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西荣太郎六点钟醒来。

近来,也许是年龄关系,一到这个时间准醒。不论头一天晚上睡得多么晚,也不论办案怎么奔忙劳累,一到六点钟就醒。

这天早晨,他也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妻子和儿子太郎还在沉睡。

今西回想昨天晚上的事,觉得自己很愚蠢。他在那等了很久,走出S堂以后,还怕对方再不来,又在门口等了一阵子,奇怪的是,总认为自己走后宫田会来的,因而久久舍不得离开,结果白等了。

今西对这事并不生气,以前也曾多次进到过类似的情况,干警探这一行,是需要毅力和耐性的。

他打算今晨上班后,马上到前卫剧团去一趟。前天错过了机会,没有了解他的住址。想到剧团问明以后,就到他家里去。

总之,宫田邦郎肯定知道成濑理惠子的某些情況,而且这对她决不是“光彩的事情”,其中包含着她与凶犯的关系。今西在被窝里吸完一支烟,然后爬起来走到门口。报纸已经夹在格子门缝里,有一半露在外面。他取过来,又钻进了被窝。

今西把报纸摊开了。睡醒之后,在被窝里吸上一支烟,看一会报纸,这是他一个乐趣。

出于职业意识,他首先打开了社会报。近来警视厅里也没有值得一提的案件,所以,报导也很枯燥。一些可有可无的消息,也以醒目的大字标题登出来了。

今西的目光,突然停在正中间的一条消息上。这个跨两栏的标题,驱走了他的睡意。

《排练归来,突犯心脏麻痹,话剧演员猝死路旁》

今西细看标趣旁边的人头像,长方形的脸上带着笑容。正是前天刚刚见面的宫田邦郎。照片下面的说明里写着他的名字。今西急不可耐地读了起来。

“八月三十一日晚十一时许,某公司董事杉村伊作(42岁)驱车回家途中,行至世田谷区粕谷街XX号附近,在车前灯照耀下,发现一具尸体,立即报告了辖区成城警察署。经检查随身物品,查明尸体是前卫剧团演员宫田邦郎(30岁)。判断死因为心脏麻痹。今日(―日)将在东京都监察医院解剖。

“宫田是在当晚六时半左右,排练结束之后离开剧团的。据该团杉浦秋子女士介绍,宫田在青年演员中很有发展前途,近来赞赏者越来越多,我们对他抱着极大的期望,如今身遭不幸,实在可惜!”

今西觉得仿佛是挨了当头一棒。

宫田邦郎死了——,今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虽然只看报纸不可能了解详情。但已知道死因是心脏麻痹。关键时刻,宫田猝然死亡,宫田真的死于心脏麻痹吗?使今西心中疑惑不解。怪不得昨晚那么等也不来,说不定那个时候他已经死了。

今西踢开被起来,催促妻子做早饭。他匆忙地吃了下去。

“有什么事吗?”妻子惊讶地说。

“没什么。”今西就象一个奔赴火场的消防队员一样,迅速穿好衣服,八点半钟走出家门。

宫田邦郎的尸体不会再在成城警察署了。位于大塚的东京都监察医院,九点开始工作。直接赶到那去会更快一些。

他从大塚车站下车走了不到十分钟,到达监察医院时,已经九点多了。

医院前面,庭院整洁,但楼房里光线很暗。会客室里有两名死者家属模样的男人心神不安地坐在那里。今西径直地向医务科长的房间走去。

“啊,久违,久违!”医务科长听到今西的问候,扭过脸来。他和蔼可亲,说话总是面带笑容。

“先生,对不起,昨晚成城警察署的那具尸体已经送到这儿来了吧?”

“嗯,昨夜很晚才送来。”

“什么时候开始解剖?”

“现在正忙,打算排在下午。”

“先生,能不能想法提前一些?”

“哦,不过,那是病死的。为了慎重起见,只做一下行政解剖。怎么,有什么疑点吗?”

“我有个奇怪的设想。”

“这么说,不是自然死亡,可能是被杀吗?”

监察医一向了解今西的侦察手段。

根据今西的请求,解剖被安排在第一个。

在医生们做准备的时候,今西翻阅了成城警察署转来的文件。上面记载的情况与昨晚报上的消息大致相同。他一边思索一边等待着。

一位年轻的医生走过来招呼他,他们便顺着狭窄的通道踏着阶梯走下去。

途中,他们在鞋子上套上了鞋套。先进去的是一间候诊室。从这儿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解剖室,五、六个身着白色手术服的医务人员已经到场。

