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夜静,湖州县街道万籁无声,只有值夜土兵敲击的梆铃声。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碾地声传来,一辆马车飞驰着穿过街道,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县衙土牢的监房里,油灯如豆,刘员外坐在铺满干草的床上,望着那一点点火苗出神。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不一会儿,来到监房门前。刘员外慢慢回过头,见一个身穿黑色套头斗篷的男人站在门前。刘员外顿时一惊:“你、你是谁?”

“啪”的一声,风帽掀开,正是狄仁杰。刘员外惊呼:“狄大人!”

狄公徐徐点点头:“怎么样,想好了没有?难道,真的不想说点儿什么?”

刘员外抬起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狄公道:“好吧。还是我来问吧。你在花园里看到了什么?”

刘员外一惊,抬起头来:“我、我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狄公摇摇头:“刘查礼呀刘查礼,可怜你这个死要面子的人呀,兀自在此巧言诡辩,你怕什么?怕丑事传扬出去令你刘家颜面扫地是吗?”

刘员外惊讶地望着狄公,良久,叹了口气道:“大人,反正草民左右也是个死,就别再把家丑抖搂出来了。求大人放草民一马,别再逼问了。”

狄公道:“你的夫人莹玉已对本阁和盘托出。本阁只是要找你证实一下,她所说的是真还是假。”

这几句话把刘员外彻底吓傻了,他张口结舌:“什、什么?”

狄公道:“是的。她告诉本阁,自她过门后,公子曾屡次调戏她。她对你言讲,可你却总是不信,于是……”

“大人!”刘员外一声大叫,哭出声来:“大人,求您,别、别说了!”

狄公长叹一声:“这种人伦惨变,也难怪你要下毒手。刘查礼,你明不明白,我这是在救你。”

刘员外抬起头来。狄公道:“如果你能证实公子调戏继母,那么,按本朝律法,你则罪不致死。”

刘员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出声来。

与此同时,刘家庄莹玉房间传出“啊”的一声尖叫,莹玉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惊恐地四下看着,四周一片寂静。莹玉舒了口气,伸手揩去额头上的汗水,两眼直愣愣地望着空中,静静地思索着。忽然,她的眼睛一亮,迅速起身下床,穿好衣服走出门去。

花园里,一条人影快步向狄公居住的正堂走来。值夜卫士一声断喝:“什么人?”

“是我。”莹玉从黑暗中走出来。

卫士道:“哦,是夫人。有事吗?”

莹玉道:“请问狄大人在吗?”

卫士道:“大人已经睡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莹玉迟疑了一下道:“是非常要紧的事情。”

卫士正在为难之时,李元芳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卫士道:“李将军,夫人说有急事要见大人。”

莹玉道:“是呀,能不能烦劳将军唤醒大人,妾身有隐情回禀。”

李元芳踌躇道:“夫人,你知道狄大人睡眠不多,一旦睡着,我等轻易不敢叫醒。你,还是明天再来吧。”

莹玉轻叹一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土牢中,狄公与刘员外对面而坐。刘员外长叹一声:“同样的话,莹玉对我说了很多次,可是我始终不信。传林是举人,又是附近闻名的正人君子,怎么会做这等禽兽不如之事?”

狄公点点头。刘员外道:“可我错了,我的儿子……”泪水在他的眼眶里不停地转着。

狄公问:“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刘员外擦了擦眼泪:“就是您第一次来府那天早晨,莹玉对我说,让我在花园的大柳树后等着,她要让我看一出好戏……”

他把他当时看到的一幕描绘了一番——

白天,花园大柳树后,刘员外探出头来,向远处望着。大花圃前,莹玉在慢慢地踱着。不一会儿,公子快步走过来,四下看了看,走到莹玉身旁,二人说了几句话,公子忽然伸手将莹玉搂住,而后,竟然伸手将莹玉的外衣脱去,远远地扔了出去。莹玉失声大叫,拼命挣扎着。刘员外在树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身体不停地抖动。

狄公沉吟着道:“也就是说,你没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

刘员外痛苦地捂着脸:“有这些还不够吗?”

