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昏当不得死,这会儿就别赖了。”小富错牙一笑道,“我告诉你,你扔物件的时候有人瞧见了,别打量老子不知道。老老实实供出是谁指使,后头的事儿不和你相干。你要是嘴严,老子开山镐都带来了,不愁凿不开你的嘴。”

扁担自然知道干了这种事儿的下场,哪儿能真的不和他相干呢。这会子都成了同谋了,想择也择不出来,因此他只有死咬住不松口,连哭带喊说:“富爷,您不能冤枉我。谁看见了,您让他来和我对质。”

小富哎哟了声,发现这小子不见棺材不掉泪,于是扯着嗓门喊了声来呀,“把这个混账羔子架起来,扒了他的裤子!宫里一年两回查净身,眼看时候又到了,给我仔细验,甭管有没有,都送到黄化门,让小刀刘再给他净一回茬。”

几个太监应了声,又把人从地上提溜起来,左右架住了,另一个伸着两手就要上来解裤腰带。

扁担终于哭了,夹着两腿泪如雨下。太监到了这个份儿上,谁不知道那地方是最见不得人的。当年家里苦,闹蝗灾,走投无路了才舍了那块肉进宫的。净身时候受的罪就不说了,提起来眼泪能流两海子。后来年月长一点儿,那种痛化作心上的疤,不单他,每个太监都是这样。他们这行有他们这行的忌讳,为什么太监最恨人叫他们“老公”,因为他们再也不是公的了,所以谁拿这个称呼他们,简直堪比骂他们八倍儿祖宗。如今要扒裤子,那是活生生打他们的脸,是比**折磨残酷百倍的精神摧残。

只有太监最知道太监的弱点,有时候同类相残,比外头杀进来更可怕。

扁担说不,“别……别扒……”

小富因他干的破事吃了挂落儿,这会儿正一肚子怨气。养心殿一向太平无事,万岁爷眼里不揉沙子,谁敢在御前耍猫儿腻?如今可好,来了个预备的主子娘娘,外头的乌烟瘴气像要吃唐僧的妖精,竟也敢扑进养心殿来。可恼这事儿又是哑巴吃黄连,不好禀明万岁爷,他们近身伺候的都知道主子对嘤姑娘不同,只有这呆驴,听人调唆给人上眼药,搅起这么多是非来。

“好好的浪日子不过,你是搅屎棍儿成了精吧?”小富呸了一口,掏出一块手绢强行塞进他怀里,又狠狠拽了出来,一手抖得拎了条蛇似的,咋咋呼呼说,“瞧见没有,这是他从嘤姑娘箱奁里偷的,如今人赃并获,交慎刑司打折他一条腿再说!”

和小富同来的太监们闹腾起来,欢天喜地像过节似的,说话儿就要把人拉出去。

扁担眼看再也洗不清冤屈,也没了要狡赖的心,他垂着脑袋说:“我招……我招……是贵主儿跟前珠珠把核舟给我的,让我扔在姑娘走过的地方,再让御前伺候的拾着……我原说了我不愿意干这个,她们就拿我兄弟来逼我。我爹妈就生了我们俩,我不护着他,谁顾我们死活?富爷,求求您了,给我条活路吧,我是一时猪油蒙了心……“一面说,一面大耳刮子抽得山响,痛哭流涕着,“全是我的错,连累诸位爷一块儿受累。我下流没气性儿,跟着天下第一的主子,却在主子跟前使假招子……我万死,我万死!我对不起嘤姑娘,我来世变牛做马偿还姑娘,只求富爷给我求求情,饶了我这条狗命吧!”

唉,说实话,他在养心殿伺候好些年了,就算平时不怎么往来,单是照脸,一天也见好几回,算是老熟人了。眼下这么整治他,看他又哭成了这模样,也着实可怜见儿的。

小富抬抬帽檐,长吁了口气,“你啊,非逼人出狠招,何必呢!嘤姑娘是善性人儿,她在御前认下是自己掉的,就是不愿意万岁爷震怒,彻查这件事儿。春贵妃给你多大好处,也不及嘤姑娘留了你一条性命的恩情,你给我醒醒神儿,擦亮招子看清喽。”

“是是是……”扁担跪在地上叩头,“奴才再也不敢了,往后我全听姑娘的,粉身碎骨报答姑娘的大恩大德。”

横竖这回只要掏出背后使坏的人,事儿暂且不宜闹大。小富垂手在他肩上拍了几下,“你要保命,自己别声张才好。嘤姑娘交代了的,不许难为你,可你自己要往火坑里跳,谁也救不了你。”

