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疾风骤雨,刚转暖没多少日子,碰上阴雨的天气,一霎儿打回了原形似的。身上有衣裳,倒还可以忍受,可怜了那只鸭子,北风里吹了一路,回到慈宁宫时身上的油都凝成了浓稠的蜡,斑斑驳驳,失去了刚出炉时令人垂涎的光彩。

慈宁宫的人,全像看西洋景儿似的,看她提溜着一只挂炉鸭子从宫门上进来。鹊印昨晚上夜,今天在他坦1里睡了大半日,到这会子才回值上来。见她愁着眉进配殿,便稀奇地上前来打量那只鸭子,“这是……万岁爷赏的?”

嘤鸣笑得很艰难,“刚送到我手上的时候可漂亮了,这会儿吹了风,冻成了这个模样。”

鹊印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想起来了,上回老佛爷说让皇上赏你鸭子吃,万岁爷记在心上了。真难为主子爷,每日政务堆积如山,还记着老佛爷随口的一句话。”

皇帝当然是孝顺的,这点毋庸置疑,可是嘤鸣不知该怎么处置这只鸭子才好。若说吃,都凉了,而且个头太大,压根儿吃不下;若不吃,回头皇帝发起难来,叫她全家吃不了兜着走。

“这算赏菜吧?福菜大伙儿可以分着吃。”嘤鸣想得挺好,她决定慷慨地把鸭子贡献出来,大家欢声笑语里把鸭子吃了就完了。

结果鹊印摇头,“赏菜是上过主子膳桌的,大伙儿分福沾喜气,主子乐意让大家高兴。你这个不一样,主子特特儿让挂炉局烤出来的,只赏你一个人,你得想辙吃了它。”

这下子嘤鸣怔住了,难怪皇帝并不苛求她怎么吃这鸭子,因为知道她不能草草处置了它。这宫里真是个水深火热的地方,受罚固然不幸,得了赏赉也不全是好事。这么大的一只鸭子,足有四五斤分量,她从养心殿提回来,路上差点儿被草绳勒断了手指头,现在被告知只能她独自一个人受用,就觉得眼前一黑,有种要晕过去的感觉。

“主子……”松格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要不您想辙吃了吧。”

嘤鸣咽了口唾沫,“我现在还不饿。”

“那可怎么办?鸭油都冻上了,时候搁得越长,越不能吃了。”

这份恩赏,实在让人觉得太难办了,配殿里歇着的人都来出谋划策,有的说送到寿膳房的挂炉局再烤一回,有的说干脆把肉片下来,塞在饭碗里捂热了得了。总之不管怎么处置,嘤鸣觉得这只比她脑袋都大的鸭子,不是她一个人就能吃得完的。

太皇太后顺嘴一句话,这回好心办了坏事,把她坑惨了。她愁眉苦脸看了鸭子半晌,扭头对松格说:“咱们回头所吧,同米嬷嬷说一声,讨一把香来。”

要香干什么?难不成预备烟熏了再吃?松格也没问,糊里糊涂遵主子的令儿,和米嬷嬷讨了一盒沉香。嘤鸣又提溜着鸭子回到头所殿,恭恭敬敬给鸭子设了个神龛,把鸭子供上去,点了蜡烛上了香,还煞有介事地拜了三拜。

风夹着雨,簌簌落在屋顶的瓦片上,恍如淋了松格的眼睛似的,她眨巴着眼皮问:“主子,您这是干什么?”

嘤鸣笑了笑道:“万岁爷赏的,是我的体面和荣耀。像往年宫里赏咱们家的缎子和首饰,你多早晚看见福晋和侧福晋穿戴来着?那是圣物,得高高供着,这只鸭子也一样。”

松格呆怔了半晌,说:“鸭子会臭的,回头招苍蝇怎么办?”

“在屋里搁上三天,然后挪到外头去,取之于天,用之于天,就完了。”

三天满屋子烤鸭味儿是无法避免的了,西三所未见得没有耳报神,这里的一举一动也逃不过主子们的眼睛。皇帝的赏赉白扔了,大胆!治你的不恭之罪!既然吃不了,索性供起来,这么着既保全了自己的肚子,又不失一点礼数,就算皇帝要挑眼,也找不着她的错处。

嘤鸣很高兴,自己的灵机一动虽然很有可能惹得龙颜大怒,但那种有怨不能发泄的难受劲儿,皇帝也可以尝一尝。然后她就每天早晚三炷香,比叩拜祖宗还虔诚,小宫女看见了只是笑,“姑娘对万岁爷的敬仰,真没得说。”

话当然很快传到了德禄耳朵里,他一长一短问明了,摆手打发人回去,自己虾着腰进了南书房。

皇帝才听经筵官进完讲,正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前翻阅典籍。德禄上前叫了声主子爷,细声道:“前儿的鸭子……”

皇帝翻过一页纸,淡声道:“怎么?吃完了?”算算时候,姑娘胃口小,两天工夫也该差不多了。

可德禄一脸为难,他说不是,“嘤姑娘她没吃万岁爷赏的鸭子。”

皇帝指尖微一顿,没有说话,缓缓抬起了眼。

德禄心头突地一蹦,万岁爷的不悦绝不会做在脸上,但当他专注于某一件事或消息时,那么一切就要仔细了。

“回主子,”德禄讪笑着说,“嘤姑娘把主子爷赏的鸭子供起来了,每天拈香叩拜,嘴里还念念有词,说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您瞧,这姑娘脑子可太好使了,奴才本以为她就是哭着也得吃完主子的赏赉,没曾想她琢磨了这么个辙……”

