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城中,山腰坡道高处满是秋天的干爽气息,有几处废弃的石雕,背后则是梁国的宗庙。宗庙前种着一棵大树,界圭在树下坐了下来,为姜恒剥开炒银杏,递到他手里。

姜恒看见一个人影上了树,知道那是耿曙,此刻耿曙正在树上了望,以防最后那名刺客再来刺杀。

耿曙了望四周,确认无事,便坐在树干上。

界圭在树下坐着说:“刚刚我去太子那儿,你猜我听到了什么?”

姜恒说:“今天可以不谈国事么?”

界圭笑道:“可以。”

但界圭已经说了,姜恒便忍不住,问:“听到什么?”

界圭说:“姬霜已经启程,往安阳来了,反正嫁谁都是嫁,不如先过来看看情况。”

“那有人可得去接了,”姜恒说,“还在这儿闲逛?”

耿曙没有回答,坐在那大树的枝杈上,垂着一脚,手里剥着买来的烤银杏,剥开一个便朝嘴里扔。

两兄弟之间的沉默,界圭看在眼里,早已心下了然。

“我有什么能帮你的?”界圭朝姜恒道。

“没有。”姜恒说,“这样就行了。”

界圭想了想,说:“你说我若提出娶姬霜,她愿意嫁我不?”

姜恒哭笑不得,反问道:“你自己说呢?”

界圭坐在树根前,稍稍凑近姜恒,将自己伤痕累累的脸靠到他面前,带着笑意说:“恒儿。”

姜恒不理会他。

耿曙动作一停,没有说话。

“你许我这么喊你的,”界圭说,“没人的时候,树上那个,算不得人。”

“哎。”于是姜恒应了。

“你觉得我老么?”界圭说。

姜恒打量他。

“不老。”姜恒答道。

“你觉得我丑么?恒儿,说实话。”界圭朝姜恒说。

“不丑。”姜恒认真地看着界圭,笑道,“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欢你呢。”

耿曙始终沉默,在树上听着两人的对话。

界圭得意地笑了起来,丑陋的脸上竟带着一点红晕,仿佛受到了心上人的夸奖。

“你记得那天夜里,我朝你说过的话么?”界圭说。

“什么话?”姜恒早就忘光了,毕竟界圭在他面前说过这么多废话。

界圭转头,朝向姜恒,认真地说:“跟我走罢。恒儿,我发誓我这一生会好好待你。”

姜恒:“……………………”

界圭敛去笑容,说道:“你不嫌我丑,这世上,从此就只有你我二人相依为命。”

耿曙望向远方晴空,眼里发红。

“别胡闹,”姜恒尴尬道,“你非要这么捉弄我么?”

界圭认真道:“恒儿,我一直喜欢你,我从未想过捉弄你,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

“你根本没认出来我是谁!”姜恒说。

界圭说:“我是说,在洛阳那天。”

姜恒道:“我也是说在洛阳那天。”

界圭笑道:“以我的身手,想杀你,你又怎么躲得掉?我真想要金玺,又怎么会朝你啰嗦那些话?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我这下半辈子,注定是你了。”

姜恒答道:“滚。”

界圭伸手想搭姜恒肩膀,姜恒却避开了他,想了想,说:“你喜欢的人是我爹,他走了就是走了,别把我当成他。”

说着,姜恒又觉得这话也许有点重了,又道:“界圭,我很喜欢你,但不是这样的。我希望你能……你能……”

他本想说“我希望你能走出来”,但念及也许沉浸在往事中,记一个人一辈子,才是对界圭的尊重,便没有再说下去。

界圭说:“你爹啊,他与你娘成亲前,我俩可是做过不少荒唐事的。”

姜恒随口道:“确实是你会做的事。”

界圭又道:“我还记得头一次亲他那会儿,是在我十八岁那年,我实在不想等了,那年他十六岁。恒儿,我告诉你,你只要跟了我,我保管你这辈子谁也不会再想,一定天天缠着我,日子过得有滋味多啦。”

姜恒:“……”

他想制止界圭发疯,他总是突如其来地发疯,就像个疯子,自言自语,沉浸在他的往事里,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都道他痴狂,姜恒已习惯了他的痴狂。

耿曙只是安静地听着。

“但我不会跟你的,”姜恒说,“因为你真正喜欢的人,不是我。”

界圭笑了起来,说:“都一样,不是么?”

“不一样,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姜恒忽然问,“他当年待你,一定很好罢,但我知道,他一定也有他的理想。”

“他是个很漂亮的人。”界圭出神地说,“生辰那天,我原本是独自过的,他来陪我喝酒,是春天啊,是个桃花开得很好的春天。他说‘我陪你过’,便在旁边弹琴给我听。他的琴学得不行,没你的好,耿渊总不大耐烦教他。”

姜恒抬头看了高处一眼,耿曙没有打断他们,只出神地望着远方。

界圭又说:“他弹曲子时,我就笑着看他,那会儿,我长得也好看,脸上是完好的,胸膛只有这道疤。风戎有人暗杀他,我替他挡剑时落下的。”

说着,他朝姜恒示意,解开衣襟,姜恒看见他赤裸胸膛前,肋骨下有一个旧伤,只差了心脏处半寸。

“后来呢?”姜恒说。

界圭敞着衣襟,说道:“后来我俩就醉了,我把他抱在我怀里,按着他的手,与他一起奏琴。再后来,我亲了他,他也亲了我。”

界圭说:“你和人亲过嘴不曾?”

