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人!”姜恒欣喜不胜。

宋邹正与太子泷、周游说话,耿曙则站在瀑布前,看着池塘里的荷花。

宋邹笑道:“姜大人,三日前赶来奔丧,却终归晚了一步。方才赶到,通传你们在殿内议事,便不来打扰了。”

太子泷第一次见宋邹,周游却是见过的,诸人谈笑风生,宋邹身为天子辖地封臣,隐隐身份高了一头,却十分谦和,称太子泷为“雍王”,太子泷明显也十分喜欢他。

当然,太子泷与周游更喜欢的,则是宋邹带来的钱——宋邹从嵩县带了十万石粮食、三千两金,以耿曙的名义赠予雍国,说是帮梁人重建家园,实际上这笔钱要怎么花,仍是姜恒说了算。

“在聊什么?”姜恒笑道。

“婚事,”太子泷说,“哥哥的婚事。”

姜恒:“……”

耿曙转头看了姜恒一眼,说道:“他们想让我依旧与姬霜成婚,你觉得呢?”

“那得看你,”太子泷笑道,“不是我们想让你成婚,是你愿不愿意。”

“对啊,”姜恒笑道,“这得看你。不过,这不是娶,而是嫁,可得注意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姜恒言下之意,竟是要将自己的哥哥嫁人了。

姜恒随即望向周游,此事是他们前些日子里讨论过的,如今以天下局势:梁已败,不足为患;郑国国君赵灵已薨,经过济州大战后,需要休养生息;郢国芈清公主摄政,继任者年幼,也将乱上一阵。

如今唯一有能力与雍对抗的敌人,便只剩下代国了。最初汁琮就定下策略,让太子泷与姬霜联姻。这么一来,姬霜是姬家唯一的后人,太子泷则是雍国国君,姬霜更控制了代国,他俩的婚事将是一举结束天下纷争的难得机会。

姬霜一旦成为王后,生下的太孙,便将既有晋王室的血脉,又是雍人,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天子。

但这个提议,遭到了东宫的一致反对,原因是:你确实摊了一张好饼,却有没有考虑过,能不能吃得下的问题?

姬霜可不好左右,她不是只有象征意义的公主,汁琮总觉得天下女子都像风戎公主般,是可以让他摆布的,小觑王后,当心在寝殿里被掐脖子掐死。

自古算计人者,往往被人算计,太子泷性格本来就温柔,假以时日,一个强势王后想做什么,由不得他说了算,娘家更是代国,东宫的日子也绝对不会好过。

但今天宋邹前来,带来了新的消息——一份代国的文书,这是李霄的提议,姬霜看上的人,却不是太子泷,而是耿曙。

对方的目标非常明确,耿曙与姬霜成婚,未来的孩子随王族姓,延续姬氏血脉。

两国永结秦晋之好,代国愿意息战,开放所有关隘,与雍通商、通婚,渐渐达成彼此的融合。从此代国与雍国将在五十年后,成为一国。

为此,李霄甚至愿意放弃天子之争,继续当他的代王。

耿曙说:“我有选择么?你们一个两个,嘴上说着看我是否愿意,实则心里明白得很,想不再打下去,我只能成这桩婚。”

太子泷笑着解释道:“我和哥哥都一样,没有区别。她愿意当王后,我也可以,只可惜她看不上我。等哥哥有孩儿了,我就把他立为太子,姓姬姓耿,姓汁,都一样,我无所谓。”

周游咳了声,暗示这话可不能乱说——耿曙虽改姓汁,入了宗庙,却终归不是汁家所出,当年汁琮对他的承诺是等到天下一统,耿曙便可恢复原本姓氏。

太子泷笑道:“怎么了?我是当真无所谓。”

宋邹看出众人表情,欲言又止,曾嵘却道:“淼殿下若有小太子,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耿家就从此……”

太子泷又道:“耿家不是还有恒儿么?”

姜恒笑了笑,没有回答。

“所以你觉得呢?”耿曙朝姜恒一扬眉,说道。

姜恒与耿曙对视,他知道耿曙让他来决定,他想要他,他自然会拒婚,就像上一次前往代国一般。

他若不想要他,耿曙当然也可以为他一统天下的理想,放下坚持,去娶姬霜。只要他点头,耿曙做什么都可以。

如果耿曙拒绝这桩婚事,接下来,雍国就得准备打仗了——代国不可能像梁一般软弱,连年中原大战,代国僻处西方剑门关外,依旧保存着实力。代王李宏死后,李霄整合了所有的军队,来势汹汹,足有二十万数。

这个规模的军队,确实足够与雍国一战。

“我觉得有用么?”姜恒明显地吃醋了,却在众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笑道,“还是那句话,要看你自己。”

耿曙又朝姜恒说:“你是不是怕哥哥成婚了,就不疼你了?”