德禄的话里带了点赞许的味道,本来就是,脑子不灵便,或是脾气刚直的人,要不就是想不着这个迂回的法子,要不就是不屑于刁难,随意处置了所谓的赏赐。像她这样既能求全,又愿意下气儿的,真别说,倒像天生就该是这宫里的。德禄在御前伺候好些年了,上至皇后下至辛者库奴婢,都打他眼前过,还从未见过这样能屈能伸的主儿。他不敢评断好与不好,但与先皇后相比,当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立世手段。

皇帝面无表情坐在御座上,该怎么处置这种油滑入骨的人,真叫他有些困顿。不愧是纳辛的闺女,纳辛在军机处和稀泥的名声人尽皆知,如今后宫又来了个深得真传的,将来他们父女一内一外,这江山社稷怕要窜了味儿,改叫糊涂王朝了。

他起身在室内踱步,一时居然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把鸭子供起来,算是做到了感恩戴德,回头鸭子放坏了,他也不能不依不饶硬逼着她吃。万一吃出个三长两短来,她就有了求老佛爷放她出宫的借口……为了能走出这片禁城,真算费尽了心机。

皇帝自然不能让她得逞,因此德禄问是否应当申斥她,喝令她把恩赏拆骨吃了,皇帝终是摇了摇头,“罢了,毕竟是太皇太后看重的人,就算使了点子小聪明,朕也要瞧着太皇太后的金面不和她计较。”

德禄最明白主子的脾气,皇帝向来有长性,做什么都不急于一时,所以这回的事来日方长,兴许几年以后就报了一箭之仇,也未可知。

果然皇帝最后的那一哂,叫德禄的心又悠了下。万岁爷不待见谁,那种情绪会一直延伸到骨头缝里去,就算熬上十年八年,成见也根深蒂固不容翻转。像当初的孝慧皇后,在自己寝宫里出言不逊,很快消息便传到了万岁爷耳朵里。原本彼此间就隔着鸿沟,这么一来可不褶子了么,万岁爷倒没把她打入冷宫,也没短她吃喝用度,只是就此不闻不问,直到孝慧皇后宾天。

如今又来一位,这位和孝慧皇后大不一样,德禄作为忠心耿耿的奴才,自然盼着主子与新皇后能顺遂,毕竟这后宫之中只有皇后是可常伴主子爷的。依德禄的想头,继皇后就算和大行皇后再要好,总不能学大行皇后似的整天和丈夫过不去。因此万岁爷这头若能和软些,好事就没有不成的。

皇帝呢,每天政务巨万,没有心思去惦记一个看不顺眼的人,当然也不会惦记自己赏的鸭子,在她那里遭受了怎样的待遇。他在南书房忙到申末,才起身往军机处去。军机大臣和章京都是轮班替换的,朝议后日常的陈条送到军机值房,忙起来忙得脚不沾地,闲起来也闲得发慌。像这两天连着下雨,进京的笔帖式耽误了行程,桌上文书该办的办了,该发放的也发放了,于是几个人聚在一起喝喝茶,膳房按时送些果子进去,供军机们消遣。

三位辅政大臣里头,多增年迈,早就在家休养了,剩下的薛尚章和纳辛轮着领班军机处。今儿正好是纳辛的班,皇帝原也有闲暇,便进了军机值房,来瞧瞧这位官场积年的处世之道。

天色将近黄昏,屋子里愈发的暗。案上点了几盏蜡烛,纳辛正和几个章京说起孝慧皇后陵地的营建,“前儿内务府又去瞧了一回,宝顶和墓道都修得了,只是山里连着下雨,底下又进了水。没法子,从武备院毡库里调了好些毡子过去,毡子能吸水,这么的把墓道弄干了……”正说着,忽然见门上人影移过来,抬眼一瞧是皇帝,忙起身打千儿,“万岁爷来了。”

在场的人都扫袖迎驾,皇帝抬了抬手叫免,横竖正说到大行皇后的奉安事宜,便问四月初二的永安大典是否都预备妥当了。

先皇后落葬,国丧便算真正过去了。纳公爷家小姐被太皇太后接进宫的事儿人尽皆知,待大丧一过,想必就要册立继后了吧!

章京们都识趣儿,悄悄退后了些,请纳公爷回皇帝的问话。纳公爷说:“臣先前和礼部商议了各项流程,上到奉安仪注,下到车马随行,都已经筹备完毕了,请主子放心。”

皇帝点了点头,“大行皇后这样的年华便走了,朕心里实不落忍。永安大典不能出任何差错,果勇公伤心过度,断不能再叫他操心了,一切便有赖你,替朕周全吧。”

这么听来皇帝真是位重情重义的人主,纳辛因为自己的闺女也在宫里,很快便要接替后位,见皇帝对先皇后并非那么绝情,总算也略感安慰。嘤鸣走了有阵子了,和家里彻底断了联系,他虽然常在宫内行走,且军机值房离慈宁宫也不过百丈距离,但隔着一道门槛也如隔着天堑,他心里惦念,抓耳挠腮无法得到女儿的消息。

辗转打听是听不着真话的,无非说很好,宫里主子们都优待着,嘤鸣到底受不受待见,还是得看皇帝的反应。纳辛斟酌了良久,朝上觑了眼,硬起头皮说:“奴才问句题外的话,还请主子见谅。我们家那个闺女……她自小糊涂,蒙太皇太后不弃留在身边,也不知她伺候得怎么样。奴才一家子整日为她忧心忡忡,唯恐她不懂事儿,惹主子生气。倘或她要是犯了什么错,万请主子瞧着奴才家历代忠心的份儿上,从轻发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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