姜恒没有回答,别过头去,这时候,嘴唇泛着温热感。他当然知道唇温软的感觉,而且不止一次。

界圭说:“我知道他对我动了情,恒儿,他心里一直有我。就像你一般。”

“不一样。”姜恒重申道。

“在我看来都一样。”界圭扬眉,说道,“后来我们就做了不少荒唐事,虽荒唐,却不糊涂。借着酒劲,我知道他什么都敢,我终于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

姜恒:“……”

姜恒终于听不下去了,哪怕界圭自言自语,他也觉得自己要打断他。

“可是第二天醒来啊,”界圭喃喃道,“他就全忘了,我也忘了,从此我们再也不提。半年后,姜晴与姜昭来了,他就成婚了。成婚那天,我们也喝了不少酒,我把他送进寝殿里头去,我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欢你娘,于是在门外,为他俩守了一夜。”

姜恒抬起手,放在界圭头上,摸了摸他。

界圭转头,看着姜恒,低声道:“恒儿,我会像待他一般待你,不会再有人与我来抢你了,跟我走,恒儿。”

姜恒没有回答,正要起身时,界圭却握住了他的手。

“界圭!”姜恒马上道。

“住手,界圭。”耿曙在树上冷冷道,“否则我杀了你,说到做到。”

界圭停下动作,注视姜恒双眼,这时,他神秘兮兮一笑,并朝姜恒眨了眨眼。

“没有,没有,与你爹那些事,都是我编的。”界圭又认真道,“是我的癔症发作了,这些年里,我便时好时坏……”

界圭出神自言自语道:“都是我在骗自己,我们什么也没做。”

姜恒复又疑惑起来。

耿曙又道:“他若心甘情愿,我不阻拦。但你若敢用强,我就杀了你。”

姜恒正要说点什么时,耿曙却飞身下了大树,身影一掠,消失在山下。安阳别宫高处传来三声钟响,有国宾到访。

姬霜抵达安阳,霎时引起了全城的轰动,她是天子的堂妹,意味着天下王权的正统所在,哪怕仅仅是个公主,亦怠慢不得。

姜恒却很清楚她的用意,起初代雍联姻势在必然,她的未来夫君是耿曙,其后代国单方面撕毁协议,只因那时的代尚有余力一战,与雍国竞争中原。现如今雍国已占据了绝对优势,汁琮已死,代国的机会终于来了。

姬霜身着代国锦绣华服,随从两千余人,由代国三王子李傩亲自护送,不请自来,仿佛这注定了是她的国土。一时车马喧嚣,随行侍女如云,华盖相接,金车玉辇,当真气派至极。

反观之雍国上到太子,下到公卿,身着黑服,又为汁琮戴孝在身,一对比就像北方来的乡巴佬般,客居他乡,毫不起眼。唯独耿曙器宇轩昂,虽身着一色纯黑玄服,却依旧不掩其英俊挺拔,为雍人稍稍争回了几分颜面。

姜恒忽然感觉到,太子泷的脸色似乎有点不对。

“哥?”姜恒低声道。

“昨夜睡得不大好。”太子泷朝姜恒说,看着姜恒时,想起今日与卫贲之言,目光又有点复杂。他是唯一一个,在汁琮最强大时,敢于来到他面前,置生死于度外,当面骂他的人。

姜恒教给了他无所畏惧的勇气,虽然总是笑吟吟的,天底下却没有他害怕的东西。

“一别多日,”姬霜下了马车,柔声道,“今夕何夕,与王子再会,可还好?”

“托福,”耿曙道,“一向无恙。”

姬霜与当初红妆巾帼早已判若两人,仿佛完全忘了两年前,她还派兵追杀姜恒与耿曙,得不到两人,便必须斩草除根的往事。

自然耿曙亦对此缄默不提。

“霜公主。”太子泷站在台阶上,朝姬霜点头致意。

“泷太子。”姬霜客客气气一笑,又问,“姜恒呢?”

姜恒站在队伍最后面,笑道:“公主来得太快了,我们还没准备好,仓促之间,多有失礼之处。”

“不碍事。”姬霜淡淡道,“咱们两国早就议定是兄弟之盟,也该来了,剩下的事,你们再慢慢地商量不迟。”言下之意:我是来娶你们的,你们里头,谁要嫁给我不管,总之必须有人嫁我,大可先住下,等你们决定。

“王兄?”太子泷朝耿曙道。

耿曙看了眼姜恒,原本还在犹豫,姜恒却挪开目光,耿曙便道:“我且先带公主下去休息。”

说着耿曙做了个“请”的动作,姬霜便欣然跟着耿曙走了。

姜恒打量李傩,代王身边最得宠的有三子一女,女儿正是姬霜,大儿子李谧也即太子谧,当初被他自己扼死在了汀丘离宫中。二子李霄,则接任国君之位。三子李傩乃是武人,性格耿直,颇有当兵的气质。

随后,李傩也注意到了姜恒,朝他望来。与此同时,姜恒背后有一只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姜恒回过头,倏然看见了郎煌,眼中满是欣喜之色。

“你来了!”姜恒道。

郎煌道:“我们也是刚到,见姬霜进城,便没有声张。汁琮死了,想着你也许需要我们,便过来陪你。”

姜恒瞬间就明白了,耿曙已告诉了他经过,如今世上,知道他真正身份的活人只剩下四个——姜太后、耿曙与郎煌、界圭。

郎煌恐怕他将在汁琮死后公布自己身份,重夺太子之位,于是前来为他作证。

但姜恒现在却没有这个念头,忙朝郎煌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声张,郎煌同情而理解地点了点头。

“他们也来了,”郎煌说,“就住在宫内,晚上让你哥过来喝酒?”

姜恒正要回答时,周游却来了,朝他们点头招呼。

“淼殿下让您过去,”周游挤过来,朝姜恒低声耳语道,“陪陪霜公主,你们仨从前就认识。”

姜恒说:“何止认识?小命还险些丢在她手上。”

即便如此说,姜恒仍朝郎煌先告罪,再挤出人群,朝宫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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