狄公道:“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在花园中调戏继母,你不觉得这种事太匪夷所思了吗?”

刘员外抬起头来:“谁说不是呢。可这一切,确是我亲眼所见啊!家门不幸,出了这种孽障。我本欲将此事诉诸公堂,可又怕传扬出去,刘家在湖州难以立足。想要置之不理,可莹玉刚刚过门,公子就已经如此纠缠,来日方长,以后还不一定要闹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万般无奈之下,便想出了这样一条毒计。”

狄公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

次日,莹玉快步向正堂走来,正和李元芳照了个对面。她赶忙施礼道:“将军万福。”

李元芳微笑道:“夫人不必多礼,你是要见大人吧?”莹玉点点头。

李元芳道:“我马上给你通报。”说着,快步走进正堂。“大人,夫人要见您。您看……”

狄公点点头:“请她进来。”

李元芳犹豫道:“大人,您可是一宿没睡呀!”

狄公微笑道:“无妨。刚听完了刘员外的,再听听她的,趁热打铁。”

李元芳点点头,喊了一声:“有请夫人!”

莹玉走进来,叫了声“大人”。狄公道:“夫人请坐。不知何事,如此紧要呀?”

莹玉轻声道:“日前,妾身对大人撒了谎。”

狄公双眉一扬:“哦?”

莹玉长叹一声:“妾身虽为青楼女子,但也懂得一些礼义廉耻,那天大人问起的,正是妾身羞于启齿之事,因此……”

狄公点了点头,微笑道:“今天怎么想起要说实话了?”

莹玉道:“老爷身陷囹圄,妾身于心不忍,也顾不得那么多颜面了,干脆对大人实话实说吧。”

狄公点点头:“好,你说吧。”

莹玉道:“大人,妾身嫁入刘家,到今日为止才整整十天。可就是这十天之内,公子刘传林竟然数十次要非礼妾身。”

狄公问:“哦?有这等事?”

莹玉点头:“那是我刚进门的第一天夜里,老爷吃醉了酒……”她把当时发生的事情有声有色地描绘了一遍——

莹玉和公子搀扶着刘员外走进正房,将员外放在里屋的床上,刘员外立刻鼾声如雷。公子在身旁静静地望着她。莹玉回过头来,奇怪地道:“公子,怎、怎么了?”公子没有说话,突然伸手拉住她的手,放在嘴边吻了一下。莹玉一声惊叫抽回了手:“你、你要干什么?”公子一把将莹玉搂进了怀中,狂吻着。莹玉拼命挣扎,低声喊道:“你、你放手,放手啊。小心吵醒老爷!”公子道:“他醒不了。”说着,手慢慢滑向莹玉的腰间,轻轻一拉,外裙登时脱落。公子将莹玉抱起,快步走到外屋,关上房门,将莹玉放在桌上,整个人压在了莹玉身上,不停地亲吻。莹玉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公子一惊,莹玉趁机将他推开,跳起身来跑进里屋,闩上了房门。

公子在外面叫“开门”,莹玉道:“你、你快走!”公子隔着门道:“我就不信,你喜欢一个糟老头子。只要你还在刘家,早晚是我的人!”说完,脚步声渐渐远去。

莹玉低声抽泣着。狄公沉吟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莹玉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接着讲她的故事:“从那天以后,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十次。我忍无可忍,只得对老爷言讲,可老爷不信,于是发生了下面的一幕——”

有天白天,莹玉正在花圃前踱步,刘员外躲在远处的大柳树后,露出头来。

公子快步走过来,四下看了看,而后走到莹玉身旁:“你在和我玩游戏,是吗?”

莹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公子冷笑一声道:“如果你想吊我的胃口,那就错了,我对女人从来都是速战速决!”

莹玉冷冷地道:“我不想再说了,请你走开。”

公子冷笑一声:“你不过是个妓院里的婊子,别装得像贞节烈女一般!实话告诉你,老头子活不了几年,这个家早晚是我的,到那时候,你还不是照样得上我的床?”