解剖台在水泥地面的巾央。一个男子赤条条地仰面躺在上面。全身苍白,毫无血色。

这真是一次意想不到的同宫田邦郎的会面。他的长发在台上蓬乱地垂下来,眼睛睁着,嘴巴微张,一付痛苦的表情。

就是这张嘴,假若他再晚些死去,一切都会从这里吐露出来。在这样的时刻,他为什么会突然死去呢?今西向尸体合掌默祷。

医师们围着尸体各就各位。解剖医开始陈述尸体的外部征象,助手用铅笔作记录。

陈述结束后,医生将手术刀插入死者胸下,沿着中心线,把皮肤切成丫字型,一气切开。血液渗透出来。

以后的情况,与今西经常在现场看到的完全相同。

首先检查腹腔内脏。肠、胃、肝,一一被用手术刀切除下来,从体内取出,进行了仔细检查。肠子象一条长绳子在水槽里,一边洗着一边浮动。

在这期间,助手们用粗大的剪刀切开肋骨。在按着这种程序进行解剖的过程中,解剖医一直在述说着解剖所见。肋骨咔咔作响,被剪刀剪断。胸腔打开了,从这里可以看到肺和心脏。医生用另一把剪刀切开心膜。

监察医取出心脏,仔细检查起来。有拳头大小的心脏呈现灰红褐色。手术刀插在了上面。

今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一阵恶臭扑鼻而来,但他已习以为常了。一位助手取出胃来,剖开检查里面的食物,另一位助手在切着茶褐色的肝脏。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久。

最后锯开了头部,掀开了头盖骨。宫田邦郎的长发贴在他仰着的脸上。从圆的脑壳里看到一个美丽的浅桃红色的圆形体包在一层薄纸似的膜里,这是脑髓体。

每当今西看到它,都不禁为人类脑髋的美丽而感叹。简直就象欣赏一个南洋产的裹在玻璃纸里的名贵的芒果一般。

监察医仍在继续检查,今西从解剖室里走出来,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他回到刚才的走廊,凭窗向外眺望,微风吹拂着绿叶,阳光明镅,空气清新如洗。

今西又感到了人生存在的幸福。

今西正在凭窗远眺,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原来是脱去了手术服的解剖医。

“先生,您辛苦啦!”今西弯腰鞠了一躬。

“谢谢,请到这边来。”监察医把今西领到一个房间里,四周墙壁上沾满了污痕。

“今西先生,也许你会失望,”监察医微笑着说,“确实是心脏麻痹。”

“啊!果然是那样吗?”今西盯着医生的面孔说。

“是的,因为你提出了要求,所以我们特别仔细地进行了检查。”监察医微笑着说:“任何地方都未发现外伤和遭到压力的痕迹,胃里也没有检查出有毒的东西。”

“唔。”

“腹腔内脏也未见异常。心脏稍微肥大,有征状表明,此人曾患过轻微的瓣膜症。经过对全部内脏的检查,排除了其它可能性,结果确定为心脏麻痹。实际上,内脏各部位发现淤血,就可足以证明。”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心脏突然停止跳动,血液循环停止,淤血就会在身体各部位产生。肺、肝、脾、肾脏都发现了明显的淤血征状。”

“这么说来,确是因心脏麻痹而造成的自然死亡了?”

“据我检查是这样。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发现任何其它死因。”

“是吗,”今西沉思起来。在医生的眼里,他的神志有些颓丧。

医生反问道:“今西先生,你对什么地方感到可疑吗?”

经他这么一问,今西反觉无法作答。因为他不能说明宫田在要提供重要的证词前突然死去、死因可疑。他只有一件可问:

“听说,本人不是在自己家里死的,尸体是在路旁发现的?”

“不错,我们是接到成城警察署的电话后,派救护车赶到现场去的。这有什么可疑呢?”

“不,这是我偶然想起来的。他本人如在家里发病死亡,不会引起怀疑;可是,死在路旁,就不能不引人注意了。”

“不,今西先生,这种事常常发生。特别是患急性心脏麻痹的人,是无法挑选地点的。”

至此,今西已无话可说了。事实上,通过解剖这一科学方法业已证明,宫田是因心脏病突发而死的。

“我们这些人,出于职业的习惯,已经是怀疑成癖了。”今西对监察医苦笑着说。

“这是理所当然的,连我们对送到这里来的尸体,也都全部当作他杀来进行处理的。所以检查起来,自然是严密的。”

对监察医的这一看法,今西也很同意。他向医生道谢后,走出了医院。

接着,今西又到了成城警察署。在此听取了发现宫田邦郎尸体时的情况报告,与报纸的报导没有什么出入。

据说,发现时,宫田邦郎是倒在路旁的,附近住户极少。

推定死亡时间是晚八时至九时之间,与监察医解剖后的看法相同。

晚上八时,正是宫田邦郎和今西约定在S堂会面的时刻。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事情,必须到世田谷呢?

今西至今仍然认为宮田不会失约的。那么,他去世田谷,难道不可能有一个违背本人意愿的原因吗?

这原因又是什么呢?

