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里的虫鸣会。

这场成为一切事件开端的风流雅事,每年都在我和岛崎居住区域一角的东京都营庭园公园举办,已经办了将近二十年。

我们居住的东京老街就是所谓的地盘下陷区,在一般认知当中,似乎是个给人印象极差的土地——远超乎我们自己隐约的想像。

第一,地狭人稠,绿地少。

第二,地势低漥,湿气重。台风一来一切泡汤。

第三,治安不佳。原因不得而知,但感觉就是块危险的土地。不但到处挤满可疑的店家,紧临隔壁的还是屋檐都快靠在一起、窗口晾着尿布的廉价公寓。这些房子盖在私人道路的最深处,户户相连。想要日照?门儿都没有!一早就必须开灯。这种地方最容易变成犯罪的温床——这就是一般人的印象。

和住在这块土地已经第四代的岛崎比起来,我这个双亲都出身东京近郊、还是“当地人菜鸟”的公寓族,还没有被这块土地视为一份子。但不可思议的是,一旦受到那种露骨的误解,却连我都会感到很不高兴。

的确,这里挤满了小老百姓的房子,有些的确是盖在采光不怎么好的私人小径深处。可是这种情况,在东京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不是高级住宅区——都可能出现啊!又不只是老街的专利。

地势低也是一样。是啦,这里的地势是很低,由于原本是海埔新生地,低也是当然的。照那根竖在车站前的水位柱来看,涨潮时的平均海平面比我的身高还高。可是,海和这里之间,有堤防又有防波堤,还有好几道水闸,跟荷兰一样。

有趣的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地势很低”和“排水很差”这两件事混为一谈。不管地势有多低,只要排水设施做得好,就不必担心下水道的盖子被涨满的水顶起来。事实胜于雄辩,每当台风来袭和集中豪雨发生时,嚷着淹水啦、车子被冲走的都不是我们老衔这边,不是吗?

还有还有,最夸张的误会就是“治安差”这一点。这一点啊……我实在想不通。要说哪里治安不好,我想全东京到处都是吧!

虽然再怎样我也不敢夸口说“我住的是治安超良好的大学城”,但被外面的人当成约翰·卡本特执导的《纽约大逃亡》(EscapeFromNewYork)里化为监狱都市的纽约,可就是个大问题了。

“我想,应该是因为那个案子给人的冲击太强烈了。”这是岛崎的评语。“因为实在太惨了。”

他所说的“那个案子”,是我们还在上幼稚园时,从我们老街再往北一点叫深川的地区,发生的一个患有重度毒瘾的毒虫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伤许多无辜路人的案件。这个恶名昭彰的案子,被世人称为“深川马路杀人魔事件”,我们对命案本身没有印象,不过倒是常常听人提起。

这片土地上的人一般共通的看法是:“那的确是非常惨的案子,但也不是只有这片土地才会发生啊。”就案子的性质而言,就算发生在新宿车站也不足为奇,只是不巧发生在深川而已。

可是,其他地方的人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岛崎告诉过我一个小插曲,可说颇具代表性,那是他妈妈去参加理容同业工会的团体旅行时发生的事。不知道在谈什么的时候,大家提起了最近世道真是越来越差了,连我们做服务业都不免遇到一些可怕的事,天性豪爽的岛崎伯母在奋力点头之余,又不希望气氛太沉闷,便笑着排解说:

“要是为这点小事害怕还得了,我们那里可是专出马路杀人魔的呢!”

明明是为了搏君一笑才说的话,结果整个场面都冷了下来。

“我妈垂头丧气地回来。”岛崎说(为了岛崎伯母的名誉,在此说明一下。发生那件案子时,伯母每天都到距他们理发店走路约十分钟的现场去上香献花。伯母是这样的好人。那些话并没有把案子拿来说笑的意思,请不要误会)。

也许有人会认为,世上的事有九成是建立在误会上,实在犯不着为这种小事生气,但我就是对我们这一区的负面形象感到不平。特别是我发现班上一个非常文静乖巧不显眼,混在大群女同学中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但是换座位坐到她旁边后,才发现她其实非常漂亮,朴素的打扮让人忽略她精致的五官,有点斜视的右眼让她显得更可爱,熟悉之后更知道她既聪明又风趣,个性又好(不好意思,形容了一大堆。可是她就是这样,再怎么形容都不够)的工藤同学,她所非常尊敬喜爱的作家(她是个爱看书的人!)竟在代表作中以“没素养”来形容我们住的地方,让她发现之后很伤心以来,我就开始忿忿不平。

没素养?哈哈!

扯了这么远,总而言之,我想说的就是我们这一区并没有糟到应该被除之而后快的地步,这是个误会。证据之一就是,我们有虫鸣会。

用来作为虫鸣会舞台的都营庭园公园,平常叫作“白河庭园”。追溯起来,这里在江户时代是诸侯家的别墅,明治时代被某财界人士买下,第二次世界大战财阀解体之后被捐赠给东京都,便成了现在的庭园公园。白河庭园占地不小,在入口付了一百圆门票钱,穿过门,在里面漫步一周,随便也要花上将近一小时。

庭园整体的模样,自江户时代以来几乎没改变过。松树、银杏、茶花、杜鹃、枫树、樱花等花木众多,每当花季或枫红时节,整个庭园就好像穿上了鲜艳夺目的友禅和服。庭园中央有个很大的葫芦型池塘,里面有小岛,有浮石,也有拱桥,小岛上有凉亭,以前盖了附书院的高级宅邸之处,现在盖了石瓦屋顶的日式会堂,可以用来集会、举办宴会、结婚喜宴等等。

