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在梦里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他周遭漂浮着一股刺鼻的火油味道,还有血的咸腥,还有干草的土腥味。他梦见自己变成了很小的一团,蜷缩在一个破旧的背篓里,随着女人深一脚浅一脚的步伐颠簸着。

胡格尔有一头乌云似的长发,可惜身体太过瘦削,显得头有点大,像个支楞八叉的骨头架子堆起来的人,她在乱葬岗一样的山匪窝里独自一人穿过,嘴里哼唱着蛮族的小调。

忽然,她回过头来,目光正好对上长庚,长庚本能地收缩了一下,即便他已经长大成人、坚不可摧,这个瘦弱的女人却总是能伤害他,他对她有种骨子里的恐惧。

然而她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并没有动手,她脸上沾着血迹,嘴唇苍白,神色木然,整个神魂都蜷缩在那双眼睛里,那眼睛看起来像是藏着惊涛骇浪的两片暗礁海。

而后胡格尔轻轻地叹了口气,也看不出很疯,然后她伸出削瘦的手,在长庚的头上摸了一下,口中换了另一个小调——天涯海角各地人,南北东方语言不通,然而母亲哼来哄幼儿睡觉的小曲却都大同小异,长庚有些惊诧,他从不知自己的记忆里还有这一幕。

她背着他走过一段仿佛漫长无边的死亡之路,然后停在山脚下,山在身后悄无声息地着着大火,浓烟向天,怨魂沉地,胡格尔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坐在路边歇脚,将小小的长庚从背篓里拎了出来。

长庚下意识地挣动着,胡格尔双手将他举到面前,盯着他的脸,不知在看什么人,脸上忽然现出一点说不出的惆怅与柔情,她将小长庚放在自己的膝头,轻轻地用手指描绘着他的幼小的五官,然后俯下/身来,在他额头上轻轻地亲吻了一下。

长庚没敢眨眼,看见那异族女子的睫毛浓密如蝶翼,微微颤抖的时候,好像随时准备飞扬上天。然后她毫无预兆地流下眼泪来,轻声说道:“你怎么生在这里呀,孩子?是天把你发配来受罪的吗?”

长庚透过多年的回忆看着她,当她把那双削瘦见骨的手卡到他脖颈间的时候,他心里忽然很平静,不知怎么就不害怕这个女人了。

当她哭着想要掐死他的时候,她那沾满了人血的双手是凶狠的,然而眼神是温柔的。

而等她哭得精疲力竭,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松开了卡在长庚脖子上的手,将一口气度到了他垂死的喉咙里,眼神却冷酷了下来。

每一次擦干眼泪,她都好像把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从身体里蒸发出去了,越来越冷漠,和小长庚越来越相安无事。

长庚跟着她一路走、一路流浪。

直到忽然有一天,胡格尔无意中看到了长庚的脚,她忽然面露惊骇,双手捂住脸,倒退了几步,在小小的男孩无措的目光下崩溃似的蜷缩成一团,痛哭起来,梦里的长庚低头看自己的脚,他发现他的脚趾正在奇迹般地自我修复……

什么叫“自我修复”呢?

长庚艰难地回忆了片刻,然后清晰的梦境突然将早年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找回来了。

他想起了很小——本不该有记忆的年岁的事,那时他的脚趾确实有一只先天不足,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地自己长好了。

乌尔骨身上会逐渐体现出被他吞噬的兄弟的特征。

长好的脚趾给了胡格尔极大的刺激,那好像无时无刻不再提醒她,她把自己的孩子制成了乌尔骨,而那个孩子的特征开始像传说中的那样,在这个合而为一的小小“邪神”身上体现出来。

长庚有些悲悯地看着她,当他以局外人的视角来看待这一切的时候,突然就明白了那个疯婆子的感受。

一个人满怀国耻家仇的激愤时,很容易做出极端的决定——比如自戕,甚至谋杀亲子,可那毕竟只是一刀快伤,哪怕鲜血淋漓,也总有时过境迁的时候,她却非要选择一条不断凌迟自己的路。

胡格尔突然冲过来,抓起他的脚,举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了下去……

那疼是真真切切的,即使在梦里。

胡格尔发狠地弯折着他的脚趾,一边弯,一边魔障似的反复道:“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是我的孩子……”

