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拉斯奔波了三天才给那女人和孩子找到栖身之处。那是座破房子,是一个据说给黑人制造符咒的半疯的白人老太婆的。它坐落在城边一块小小的长满齐腰高的草本植物的土地上,房前的草简直长得像一整片丛林。屋后有条从杂草中踩出来的小路,从破院门直通屋子的后门。晚上,房子深处不知什么鬼地方点亮着一盏灯,一直到天亮,而且从早到晚二十四小时内,总能看到在房后小胡同里拴着一辆大车或轻便马车,总有个黑人走进或走出那扇后门。

警官们曾经闯进屋去搜寻过威士忌。他们一无所获,只发现几把干枯的烟草和一堆脏瓶子,瓶里的东西谁都说不上来是什么,只知道那不是酒,而那个老太婆被两条汉子抓住了,平直的花白头发披散在亮闪闪的干瘪的脸上,用粗哑的嗓门尖声大骂。女人就在这房子的一间小破屋里住下了,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桶说不出是什么的垃圾和废料,耗子在桶里整夜闹个不停。

“你在这儿不会有问题的,”霍拉斯说,“你总是可以打电话找我的,打到——”他说了个邻居的名字。“不,等一等;我明天让他们把电话重新接通。那样你就可以——”

“好,”女人说,“我看你最好别来这儿了。”

“为什么?你以为这会——我居然会在乎她们——”

“你还得在这儿过日子呢。”

“我要是这样,可真倒霉了。我已经让太多的女人来管我的事了,要是这些溺爱老婆的……”但他知道自己只是说说而已。他知道她也明白这一点,因为她那女人的天性使她始终对别人的一言一行保持着怀疑态度,这初看起来不过是她本性喜好邪恶,其实却是很切合实际的见解。

“我想如果我需要的话我会找你的,”她说,“除此以外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上帝啊,”霍拉斯说,“你可别让她们……那些泼妇,”他说,“那些泼妇。”

第二天,他把电话装好了。他一个星期没去看妹妹;她根本没法知道他有电话了,然而,法院开庭的前一周,一天傍晚他正坐着看书,尖利的电话铃声刺破了屋内的寂静,他还以为是娜西莎打来的,但电话筒里传来的是个男人谨慎而死板的声音,其中夹杂着遥远的留声机或收音机中的音乐声。

“我是斯诺普斯,”打电话的人说,“你好,法官?”

“什么?”霍拉斯说,“谁啊?”

“斯诺普斯参议员。克拉伦斯·斯诺普斯。”留声机喧闹地放着音乐,但声音轻微、遥远;他能想象出这人的模样:肮脏的帽子、宽厚的肩膀,正俯身在电话机上——不是在杂货店就是在饭馆里——一只柔软的戴着戒指的大手挡着嘴,另一只手握着玩具似的电话筒,凑在上面悄声说话。

“哦,”霍拉斯说,“是吗?有什么事?”

“我打听到了一点消息,也许你会感兴趣的。”

“我会感兴趣的什么消息?”

“我想你会感兴趣的。还有一两个人也会感兴趣。”那收音机或留声机冲着霍拉斯的耳朵,两支萨克斯管的簧片吹奏出一串串琶音和弦。声音淫秽而肤浅,它们仿佛像两个关在笼子里的机灵猴子在彼此争吵。他听得见电话线另一端那男人的粗重的呼吸声。

“好吧,”他说,“你知道了什么会使我感兴趣的消息?”

“我会让你自己判断的。”

“好吧。我明天早上到闹市来。你可以找个地方来见我。”接着他马上说:“喂!”这男人好像正对着霍拉斯的耳朵在呼吸:不知怎的,平和的粗气忽然变得有些兆头不妙了。“喂!”霍拉斯说。

“看来你没有兴趣。我看我还是跟另一方去打交道,不再来麻烦你了。再见。”

“别挂;等一下,”霍拉斯说,“喂!喂!”

“怎么了?”

“我今天晚上就过去。大概十五分钟以后就到——”

“没有必要,”斯诺普斯说,“我有车。我可以开车去。”

他出屋走到院门口。今天晚上有月亮。柏树枝丫组成的银黑色的拱道里,萤火虫像若隐若现的针眼似的到处闪烁。柏树呈黑色,刺向天空,被衬托得像是黑色的剪纸;斜坡形的草坪闪出一片淡淡的光泽,银子似的光润。某处有只夜鹰啼叫起来,反反复复,声音发抖而凄凉,压倒了虫鸣。三辆汽车开了过去。第四辆放慢速度,拐向院门。霍拉斯走进车灯的光圈里。斯诺普斯坐在方向盘后,显得硕大无比,给人一种印象,仿佛是在汽车顶装好以前硬塞进去的。他伸出手来。

“晚上好,法官。我给沙多里斯太太打电话找你,才知道你又住到本城来了。”

“嗯,谢谢你,”霍拉斯说,他抽出自己的手,“你打听到的是什么消息?”

