所思,望向大雪,伸出手去。

“他杀了他的亲生兄长,”郎煌说,“你知道么?”

“不知道,”耿曙说,“我不相信。”

郎煌说:“十八年前,大萨满为汁琅看过病,他是中了一种慢性毒而死。”

“说话当心点,就算是,与他又有多大关系?”耿曙的声音轻了些,却带着杀气,他手中没有剑,却随时可以一招扼断郎煌的咽喉。

郎煌说:“想给一国国君下毒,除了太后、汁绫,以及汁琅的妻子姜晴,还有谁有这个能耐?”

耿曙在这点上向来毫无保留地维护家人,绝不会听信于一名外人,说:“走,咱们到他榻前去,当面对质。你若说的是实话,我保你不死。”

郎煌却忽然笑了起来,说:“还有后面的,你就这么急着想我死?”

耿曙一怔,郎煌又扬眉,缓缓道:“这件事,世上知道的人,只有两个活人、一个死人,现在加上你,变成三个活人了……”

“……十八年前,汁琅薨后,为姜晴留下了一个遗腹子。”

耿曙依旧不为所动:“所以?”

“姜晴生产那天,是大萨满亲自接生,那年我只有七岁。大萨满带着我,前往宫中,为姜晴接生当天,在王后的汤药中,验出了堕胎的草药。我还记得她怀胎八月,突如其来便血流如注,大萨满让我找到宫外的一个人,一名御前侍卫……嘱托他一件事。”

耿曙随着郎煌的回忆叙述,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让他到落雁城中,去找一个死婴,涂上血,带回来,把那孩子换掉。”郎煌低声说,“他没有辜负期望,很快就找到了,他将死婴递给我,由我交给大萨满。大萨满接生出一个婴儿,那孩子,我不知是死是活,很轻,又是早产,没有哭叫,被我包在一块狐皮里……”

耿曙的呼吸窒住了,如果郎煌所说不假,那么……这件事将掀起朝野的轩然大波!

雍国尊晋礼,立嫡立长,汁琅死后,该是他的遗腹子被立为太子,继承国君之位……汁琮不仅谋杀兄长,更连姜晴也不放过,还要斩草除根,杀掉尚在襁褓中的一个婴儿!

“我不知道那孩子死了不曾。”郎煌睁大眼,靠近少许,朝耿曙缓缓道,“但那不是我该问的,我把他又交给那侍卫,侍卫将他带出了宫,从那以后,孩子便不知下落。”

“侍卫在何处?”耿曙说。

“也许就在你眼皮底下,当年他戴着一枚纯银的面具,想来身居高位。”郎煌说,“至于是谁,那年我年纪尚小,记不清了。”

说毕,郎煌眼里带着笑意:“现在,哪怕我曝尸荒野,也不怕这个秘密随着我的死,彻底消亡了。不过,选择是否告诉别人,你可千万要慎重,毕竟谁知道这件事,谁就将成为汁琮的眼中钉。”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耿曙眯起眼,喃喃道。

郎煌说:“因为我期待有一天,你会亲手杀死汁琮。被自己亲手养大的狗撕成碎片,那场面一定很有趣,希望我能活着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我不会。”耿曙扬眉,喃喃道,“是汁琮养大了我,不是汁琅。”

“你的玉玦由你生父所传,”郎煌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说道,“汉人中持有玉玦者,就要去守护持有另一枚玉玦的人。汁泷那一块是偷来的,就像耿渊的主人是汁琅不是汁琮,而你,也有你真正的主人。”

“没有这个人,”耿曙带着威胁的语气说,“我也没有主人。哪怕有,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他不是汁泷,不是汁琅,更不是汁琮。”

郎煌与耿曙对视良久,忽然一个柔和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我看见他们在为族人收尸,”山泽出现在长廊尽头,“正想前去哀悼,乌洛侯,你要走了?”

郎煌的林胡人死伤最多,带来三千人,战死将近两千,而这两千人,都是姜恒昔日在无名村中所救,真正做到了有恩必报,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生如野草,”郎煌淡淡道,“死归星河。有什么可哀悼的?要哀悼也轮不到你来哀悼。”

山泽笑了起来,又道:“淼殿下。”

耿曙却没有与任何人交谈,他的精神已到了极限,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的刺激,都极易让他失控。

他沉默地走过山泽身边,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山泽带着诧异,郎煌却嘴角略牵,完成了他最后的使命。氐人与林胡人向来友好,只与风戎人曾有过小不快,当然,面对雍人时,三族又是另一种态度了。

“喝一杯去?”郎煌说。

“不能离宫,”山泽说,“我被下了禁足令。”

“你看看如今雍人,哪儿还有铁军的模样?现在若号召城中三族军队暴乱,”郎煌说,“只要一炷香的工夫,就大可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了。”

山泽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杀了雍人,又来了郑人,你觉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更何况,答应好的事,岂能食言?姜恒还躺着,要是他救不回来了,你再掀起暴乱,凌迟王族不晚。”

“他已经醒了。”郎煌说。

“那么,当真算汁琮命大。”山泽笑得阳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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