长庚发出一声痛哼,卡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整只脚疼得几乎没有知觉。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攥住了他的脚,刚好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疼痛,长庚急喘了几口气,有人在他耳边低声道:“嘘——没事,都过去了,不疼。”

长庚茫然抬头,只见周遭忽然场景大变,他的身形逐渐拉长长高,然而衣衫依然褴褛,遍体依然是伤,无边的寒冷犹如要浸到他的骨头里,关外孤绝无缘之地中,他眯起眼睛,看见一人逆光而来,大氅猎猎,步履坚定,腰间挂着一个玄铁的旧酒壶。

那个人双手稳如铁铸,而眉目却能入画,对他伸出一只手,问道:“跟我走吗?”

长庚看着他,身心几近虚脱,一时说不出话来。

“跟我走,以后不用再回来了。”

长庚一把抓住了那只手,由他牵着往前走去,他觉得自己越长越高,越长越有力,一步仿佛能迈过千山万水,走着走着,他突然回了一下头,看见苦寒的关外与群狼渐渐地被抛在了身后,胡格尔穿着她死前的那条鹅黄裙子,梳着未嫁娘的头发,默默地注视着他。

而她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刚开始是个小男孩,而后随着长庚自己长大,他也一步一步地变成少年、青年……

他长着一张和长庚如出一辙的面孔,与胡格尔并肩站在一起。

胡格尔忽然偏过头,拉下他的头,踮起脚在身边那年轻人额上亲吻了一下。

然后一同目送着长庚远去。

长庚蓦地睁开眼,天光已经大亮,他突然有种不一样的感觉,好像一副有生以来就捆绑在他身上的枷锁突然不见了,身体轻快得几乎有些不习惯。

周遭飘着一股安神散的味道,长庚一抬眼便看见陈轻絮默默地坐在一边,手持一卷,见他醒来刚要起身,陈轻絮轻轻地冲他竖起一根手指,长庚忙顺着她的视线一扭头,见顾昀已经靠在一边睡着了,一只手还搭在他的肩上。

本来打算坐起来的长庚顿时不敢动了。

陈轻絮非常识趣地将书卷成一卷,点好下一卷安神散,静静地退了出去。

一片静谧中,能听见那人清浅的呼吸声,长庚极轻缓地捉住放在自己肩头的手,十指相扣地困在手里,默默地注视了顾昀片刻,屏住呼吸爬了起来,缓缓地摘下顾昀脸上的琉璃镜。

然后小心翼翼地在顾昀的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蜻蜓点水似的偷吻没能惊动顾昀,长庚等了一会,终于无奈地略微加重了动作,轻轻地舔开顾昀的唇缝,听见他呼吸的频率终于变了,他才把顾昀整个人拖过来圈在手臂里,顾昀没有睁眼,只是习惯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含糊地哄道:“睡吧,我在。”

长庚微微合上眼,心满意足地将头埋在他的颈窝中。

噩梦结束了。

然后战争也结束了。

西洋联军的降书送抵京城的那天,沈易派人发急件请示顾昀以什么方式护送入城。

顾昀简短地回函道:“巨鸢。”

十一年前,加莱荧惑用一艘巨鸢混入西北雁回小镇,在大梁上空投下了一片阴影,那片阴影也是一代天子从小镇中惶然的少年走向千里之外帝都的起点,而今,硝烟散尽,风雨初歇,仿佛也正要来这么一场首尾照应的结局。

京城不像雁回小镇,城中没有规划接引巨鸢的功能,只好由北大营负责防务,在九门外的护城河上开辟一条通路,内城供人围观的地方竖满了袖珍版的铁栅栏,防止看热闹的人太多挤到水里。

新皇率百官亲自赴城外迎接,等到傍晚时分,一整排的巨鸢才归雁似的自南面而归。

千万条火翅在黄昏中旋转着,夕阳透过蒸汽将巨鸢群镀了一层流金,轰鸣声自几里以外传来,落日一般地以此落入护城河中,融金入水,绕城而行。

巨鸢上所有将领列队甲板,山呼万岁。

围观的百姓将成千上万只河灯推入了水中,浮沉千里,萤火冉冉,载着魂归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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