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曙反复告诉自己,他没有证据,他需要找到证据,并在适当的时候告诉姜恒这件事,让他自己决定。只要姜恒需要他,他无论什么都能去做,大不了就是个死,有什么好怕的?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郎煌在骗他,这一切是假的。

可当他看见界圭的面具时,他已无法说服自己了,而且他始终认为,这不可能是郎煌离间他与雍王室的恶作剧。

姜恒:“?”

姜恒抬头,看耿曙,用书拍拍他的侧脸,问:“你又怎么了?”

耿曙今天又开始心不在焉了,猛然回神,说:“没……没什么。昨夜没睡好。”

姜恒扳着耿曙的脸,在他嘴角上亲了下,两人在马车里避开了外人,他便像以往一般放肆了。

耿曙满脸通红,不自觉地抿了下唇,转过头去,竟有点紧张。

“我……恒儿。”耿曙说。

姜恒又伸手进耿曙脖领里掏,掏出玉玦,耿曙当即做了个前所未有的举动,勾住了绳,说:“做什么?不能给你。”

耿曙那举动纯粹是下意识的,现在与从前完全不一样了,姜恒才是另外一块玉玦的持有者,不,他就是另一边星玉,而自己则是这一边。他们就像这两块玉玦,从来到这个世上,便注定有了彼此依存的命运。

姜恒:“我、不、要!收着你的破烂罢!”

姜恒不搭理他了,开始在马车座位下翻找。

耿曙想起来了,问:“你给我编了穗子吗?”

姜恒懒得答话,找出红绳,开始编。耿曙讪讪地想说点什么,奈何嘴拙,不知怎么讨好姜恒,姜恒却“啊”的一声,说:“你听?”

耿曙赶紧顺势凑过去,抱住姜恒,说:“什么?”

姜恒拉开马车帘,说:“听见了吗?有人在吹笛子!”

笛声离得很远,若有若无,耿曙却也听见了,皱眉撑着车帘。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姜恒跟着笛声,轻轻吟唱道。

“是界圭。”汁绫公主的声音说。

“他会吹笛子?”姜恒震惊了。

“会。”汁绫骑着马过来,到马车前,说,“我大哥还在世的时候,他天天在宫中吹,稍微惹了他一星半点,就坐在桃花殿里指桑骂槐地吹这破笛子。大哥死后,他就不吹了,这是他在送你呢。”

界圭站在满是冰雪的山麓,戴着银面具,表情冷漠,吹着一杆越笛,笛声传下山去,远远传向大路上。

姜恒的车队已成为一行黑点,界圭收起越笛。

“当初杀我没杀成,是不是很后悔?”郎煌来到界圭身后,说道。

界圭没有回头,眺望山下,漠然道:“人各有命,这是太后说的,既然你没死,就是天意使然,有什么可后悔?”

郎煌活动手指,捏了几下指节,说:“早知道你不会持之以恒地来杀我,我就不用这么慌张,急着把这件事说出去了。”

界圭冷漠地说:“有人信么?哪个白痴?叫来我看看?”

“只有一个人会信。”郎煌皱眉道,“人各有命,天下这么大,什么人都有,总有人会信,对不对?”

界圭不再答话,跃下山林,朝着落雁城的方向离去。

落雁城前,朝廷送别姜恒出质,大臣们各自散了,太子泷还站在城墙上,依依不舍。

汁琮今天选择步行回宫,卫卓跟在他的身边,就像许多年来,君臣相伴一般,低声说话。

“昨夜殿下在他的寝房内待了一个多时辰。”卫卓说。

“汁泷是个单纯的孩子。”汁琮对亲儿子的个性,实在很头疼。

他太容易信任人了,对于国君来说,这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一切都很快会结束,姜恒的威胁眼前已变得不重要。然而杀了姜恒,未来就怕还有李恒赵恒,这个恒那个恒,什么时候,儿子才能在大臣面前树立储君的威严,不要那么言听计从?

“人已经吩咐跟过去了罢?”汁琮自打卫卓提议以来,还没见过那群刺客呢。

卫卓答道:“鸣沙山的门主已派他们进关。”

汁琮说:“打发他们点钱当经费,一群西域人,会说汉话不会?”