比如,可以设想他访问了某一家,耽误了时间。而访问地点就在世田谷附近。

今西决定到宫田邦郎病倒的现场去看看。

从成城警察署到现场,并不太远,他搭乘了公共汽车赶到现场。果然,附近住宅不多,是一块被人留下的孤零零的田园地区。他按着成城警察署画的略图,找到了演员躺倒的地点。这个地方距离行驶公共汽车的国有公路只有一公尺左右。

在对面的杂树林下面,芒草吐出了一片白穗。

他站了一会。路上往来汽车不少,但行人不多。不消说,到了夜晚这里肯定是十分冷清的。

宫田邦郎真会不坐出租汽车,而在这一带步行吗?不,这是不自然的。特别是考虑到和今西有约会,他是非乘出租汽车不可的。

当然,还可以有另外的设想。

譬如说,访问的地方就在这附近,宫田站在这儿是等公共汽车来着。这样分析,现场的不自然情况就减少了。

那么,宫田是为了访问什么人才来到这世谷田的呢?而且竟然紧急到不惜食言背约的程度?

今西感到宫田在同自己见面之前所以急匆匆要访问此人,可能是想通过他来进一步核实一些事情。

今西来到了前卫剧团。

一听说要打听死去的宫田邦郎,事务所的人便把今西带到了杉浦秋子那里。

在报纸和杂志上常常露面的杉浦秋子,亲切地接待了今西。这位剧团的女主持人、名演员吸着烟说:

“宫田当天六时半以前,都在剧团排练一部新剧。当时,并没有看到他有什么痛苦的表情。所以,当我们听说他死了的时候,实在感到意外。”

“平时,他是不是有心脏病啊?”

“说起来,他似乎不太健康。公演前一两天,有时通宵排练,他好象很容易疲劳。”

“六点半排练结束后,他流露过要到什么地方去吗?”

“啊呀,这我可不太清楚。”这位名演员按了按电铃叫来了一个年轻演员。这个人象是宫田要好的朋友。

“他叫山形,”她介绍说。“喂,我问你,宫田昨晚离开这儿时,讲没讲过要到什么地方去?”

年轻演员双手搭在腰前,直立在那儿。

“啊,他说过八点钟必须和一个人在银座见面。”

“八点钟在银座?”今西情不自禁地插嘴问道:“真是这么讲的吗?”

“嗯,我确实听他讲过。”

山形转脸望着今西答道:“本来,我邀他一同出去,他用这句话谢绝了。”

这么说来,宫田确实是打算履行和今西的约会的。

“他说没说去银座之前,还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没有说。我们是在剧团门前分手的,到那时他也没有讲过。

“宫田先生家住在哪儿?”

“他住在驹込的公寓里。”

“驹込?”它和宫田病死的场所正好方向相反。肯定,他还是有非办不可的事情才去到世田谷附近的。

“当时宫田先生的情绪怎么样?”

“没发现什么异常,和平时一样,呵,他露过这话:到银座会见一个人,觉得很难过。”

看来,宫田直到最后,为了向今西讲出成濑理惠子的情况还在苦恼。

“对不起,冒昧地问一句,”今西面朝着杉浦秋子说,“这儿有个女办事员叫成濑理惠子的吧?”

“是的,”杉浦秋子肯定地点点头。“是一位温柔典雅性情恬静的女孩子,可惜她突然自杀了。”

“关于她自杀的原因,杉浦女士有什么估计吗?”

“没有。我也感到很惊奇,问过团员们,大家也都不了解情况。我不直接和成濑接触,对她不了解。原想事务所的人可能了解她,问了一下,大家都说估计不到。”

“会不会是失恋自杀呢?”

“啊呀,”杉浦秋子微笑着说,“说不清楚。哪怕是给我们留封遗书也好啊!”

“随便打听一下,”今西问,“成濑理惠子小姐和宫田邦郎先生是不是关系很密切啊?”

“我想不会有那种事吧,你听说过这种事吗?”杉浦秋子回头望着站在一旁的男演员说。男演员微微一笑。

“实际,这种事也有人议论过。”

“你说什么?”杉浦秋子两眼亮了起来。

“不,不是说两人特别亲密,”男演员觉得自己说走了嘴,赶紧辩解说,“成濑似乎无意,宫田却有情,我们都看出来了。”

“哦,不象话!”杉浦秋子皱起眉。

这个解释使今西非常相信。以前他曾见过宫田在成濑的公寓前吹口哨,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宫田是如何倾心于成濑理惠子。

但是,成濑分明是写下失恋的日记后自杀的。她的对象肯定不是宫田。那么,成濑不惜为之捐躯的人究竟是谁呢?

今西想到这,又进一步询问,成濑理惠子是不是另有情人。

“啊,可能没有吧,我不太了解。”演员说,“成濑性格比较沉闷,举止规矩,对于刚才讲的宫田,她也并不予理睬。假如说她的自杀真是由于失恋,那个人就是我们所不熟悉的了。”

“是啊,成濑不是个演员而是个办事员,我不太了解她。没有看出她是有恋人的迹象啊!”杉浦秋子也补充说。

剧团里谁也不了解成濑理惠子那个情人,出是今西要查出的蒲田凶杀案的元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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