扁担说是,他是个晓事儿的人,边擦眼泪边说:“富爷,请您给我带句话给姑娘,奴才愿意将功折罪。只要姑娘发话,我就敢去承乾宫对质,保准把那些黑了心肝的揪出来。”

小富点了点头,“只要你记着欠姑娘一条命就成了,我一字不漏替你把话带到,姑娘有什么打算,不由别人做主。你仔细等着吧,有派得上你用场的时候,自然吩咐你。”

小富大摇大摆走出太监值房,屋里光线昏暗,甫一出来,太阳刺得人眼睛疼。

万岁爷这会儿在乾清宫呢,嘤姑娘在后头体顺堂里等信儿。小富迈上穿堂就见她在西边梢间里看书,槛窗半开着,那玲珑的侧影,有梅花一样细洁芬芳的味道。

“姑娘!”小富叫了声,她转头朝外看,他快步进了体顺堂。

松格性子急,拽着他问怎么样了,小富左右看了一圈儿,才压低声道:“是春贵妃打发跟前一个叫珠珠的宫女找的扁担,让他把核舟扔在姑娘走过的路上。”

松格听后大为惊讶,“竟是春贵妃吗?咱们和她无冤无仇的……”

嘤鸣笑了笑,什么叫冤,什么叫仇,这世上能立于不败之地的只有利益。阖宫上下都知道她将来是继皇后,贵人和嫔将你打倒了,好处落不到自己头上,还不是便宜别人。只有那个离皇后之位一步之遥的人坐不住,以为扳倒了她,自己就能当皇后……其实不是这样,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另一位贵女填补。毕竟皇后的位分出缺,远比贵妃位分出缺有吸引力得多。

小富见她还是不太上心的模样,有点替她着急,“春贵妃都惹到您头上来了,您怎么还笑呢?”

嘤鸣说:“我不笑,还能哭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等等也没什么。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松格很机灵地接了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嘤鸣有点招架不住她,无奈地点了点头。

小富说也对,“您这会子还没受封,先让她蹦跶两天,等咱们当上了皇后娘娘,让她见天儿伺候您梳头。”说罢鬼鬼祟祟一笑,“姑娘还不知道呢吧,我听徳管事的说,今儿慈宁宫召见了几位大学士,朝廷下达的要紧文书都是他们商议草拟的……我这儿先给姑娘道喜啦。”

嘤鸣迟迟噢了声,“谙达别客气。他们拟什么呀?给我下的诏书?”

小富说:“那可不,万岁爷昨儿傍晚上老佛爷那儿去……”一时发现说秃噜了嘴,忙顿住了,讪讪笑道,“泄露圣驾行踪是死罪,姑娘就当没听见吧。我前头还有事儿呢,就不陪姑娘说话了。”说罢一溜烟跑了。

嘤鸣沉寂下来,看着外面的天顶出神,松格见主子不说话,心里不安起来。

“主子,您别难过,人各有命,您就是当皇后的料,进了海家他们也受不住您这份福泽,没的把人家门头压塌喽。奴才知道您……可咱们不能心思窄。您不是说过吗,有锣打锣,没锣打鼓,啥都没有就啃鸡屁股。”

嘤鸣看了松格一眼,“谢谢你开解我,我就是想着……要是下了诏书,我还能送膳牌吗。”

松格愣住了,“敢情您不是担心那个?”

“哪个啊?”嘤鸣没太明白她的话,“我进宫不就是来当皇后的吗,这都小半年了,她们拿我当眼中钉呢,再没个说法儿,我真得啃鸡屁股去了。”

松格砸吧了一下嘴,沉默下来,隔了半天才道:“您为什么这么喜欢送膳牌?头前奴才还为您叫屈呢,觉得万岁爷这么做真欺负人。”

嘤鸣一脸高深,没回答她。各人头上一片天,再不起眼的事由,都有它独到的用处,比如这个膳牌——

嘤鸣微微呵着腰,把银盘呈了上去,“万岁爷,您今儿翻谁的呀?”

皇帝戒备地看着她,“你开赌局了?谁赢了,赌资就归谁?”

嘤鸣觉得他气量太狭小了,“奴才在您眼里就是那样的人吗?我如今有钱了,上回您发的月钱装了满满一箱子,犯不着开设赌局。”

皇帝对她的人品存疑,疑惑地又瞥了她一眼,才把视线落在银盘上。看了一圈,发现贵妃的膳牌不见了,便问她:“贵妃的牌子怎么不在?”

嘤鸣垂着眼道:“回万岁爷的话,贵主儿身上见红,不能伺候主子。”

皇帝被她说得有点糊涂,隐约记得春吉里氏的牌子是昨儿才上的,先前就说月信到了,怎么这会子又来了?

他没挑牌子,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倚着引枕问:“你们女人,一个月究竟有几回?”

