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地晴空万里,越过中原大地的山川与河流,玉璧关外的万里旷野,耸立的山峦却犹如上古之时陨落于神州的巨兽脊骨,苍凉而雄浑。

近半月后,落雁城下着小雪,虽是立春,距离能播种的时节,尚有至少三个月。

汁琮始终觉得,自己有一件事需要确认。

他快步走进桃花殿内,姜太后正在喝药。

“母亲伤势如何了?”汁琮刚坐下便问道。

“差不多了。”姜太后说,“公孙大人前来,为我调了一味新的药,王上莫要多念,以朝堂政事为重。”

变法已经推行下去了,效果很好,雍国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复兴。

“儿子有一件事,”汁琮说,“想朝母亲求助。”

姜太后淡淡道:“就知道你这个时候来,一定不会是闲话,说罢。”

汁琮抬头,看着生母,眼里带着怀疑的神色。

姜太后说:“儿子与娘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汁琮说:“联会之期,初定五月初五,届时,我需要界圭随我赴会,可近日听宫中所说,界圭似乎不在?”

姜太后看了屏风一眼,界圭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朝汁琮点了点头。

汁琮顿时愣住了,接到消息时,他便马上赶来桃花殿确认,界圭在宫中,那么江州城内,杀死卫卓所派刺客的又是谁?

江州距离落雁有三千里之遥,不眠不休,星夜兼程,也不是说就赶不回来。只是……既然他去了江州,理应就留在那儿。

汁琮忽然有点糊涂了,莫非不是他?

姜太后:“听到了?”

界圭:“喏。”

姜太后:“那就去罢。”

汁琮没有再多说,打量界圭一眼,见他身穿一尘不染的刺客服,脸上带着少许疲倦,看不出是否临时赶回雍宫的模样。

姜太后又道:“对了,王上,既然来了,几件事便攒一块儿说罢。”

汁琮正想起身,复又坐下,沉默不语。姜太后说:“界圭前几日说,他年纪也大了,先是伺候你哥,再是伺候你,又伺候泷儿,后来再被我派去伺候姜昭的孩子……”

汁琮闻言便知其意,说:“不想留了是罢。”

界圭始终一语不发,姜太后说:“他想在联会之后,回越地去,我便替王家做主,答应他了。”

“自当如此,”汁琮说,“来年入关后,很快又见着了。”

界圭终于沉声道:“谢王陛下恩典。”

汁琮脸色不太好看,却依旧客客气气地答道:“你为汁家鞍前马后,效力二十三年,是孤王该谢你,也不知你想要什么,无从赏你,走时从宫里挑个人,回越地去过日子罢,挑谁都行。”

界圭似有话想说,却忍住了。

“赏他什么,你们空了再慢慢说。”姜太后道,“这就收拾东西,跟着王上去,没有传唤,不必再到桃花殿来。”

界圭:“是。”

汁琮万万没料母亲居然来了这么一手,当真聪明反被聪明误,卫卓已开始朝姜恒下手,他必须确认界圭在落雁,以免节外生枝,尽一切可能拴住他。结果姜太后竟是把界圭派给他当贴身护卫,这么一来,汁琮与卫卓商量时,界圭在旁,让不让他听?自己杀姜恒的计划,又怎么能让他知道?

汁琮只得道:“还有呢?”

姜太后说:“郢地情况如何?”

汁琮眯起眼,不知道为何母亲关心起这件事。

“顺水推舟。”汁琮答道。

“王上要开战了罢,”姜太后说,“我看不像五国联会,说不得要减去一国。”

汁琮心里登时“咯噔”一响,心想她是怎么知道的?

姜太后仿佛看出汁琮的忐忑,淡淡道:“兵力调动,汁绫告诉了我,我想,王陛下既然敢朝梁国发起骤袭,一定与郢人达成了秘密协议。”

“是。”汁琮这下只得老实交代,换作从前,他也许不会让太后干涉,但就在不久前,落雁险些沦陷,若不是姜太后死守宗庙,今天他就不会站在这里了。他必须承认母亲的权威,如今她坐不住了要管,他只得选择性地告诉她事实。

“儿子与郢国以书信密谈过,”汁琮说,“熊耒无心战事,其子熊安,却是迫不及待,想取照水,以立储君之威。”

姜太后端着空了的药碗,还是那不为所动的表情:“所以你俩一拍即合,准备在联会前,先将梁国瓜分,是为上策。”