“血月手下的孩儿们虽然自小在轮台长大,却都是汉人出身,”卫卓说,“王陛下大可放心。”

汁琮点了点头,卫卓又现出为难神色,说:“但血月有一句话,须得知会陛下,虽说尽量到一年后再动手,可就怕情况说不好,想动手,还须提前刺探。”

汁琮明白卫卓话中之意:要下手杀人,须得有最好的时机。就像耿渊埋伏多年才动手一般,这个时机也许要等待很久,也许就在一两天之内到来,哪怕成名的刺客,也无法决定这个时间点。

“时机交给他们自己判断罢,”汁琮说,“早几天晚几天,没有多大区别。”

汁琮暗示如果合适,大可提前刺杀姜恒,卫卓便放下了心。

“但记着,”汁琮说,“不要碰汁淼,否则说好的报酬,就全没了。”

卫卓忙躬身道是。

大寒,征鸟厉疾,水泽腹坚。

姜恒再一次看见了玉璧关,情况比军报中描述的要严重不少,而这都拜宋邹的火攻之计所赐,一个月前那场大火借着风势,无情地吞噬了两侧山头,并烧死了近八千名梁军。如今两山被烧得光秃秃的,覆着新雪,不时还有小型雪崩从山顶滑下。

“你部下烧的,”汁绫说,“烧得还挺是时候,宋邹看模样斯斯文文,也是个狠角色。”

姜恒无奈道:“必须速战速决,没有办法,战术是我哥制定的……”

“很好啊,”汁绫道,“烧的反正不是我。”

姜恒站在关墙下抬头看,只见玉璧关被熏得漆黑,在这场大战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从一个月前夺回关隘起,汁绫便吩咐一千名士兵日夜擦洗关墙,足足一个月时间,只恢复了两成。

耿曙摸了摸海东青的头,辛苦它在其中传信,还受了伤。

姜恒看了一圈,大部分防御工事都被烧毁了,耿曙重新与汁绫商量布防,两天后,车队复又启程。

离开玉璧关,便真正进入了中原地域。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姜恒朝耿曙说,“陆冀的目光还是很长远的。”

耿曙道:“你又知道是陆冀?”

“东宫的规划,”姜恒说,“多半出于他手,不会有别人。你看管魏像是会抓天子当人质的么?”

两年前雍兵入关,控制了洛阳沿线的官道,一路深入中原腹地,直抵长江北岸、玉衡山下的嵩县,这就使得雍国得到了一条狭长的、南北走向的长廊。也正因如此,姜恒与耿曙南下竟不会遭到任何国家的伏击。

“去洛阳看看?”耿曙说。

“算了罢,”姜恒答道,“回头再说。”

睹物思人,当初的洛阳已被一把火烧成白地,那是姜恒与耿曙的另一个家,浔东与洛阳都被火烧了,有时姜恒总觉得自己是不是五行里缺点什么,每次都会碰上火灾。

耿曙站在高处,眺望远方曾经的王都,又转头,望向遥遥相对的另一道高崖,那是他曾经万念俱灰,想纵身一跃去陪姜恒的地方。

幸好没有。

“也是。”耿曙说,“只要人活着,就总有希望,走罢。”

那是他们分离五年后又重逢的逃亡之路,昔时战乱的痕迹已被植被所掩盖,哪怕再惨烈的战场遗迹,一旦覆上了千万新芽与藤蔓,亦有欣欣向荣的气息。

车队持续行进,最终抵达嵩县。

“哎,又回来了。”姜恒进城主府,第一件事就是脱光了去泡温泉池,时值隆冬,嵩县却一如既往地四季如春,只不过每次回来,都匆匆忙忙,逗留时间不超过三月,没有一次能好好享受的。

“汇报军队情况。”

耿曙今天没有陪姜恒去泡澡,回府后先是召集将领与宋邹议事。

“就这么忙吗?”姜恒道。

“你先去。”耿曙说,“得抓紧时间,咱们不会在嵩县待太久。”

宋邹抱着军务文书上来,耿曙便示意他说。

姜恒尚不知道耿曙像在躲避什么,这一路上他总觉得耿曙有点心虚,举手投足也有点不自然,总像有心事般,问他又不说,姜恒便将它简单地归结为:耿曙在考虑出质的事。

他在温泉池中泡了许久,等耿曙来,耿曙却还在议事,最后姜恒泡得头晕眼花,实在不想等他了,拿着梅子水边走边喝,回到正厅中,见人已散去,耿曙依旧端坐,埋头翻看军事情报,宋邹在旁坐着。

“洗好了?”耿曙说。

“等你半天了。”姜恒说。

“那我去罢。”耿曙答道,旋即起身。

姜恒心道刚才怎么不来?于是懒洋洋倚在榻上,朝宋邹说:“有什么说的?”

“还真有不少,”宋邹笑道,“太史大人选中新的天子了?”