大姑娘和爷们儿谈论这个有点不好意思,但嘤鸣兼着敬事房的差使,便没什么好忸怩的。皇帝这辈子大概从来不知道这里头的玄妙,横竖他的银盘上从来不缺牌子,他也不会去细心留意任何一个人。所以三宫六院又如何,还不是对女人一窍不通!

不通才好蒙,嘤鸣搬着盘子说得一本正经,“这种事儿得分人,看身底子。有的人一个月一回,每回三到七天不等;有的人一月两回,每回十天。”

皇帝似懂非懂地点头,差点脱口而出问她是哪一种,幸好及时忍住了。他垂眼看了看盘儿里,心知肚明,“贵妃想必是后一种吧。”

嘤鸣抿唇笑了笑,“兴许吧,贵主儿身子弱。”她说这话的时候真是又从容又自然,说完了复往前敬了敬,“万岁爷,您今儿翻么?”

皇帝别开了脸,说去。她没到御前的时候,他隔三差五的还能翻上一回,如今她来了,他彻底变得兴致全无,也不知是怎么了。

嘤鸣见他又不翻,倒有些怅然。她站着没动,歪脖儿说:“主子,您昨儿让我找《本草纲目拾遗》,是不是觉得那天夜里吃的米油管用?”

皇帝心头一跳,诧然看向她,“你又想说荤话?”

“这哪儿是荤话,这是奴才精忠报国的一颗心啊!主子圣躬关乎万千子民,关乎江山社稷,奴才希望您身子骨结实。您看这米油,还是天天儿让御膳房熬一碗吧,滋补的。”

皇帝气得半天没说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哂笑,“你不用激朕,朕身子骨好着呢,和翻不翻牌子没有任何关系。”

嘤鸣本来是想讨好讨好他的,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为了找台阶下,笑着说:“奴才是为万岁爷的子嗣着想,没有别的意思。”

这句话依旧让皇帝很不快,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朕的子嗣不劳你操心,会很多……”顿了顿着重语气又追加了句,“会很多很多的!”吓得嘤鸣倒退了一步。

“您别恼。”她几乎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很识相地蹲了个安道,“奴才这就滚出去。”

没等皇帝开口,她飞快退了出来,到了卷棚底下还在嗟叹,真是老天没眼啊,这样的两个人,为什么非得捆绑在一起。以前他对深知不过不闻不问,现在对她是动不动吆五喝六,三句不对还要让她滚蛋。

她叹了口气,从屋檐底下过去绕到影壁前,把盘子递给了瑞生,说今儿又叫去。

瑞生脸上怔怔的,“又是叫去?这都快两个月了!”

嘤鸣耷拉着眉说:“我也没法子,万岁爷不肯翻,我翻的他又不认账。”

瑞生晃了晃脑袋,“旁的都不怕,就怕太皇太后要查彤簿,到时候肯定得过问。”

过不过问的,谁也不能给万岁爷拿主意不是?嘤鸣目送他迈着鹤步去了,心里正琢磨下半晌该干些什么,一回头,见德禄在暖阁门口冲她招手。她忙过去,问:“谙达,招我有事儿?”

德禄因知道慈宁宫那儿已经开始着手拟定立后诏书了,对她愈发的恭敬,对掖着手躬着身子说:“姑娘,万岁爷回头要练字的,既然您在,您就多陪陪万岁爷吧。往后您二位日子且长着呐,这会儿感情好了,过日子遇上的磕磕碰碰,就都能应付过去。”

嘤鸣是爽利人儿,她大大方方道:“谢谢谙达成全,不管会不会一块儿过日子,主子爷总要伺候的。只是我蠢笨,老惹怹老人家不高兴。”

德禄说不,“绝没有的事儿,万岁爷喜欢姑娘在跟前伺候。虽说有时候主子不豫……”他很想说那是您不开窍的缘故,但到底没敢直言,又笑了笑道,“那是因为政务巨万,主子肩上担子重。”

嘤鸣也体谅这种难处,说成,“我进去伺候。”移步到了勤政亲贤门外,挨着门框探身问,“万岁爷,奴才给您伺候文房好么?”

案前正铺展澄心堂纸的皇帝瞧了她一眼,没言声儿。

这就是不反对吧?她提袍迈进了门槛,皇帝规整纸张,她从水呈里舀了一点儿水滴在砚台上。墨锭缓缓研磨,沙沙的声音在指尖扩散。御用的文房当然是最好的,两者结合,出墨又快又匀。

“这砚台,看着真亲切。”她赞叹不已,“抚之如肌,磨之有锋……那晚天黑,只大略过了一眼,原来果真是一方金星龙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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