虫鸣会在每年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日晚上六点到九点举行,平常这个庭园只营业到五点,这段期间会特别开放到晚上。小径步道到处都挂起纸做的灯笼,大家可以在夜色中倾听虫子恋慕灯火所发出的鸣声。会中严禁抓虫或在园内吵闹,总之是一个极尽风雅的夜晚。

总数超过五十个的灯笼,全都是我们区里的热心人士所亲手制作。文化中心的短歌、俳句、水墨画、撕纸画等艺文教室的学生们使出浑身解数,在灯笼上争奇斗艳。灯笼上的短歌和俳句有的是自己的作品,有的是古人的名作,但据说遗憾的是,对于不熟悉草书的民众而言,大部份都是有看没有懂。

之所以会说“据说”,是因为我从来没去过,这个秋天是第一次。

对我们这一家在暑假牵连进的那场大骚动(详见《这一夜,谁能安睡》)有所了解的人,自然都知道我和岛崎绝不是醉心俳句、短歌或蒙胧灯笼烛光的少年。我们不是那块料,这一点我们自己比谁都清楚。

这次会突然一时兴起,原因如下。

我呢,不是为了别的,全都是为了工藤同学。星期五午休,教室正巧没有别人,阳光终于有点秋天的味道,我抢到窗口晒得到太阳的位子和她聊天时,谈到了这个话题。其实是她跟我说:“星期六晚上我要去虫鸣会哦”,让我也起了去看看的念头。

那么,我是不是和她一起去了?问这个很伤耶。我当然很想啊——就算是跟一票人去也好,但当我问起:

“哦,你要跟谁一起去啊?”

她回答:“家人。”

喔,这样啊。我也只能这样回答啊!不过,我并没有这样就算了。

“你说的虫鸣会,是白河庭园的那个吧?”

“嗯。”

“好玩吗?”

“漂亮极了。”

“你每年都去啊?”

“对呀。我住在立川的外公外婆,还会特地为了虫鸣会来我家过夜呢!”

“你们家好有气质哦。”

“才没有那回事呢。”工藤同学微微一笑,“因为我妈是短歌同好会的成员,每年都会做灯笼。我妈很喜欢这一类的活动,我就还好。有些短歌我也不懂,只是因为灯笼很漂亮才去看看的。”

“我家啊,短歌就只知道‘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而已。”

工藤同学笑了出来。“你又来了。”

正好这时其他女同学回来了,其中一个跟工藤同学很好的开口问她:

“小久,明天你要穿浴衣去吗?”

小久——工藤同学转过头去。

“会冷哦!”

“里面穿T恤,把浴衣穿在外面呀。”

“那样好像去洗温泉。”

“很怪吗?不行吗?”小久的朋友歪着头问,“说到这,虫鸣会为什么不在盛夏办啊?要是八月的话,穿浴衣就没问题了。”

小久笑咪咪地说:“这就跟想坐在暖桌边,边吃橘子边看巨人阪神战一样。”

我跟着一起哈哈大笑,心里想着,工藤同学是不是喜欢棒球啊?她是哪一队的球迷?要是我能问到这些,再多多努力,是不是有一天,我也能够叫她“小久”呢……

“绪方同学也去嘛。真的很漂亮。你可以约岛崎同学呀!”

工藤同学的这句话有如致命的一击。这时候,上课钟声响了。

岛崎起疑了。

“你自己有没有发现?”

“发现什么?”

“就像野口冰果店的花式布丁底下藏着海绵蛋糕一样,你每次约我的时候,背地里经常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动机。”

“我可是很喜欢海绵蛋糕的。”

岛崎对于花式布丁底下铺着泡过鲜奶油的海绵蛋糕深恶痛绝。他强力主张没有全部都是布丁就是偷工减料。

“你喜不喜欢不重要。问题是,我今明两天都很忙。”

我是在放学后岛崎要到将棋社教室的路上叫住他的,所以他腋下正夹着资料夹。那是以过去著名棋局和棋谱为基础做成的参考书,他和将棋社的武斗派社长(同时也是柔道社社员)两个人所辛苦收集制作的超级资料。

一听说我们的将棋迷校长想要那份资料,我就不禁对这个社会产生怀疑。说起来,岛崎跟我们校长私下比过五次,五次都是岛崎赢。就一个为人师表的人来说,我很怀疑他的面子还挂不挂得住。

“你忙,反正也只是忙将棋吧?”

“只是?”岛崎叹气说,“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深奥的东西吗?”

“要比赛喔?”

“麻烦你说对局好不好?对局!”

岛崎推了推他的镜框,故意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你说的那个什么虫鸣会,不是可以大吵大闹的地方吧?”

“当然,那可是风雅的活动。”

“那你就自己去啊。这类活动就应该一个人去好好体会才对。”

“可是……”

“你自己一个人去,工藤同学的家人也会认为,哇,这个少年竟然一个人来听虫鸣,多么有诗意啊!女儿真是交到良朋益友了。”

我用力盯着岛崎,敌人笑也不笑。

“你这家伙,真的很讨人厌耶。”

“谁教我是会走路的测谎机呢。”

我对着岛崎离去的背影扮了个鬼脸,结果岛崎突然转身,我的舌头就这样停在半空中。

“有机会的话,你去告诉工藤同学,说她在找的那篇的小说,就是狄更斯的《荒凉山庄》。”

我把我的舌头缩回来。“她的事你怎么这么清楚?”

“因为我在图书馆里遇见过她。”

岛崎又开始往前走,然后转过头丢下一句:

“她很喜欢将棋哦。”

我却讨厌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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