姜恒没有回答,耿曙却插话道:“没有,试试而已。”

“快滚!”姜恒说。

耿曙快步走过长廊,前往浴池,途中不禁叹了口气,他竟有点不太敢与姜恒赤裸相对了,尤其在怀疑他不是自己的亲弟弟之后……当他看见姜恒白皙的肌肤、肩背的线条、犹如白马般修长瘦削的身材时,他心里总会出现一个念头,他怕控制不住自己。

不仅如此,这一路上,耿曙也必须强行与姜恒保持距离,不再像从前一般主动亲他的唇,一旦失去了这层束缚,以往许多理所当然的举动,刹那就被赋予了新的含义。

譬如姜恒的嘴唇灼热而柔软,脖颈有股很淡的香味,是他一向最喜欢的。

但耿曙一夜之间醒悟过来,尤其在灏城那日,自己按着姜恒缠绵接吻的景象总反反复复浮现在面前,当真让他血脉上涌。

唯一的办法就是冲冷水,让自己清醒一点。

正厅内,姜恒手上依旧编著他的穗子,随口道:“未来的钱,将大量经过嵩县,往代、郢两国流转,你知道有多重要,千万当心点,别给我们惹事。”

“是。”宋邹答道。

嵩县既是长江的港口,又与郢、代二国接壤,陆路商队可通西川,水路可通江州,接下来,雍的钱将通过此地换成货物,有流转,便有油水可捞。姜恒很清楚宋邹不可能是完全的清官,只提醒他不要做得太狠,凡事必须以大局为重。

“太史与上将军,想必这次也不会待太久。”宋邹说。

“三天后就走了。”姜恒答道。

宋邹沉吟,姜恒问:“四国有什么重要消息?”

“情况与落雁城的判断并无太大出入。”宋邹说,“太子灵败走,经潼关撤入代国境内后,如今已回到国都济州。老郑王恐怕撑不过今年了,赵灵再无余力出兵,何况盟友梁国折损近万,逃出了玉璧关。赵灵的声望已落到谷底,五年之内,不可能再发起再一次联军。”

“其他的,”宋邹想了想,说,“都汇报予上将军了。但有一件事,却是关于汁琮的,方才来不及说。”

姜恒扬眉作询问表情,心道我信你个鬼,什么来不及说?一定是不想告诉耿曙。

姜恒:“庙堂之争?”

宋邹:“江湖传闻。”

姜恒已有很久没听过江湖传闻了,倒是有点好奇。

“您听说过一个叫‘血月’的组织么?”宋邹说。

“听过。”姜恒的回答让宋邹大为意外,但宋邹转念一想便懂了,自言自语道:“确实该当是听过的。”

“但也仅仅是听过而已。”姜恒说,“曾经在师门中,鬼先生说过,这个组织始终想入驻中原,控制神州天子,组建影子朝廷,不过没有成功,也许运气不太好罢?”

宋邹道:“他们是起源于轮台东地的一个西域门派。”

“唔,”姜恒说,“培养刺客的组织,听说他们的刺客非常了得。”

宋邹说:“还听说,轮台人会不定期地到中原来,甄选六岁以下的孩童,带到血月中培养,让他们充任杀手,为各国国君办事。太史大人觉得,他们的本领如何?”

姜恒打着手上的丝绦,答道:“不太清楚,你觉得呢?比起我爹怎么样?”

“传说血月中顶尖高手,足够与中原的大刺客平起平坐。”宋邹想了想,答道。

“都说我哥的武艺已经与我们的爹生前差不多了,”姜恒笑道,“若有天碰上,我倒是很好奇。”

宋邹说:“也许有这个机会?我们的商人打听到一个消息,血月与雍王达成了一个协议。”

重头戏来了,这是姜恒完完全全不知道的,汁琮瞒过了所有人,他甚至猜不到是谁在其中牵线。

宋邹有自己的情报网,告诉他这点,也是在暗示他,汁琮一定还有别的计划,让他务必注意。

“知道了。”姜恒说。

耿渊琴鸣天下,给中原四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让他们彻底清醒过来——以一个人的力量,可以造成如斯影响。国家与族人的未来被控制在武者手中,这非常危险。

而琴鸣天下也昭示着一个时代的过去,从此各国加强了御前侍卫的训练,豢养身手强大的武士门客,力图改变这一切。如今中原,大刺客已绝迹,四国不遗余力地收编或剿灭尚武组织,以避免再有耿渊之流的出现。

要下棋就得遵守规则,绝不能一言不合就掀棋盘。如今大刺客里,行迹确定的只有一个界圭,罗宣远走海外,神秘客也有许多年未曾听见消息了,刺客们最辉煌的时候已消逝,汁琮却依旧不死心,意图引入新的变数。

这不是好现象,但至少目前来说,姜恒不需要忌惮任何刺客,因为他的身边有耿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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