“这也是姜恒初来时的看法,”汁琮在殿内踱了几步,解释道,“先取梁,再取郑,与郢王平分天下,令神州成为南北分治的格局。”

姜太后说:“要打仗,就免不了有利益分派,便算我老了啰嗦罢,王上。”

汁琮点点头,姜太后又道:“咱们的质子还在别人家手上,我就关心这一件事。”

“我会注意。”汁琮说,他很清楚与郢国太子虽是盟友,却也是对手,双方按约定打下梁国后,定将遭遇随之而来的诸多冲突,届时留在郢国作质的姜恒,就要面对直接问题。一旦雍反悔,趁机侵吞梁地,对方多半便将杀了姜恒泄愤。

这是姜太后不愿意看见的,哪怕她不知道姜恒的身份,质子若有三长两短,亦会令国家名誉受损。

汁琮目前还不打算这么做,毕竟耿曙也在南方。

“去罢。”姜太后嘴唇轻启,冷冷道。

郢地,立春后的第二十三天。

那夜过后,刺客竟是就此销声匿迹。耿曙总算如愿以偿了,这些日子里,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们,每天姜恒哪里也去不了,只能与耿曙待在寝殿内,姜恒看看郢国的书,与耿曙下棋作乐,白天耿曙则教他简单地习练武艺。

这当真是耿曙最自在的日子,然而春暖花开,更多的情绪在他内心深处蠢蠢欲动,他总想再进一步,却不知该怎么做,仿佛再与姜恒亲近,对他而言还远远不够。

他还想要更多,奈何面对姜恒的笑意时,又无所适从起来。

他甚至想过,如果有一天,与姜恒将大隐隐于市,那么江州就很不错,这段时光给他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是他们在重逢后,至为逍遥的时光。

“哎哟喂,你看,姜恒……”这天,熊耒特地将两人叫到御花园去,朝姜恒展示他修行的成果。

“……本王的眼睛,”熊耒说,“一下就看清楚了,你看,你看?当真身轻如燕!”

耿曙:“……”

身为国君,不喝酒,不沾荤腥,多吃蔬菜杂粮,饮食自律,起居适时,每天清晨起床呼吸新鲜空气,喝喝露水,身体总是会变好的。

姜恒说:“看吧,我就说,很快见效。”

“就是常饿。”熊耒摸摸肚子说。

姜恒说:“饿的话,王陛下可多吃几餐,反正吃得起。”

“那是那是。”熊耒活动手臂,在花园里四处行走。正所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大道至理,无非如是。

姜恒本也不打算让熊耒这么持续个一年,四十九天后,他就可以恢复了,否则总不吃肉,迟早身体会羸弱,更容易生病。

郢王的问题就在于平日暴饮暴食,纵情酒色没有节制,姜恒只为他预先做了简单的调理。同时他也通过在宫内案卷的阅读,明白到熊耒表面如此,其心计却绝不简单。当年郢宫继位人选颇掀起了一番腥风血雨,熊耒身为太子,靠装傻充愣上位后,可是展开了一番朝野大清洗。

只是如今年纪大了,更一心求长生,才在大臣前显出这模样,军权却是牢牢抓在他手上的,太子纵然有意,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都道郢王庸碌,实际上这家伙可半点不蠢。姜恒有时甚至觉得,同样是国君,熊耒比汁琮聪明多了,汁琮累死累活,日夜操心,最后自己得不到半点好处,不过逞了权力欲与控制欲。熊耒则该吃吃,该睡睡,知道人最重要的,是活得够长,否则再多的基业,也没命享受。

“刺客怎么样啦?”熊耒又问道。

“半点消息也没有。”姜恒摊手,无奈道。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熊耒说,“没有是好事啊。聂海,你不要总是板着脸,起来咱们比画比画?”

耿曙:“……”

耿曙只得按膝起身,赤手空拳,看着熊耒。

姜恒奇怪地感觉到,熊耒这话有蹊跷,仿佛他认定了,杀自己的刺客,就是太子派来的。

“他这人下手没分寸。”姜恒说,“王陛下还是先过来,我把心法传给您,修炼一段时间再看看情况罢。”

这下熊耒来了兴头,忙不迭点头。姜恒在一张镶了金边的丝帛上写下几行字,交给熊耒,说:“这是总纲,但光有总纲没用,还要口述心法。”

姜恒所述,乃是罗宣当年授予他的,双腿治愈后所练的内息调理,清除体内淤气与污血,令经脉恢复活力。耿曙一眼便看出究竟,功法不错,虽很基础,却充满奥妙,天天练确实可以“身轻如燕”,毕竟练的大多是腿上经脉,但要靠这个长生不老,还是做梦来得更踏实。

熊耒认真无比,一字一句记了下来,姜恒便让他每天早、中、晚,配合一静一动修炼,熊耒说:“就这样?”