众人一下忍不住全笑了起来,都知道耿曙与姜恒要好,简单地理解为兄弟之间的吃醋。

太子泷道:“哥也该成婚了罢,方才我们劝他,他只说要问你意思。”

姜恒安静地看着耿曙,耿曙只不说话,视周遭人等于无物,眼里只有姜恒。

耿曙递给姜恒一朵尚未绽放的荷花。

“你说罢。”耿曙道。

“我不知道。”姜恒笑了笑,说,“你自己决定。”

话音落,姜恒朝众人点点头,笑着走了,竟不再与耿曙多说。

是夜,姜恒正在阅读周游所拟的联会草案,耿曙今天很晚才回来,进他房内坐下。

“今夜起我搬到隔壁睡,”耿曙说,“我爹从前的卧室。”

“去吧。”姜恒没有提白天的事。

耿曙又道:“晚上迟归,我是与宋邹去喝了点酒。”

“不用朝我交代。”姜恒阅读草案,今天总是心神不定,这件事横在他心里很久、很久了,他甚至说不清对耿曙是什么感觉。

他爱他吗?姜恒甚至不用多问自己便清楚地知道,他比谁都爱耿曙,他们仿佛从第一次见面那天起,便注定了永远不会分离。

可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与耿曙会走到那一步,这令他有点害怕。

“我想好了,”耿曙说,“不如这样,我与姬霜成婚。我想了想,我曾经喜欢过她,后来仔细想过,虽然不及对你的喜欢,但设若我将成家,我想,我会好好爱她。”

姜恒停下动作,抬头看耿曙。

耿曙眼里带着酒意,看着案上的琴,又说:

“这么一来,代国也将站在你的这一边。梁、郑、代,这三国总有一天,会拥立你为天子。你不想伤害汁泷,是不是?届时我出面,牵头率领军方上书,为你恢复身份……”

姜恒轻轻道:“我说了要当天子吗?”

“你注定是天子。”耿曙说,“否则呢?我都想好了,时机成熟,就让汁泷退位,将王位交给你,我去做,你不用操心。”

姜恒放下案卷,说道:“你醉了。”

“我没有醉。”耿曙终于转头,看着姜恒,手指拨弄了几下琴弦,“现在我后悔了,不该在济水上,朝你说那番话,我是好受了,害你如今进退不得。”

“你出去!”姜恒忽然怒了,他说不清是何原因,只想朝耿曙没来由地发一通脾气。

“你生气了?”耿曙又拨了几下琴弦,端详姜恒,从他的表情里辨认。

“你说过的。”姜恒有时觉得自己实在太贪心了,他究竟要耿曙做什么?他要让他怎么办?他把一生都给了他。

他发着抖,朝耿曙道:“你说过的。”

耿曙想了想,说:“是,我说过,可我现在后悔了,我觉得说再多,不如踏踏实实地去做,才能帮上你的忙,这样大家都好,恒儿。但凡事有先有后,我会先为你平定天下,按你的计划来,五国再无战事后,再解决你的身份。”

姜恒说:“你出去。”

姜恒的眼里带着隐忍的泪水,今天耿曙所言,让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失去他了,他嘴里说着“出去”,心里想的却是“不要离开我”;是站起来,走到耿曙身前,紧紧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就像小时候一般。

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不想要这样的关系,就不能再留着耿曙,他理应有自己的家庭。

耿曙没有再说,放下琴,沉默地收拾了他的东西,换了卧室,回身朝姜恒说:“我在隔壁房,你叫我一声,我就过来。”

耿曙所住之处是耿渊当年的卧室,姜恒所住是毕颉的卧房,而太子泷下榻之地,则是当年梁国毕商所住,被火烧过一次再修缮后的新寝殿。

耿曙拿着琴出门时,界圭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了,两人差点撞上。

“让路。”耿曙说。

界圭一身酒气,姜恒正心情烦躁,皱眉道:“你究竟喝了多少?!”

界圭道:“哟,搬出去了?”

说着也不管耿曙,径直在他搬走之处躺下,说:“这地儿可是归我啦!”

姜恒:“……”

姜恒听到关门声,耿曙走了,只得上前去察看界圭,给他煎解酒汤,让他起身服下。界圭睁着醉眼,嘿嘿笑了几声,又看隔壁方向,扬眉。

姜恒懒得与他多说,伺候完界圭后让他躺好,别呕吐出来,上榻去睡了。夜里,他听见隔壁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翻来覆去,弹奏着《越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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