斯诺普斯趴在方向盘上,从车顶下向房子方向张望。

“我们就在这里谈吧,”霍拉斯说,“省得你把车子调头了。”

“这儿可不太保密,”斯诺普斯说,“不过该由你说了算。”他显得庞大而笨重,驼着背,看不清五官的圆脸在月光的折射下仿佛就是那月亮。霍拉斯发觉斯诺普斯在仔细打量他,又感到刚才电话里传来的那种不祥之兆;感到对方工于心计、狡猾而居心叵测。他觉得对方看着自己的思绪在前后左右飘忽不停,始终在撞击那硕大、柔软、毫无生气的躯体,仿佛被淹没在雪崩般倾泻而下的棉籽壳里。

“我们上大屋去吧。”霍拉斯说。斯诺普斯打开车门。“你朝前开吧,”霍拉斯说,“我走过去。”斯诺普斯向前行驶。霍拉斯赶上他时,他正在下车。“说吧,怎么回事?”霍拉斯说。

斯诺普斯又看看那栋房子。“独守空房,对吗?”他说。霍拉斯一言不发。“我一向都喜欢这么说,每个结了婚的男人都应有他自己的一个小天地,他可以一个人待在那儿,不管干什么都跟别人没关系。当然,男人总是欠他老婆一份情的,不过,她要是不知道的话,那就对她没有伤害,对吗?只要他做到了这一点,我看不出来她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你要说的是不是这么回事?”

“她不在这儿,”霍拉斯说,“你不用吞吞吐吐话里有话。你究竟找我有什么事?”

他又一次感到斯诺普斯在打量他,不加掩饰的目光流露出工于心计和完全不相信的神情。“嗯,我总是说,男人的私事只能由他自己来处理。我不是在责怪你。不过,等你对我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你就会发现我不是个信口乱说的人。我见过世面。去过那种地方……来支雪茄?”他的大手飞快地伸到胸口,拿出两支雪茄。

“谢谢你,我不抽。”

斯诺普斯点上了雪茄,在火柴的火苗下,他的脸像块竖立起来的馅儿饼。

“你究竟为什么要找我?”霍拉斯说。

斯诺普斯抽了一口雪茄。“几天前我了解到一点情况,要是我估计得对的话,这消息对你挺有价值。”

“噢。挺有价值。什么价值?”

“这得由你来判断。我另外还有一个人,可以跟他做这笔买卖,不过你跟我是同乡,有诸如此类的关系。”

霍拉斯的思绪不时来回跳跃。斯诺普斯的老家在法国人湾附近某个地方,现在还有人住在那边。他知道住在本县那一区不识字的人们传递消息时那种转弯抹角的不够正大光明的方式。但这肯定不是个他想出卖给州政府的消息,他想。即使他这样的人都不至于是那么大的傻瓜吧。

“那你最好告诉我是什么消息。”他说。

他觉得斯诺普斯在打量他。“你还记得吗,你有一天在奥克斯福乘过火车,你先乘了辆公共汽车——”

“有这么回事。”霍拉斯说。

斯诺普斯花了一段时间,用心地抽着雪茄,使烟叶很均匀地红亮起来。他举起手,摸摸后脑勺。“你还记得你跟我提起过一位姑娘。”

“是啊。那又怎么样?”

“这得由你来说。”

他闻到从银色斜坡上飘来的忍冬花香,听见夜鹰的啼声,清脆,悲伤,反反复复。“你的意思是,你知道她在哪儿?”斯诺普斯没有吭声。“而且你要拿到一笔钱才肯告诉我?”斯诺普斯一声不吭。霍拉斯攥紧拳头,伸进口袋,把拳头紧贴在身体两侧。“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对这消息感兴趣?”

“这得由你来判断。我并不在乎什么谋杀案。我没有上奥克斯福去找过她。当然,你要是没兴趣的话,我就去跟另外那个人做这笔买卖。我只不过先给你个机会。”

霍拉斯转身向着台阶。他小心翼翼地走去,像个老年人。“我们坐下吧。”他说。斯诺普斯跟过去,在台阶上坐下来。他们坐在月光下。“你知道她在哪儿?”

“我看见过她。”他又用手摸了摸后脑勺,“是的,先生。要是她不在——没有在那儿待过,你可以把钱收回去。这够公平交易了,对吗?”

“那你开价多少?”霍拉斯说。斯诺普斯用心地抽着雪茄,使烟叶均匀地发出红光。“说下去啊,”霍拉斯说,“我不跟你讨价还价。”斯诺普斯告诉了他。“好吧,”霍拉斯说,“我付。”他蜷起双腿,把胳臂肘搁在膝盖上,两手捂住了脸。“在什么地——等一下。你也许是个浸礼会教徒吧?”

“我家里的人都是。我本人相当开明。我的思想一点都不保守,你对我了解深了就会发现。”

“好吧,”霍拉斯用手捂着脸说,“她在哪儿?”

“我信任你,”斯诺普斯说,“她在孟菲斯的一家妓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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