姜恒说:“这只是第一步,凡事都要按部就班来。”

熊耒道:“不需喝经血,饮男精?方士都说……”

姜恒差点就炸了,说:“那是什么鬼东西?千万不能乱吃乱喝!王陛下!谁说的这话?”

熊耒点了点头,还有点怀疑,这功法虽然玄妙,却不搭配点什么千年雪莲、万年玄龟,没有水银砒霜一类下肚,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谁给您推荐的方士?”姜恒正色道。

熊耒马上乐呵呵道:“不提了,不提了。”

姜恒说:“准备期过后,您练练看,一个月内便见分晓。”

“好!”熊耒说。

耿曙朝熊耒示意,让他看姜恒:“你看看他,他都一百六十岁了。”

姜恒:“……”

姜恒起身离开,说:“你居然还会开玩笑?”

耿曙自顾自笑了起来,姜恒在宫中禁足大半月,已经待得气闷,想来想去,又道:“说不定那刺客只有两人,不会再来了。”

耿曙说:“不可能。”

姜恒道:“否则你说,界圭为什么不来?”

耿曙也想见界圭一面,那天看见戴着面具的他,他终于知道这个问题躲不过了。

但他必须亲自朝界圭确认,否则他绝不会就这么接受。

“他兴许还在江州城。”耿曙最后说。

姜恒点头,说:“对,而且我猜如果他还在,最有可能待的地方,就是……”

说着,姜恒拿出那块“桃源”的木牌,朝耿曙说:“我想去见桃源的人一面。”

耿曙沉吟片刻,姜恒说:“走?现在出宫去吗?”

项余在宫内加派人手保护他们,但对耿曙而言,王宫如履平地,不出门只因为不想出门。

最后耿曙拗不过他,点了头,却说:“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走,不用躲。”

他清楚项余当差辛苦,没必要瞒他,果然,两人在离宫时,被闻讯赶到的项余拦了下来。

姜恒说明情况,又道:“不必担心,今天已朝王陛下报备过。”

项余说:“不行,姜大人,请体谅我,这是我的责任。”

耿曙抱着胳膊,背靠桃花树,懒懒散散地站着。

姜恒回头看耿曙,忽然为之心折,当真是春风中一枚美男子。

“你别看他这模样,”姜恒指着耿曙,朝项余说,“有他在,不会有半点问题。”

“什么意思?”耿曙不悦道,“什么这模样?”

“长得好看的刺客,大抵不怎么会杀人。”姜恒道。

耿曙:“恰恰错了,我问你,那耿渊怎么说?”

项余看他俩就像小两口般斗嘴,实在无奈,最后让步道:“让我跟着你们如何?我保证不干涉,也不听,哪怕无意中听见,一定会守口如瓶。”

姜恒看耿曙,耿曙点了点头,项余便安排马车,三人挤在狭小车厢里,姜恒说明地址,项余果然并不多问,吩咐车夫驰去。

“项将军,你的车夫呢?”耿曙忽问道,“怎么不是上次那个?”

那一问纯粹习惯,耿曙第一次见过项余的车夫,第二次换了人,便马上发现。毕竟此事可大可小,不少人遭到刺杀前,甚至蠢得没有发现,身边人已被偷偷调换。

项余自当清楚耿曙发问缘由,自若答道:“原先的回乡去了,临时换了一名,放心罢。”

姜恒随口笑道:“那小伙子还挺精神的。”

“你们聊天了?”项余问。

“嗯,闲聊了几句。”姜恒有点奇怪,为什么他们会聊一个车夫,但想必是寒暄之时,无话找话来说,这话题便过了。但姜恒又发现了一件事,项余仿佛对唱戏的那小孩儿很喜欢,而这么想来,他的将军府上,大多家丁,哪怕车夫,都是收拾得很周正的年轻男子,虽算不上很英俊,青年人也总有让人舒服的地方。

反而不知为何,项余对自己的老婆孩子,却不怎么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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