莹玉扭过身喊道:“你马上走。要不我喊人了!”

公子冷笑一声:“喊人,好啊。喊吧,你信不信,我在这儿就可以把你脱个精光。”

莹玉一惊,扭身想跑,公子一把揽住了她的腰,伸手脱去她的外衣,远远地扔出去。莹玉拼命挣扎着,厉声尖叫。公子狠狠地一把将她推开:“你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服侍我。”说完,他转身离去。

莹玉叹了口气:“老爷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终于相信了妾身的话。他非常生气,说一定要杀了这个逆子。听他说出这种话,妾身一直心惊肉跳。果然,两天后,公子就坠崖而死。”

狄公“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莹玉道:“大人,老爷虽然触犯律法,杀人获罪,但像公子这种荒淫无度、好色乱伦之徒难道不应该惩治吗?老爷不过是怕家丑传扬出去,才用了自己的办法下手除去祸害,妾身以为,此事虽然错了,但却是其情可悯,情有可原。望大人详查!”

狄公连连点头:“嗯,好一个利口女子呀,说得有几分道理!这样吧,你先回去,你说的话,本阁会好好想一想。”

莹玉离座施礼:“谢大人。”

狄公一伸手:“元芳,替我送客。”李元芳将莹玉送出门去。

狄公缓缓站起身,不停地踱着。李元芳回来,狄公停住脚步:“你觉得怎么样?”

李元芳道:“不像在撒谎。”

狄公沉吟着道:“你马上去,查出刘员外成婚当天值夜的仆人,问他三件事,第一,那天晚上,员外是不是喝醉了?第二,是不是公子和莹玉扶他进屋的?第三,听没听到莹玉发出的尖叫?”

李元芳点头:“我马上去。”说完,快步走出门去。

狄公在正堂上慢慢地踱着步,两眼眯成了一条缝,思索着。不一刻,李元芳推门进来,叫声“大人”。

狄公回过头来问:“怎么样?”

李元芳叹了一口气:“莹玉没有撒谎。那天夜里员外大醉,是公子和莹玉将他扶回房间。外面值夜的仆人和丫鬟确实听到了一声尖叫。过了一会儿,公子开门走出来,对他们说就当什么也没听见,第二天还赏了银子。”

狄公轻声道:“难道,刘传林真是这样的人?”

李元芳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狄公沉思着。李元芳道:“大人,现在可以结案了吧。”

“结案?”狄公摇了摇头:“为时尚早!”

他又在屋里踱了起来。忽然,眼睛一亮:“对,结案!走,回湖州!”

狄公再次来到刘查礼的牢房,告诉他将放他回去。刘员外听说,吃惊地抬起头来:“什么,放草民回去?”

狄公点点头:“正是。是夫人的一番话,令本阁深受感动,这才下决心放你回去。”

刘员外一愣:“夫人?”

狄公点头:“是呀,你的亲生儿子不肖,想不到这位新夫人倒是深明大义。我已和曾县令商量过了,你虽行为过激,杀害了亲子,但念你其情可悯,其行可原,又念在你年事已高,就不做处分了。”

刘员外的泪水滚滚而下,叩头道:“谢二位大人!”

曾泰道:“还是回去谢谢你的夫人吧。”

刘员外连连道:“是,是。”

狄公微笑道:“刘司农,你一个退隐官宦是怎样和夫人这位青楼女子结成鸾凤的呢?”

刘员外道:“哎,说来惭愧,完全是巧遇。”

曾泰笑道:“我也觉得好奇,司农不妨讲来听听。”

刘员外为难地看了看周围的衙役。曾泰一挥手:“你们出去吧,这里不用伺候。”衙役们答应着退了出去。

狄公一指旁边的椅子道:“坐吧,坐下讲。”

刘员外告罪后坐了下来,说道:“是这么回事,月前,草民前往府城办事。事情办完后,几个朋友约我到湖上赏月——

一艘小艇在湖心荡漾,刘员外和几个朋友围坐桌前,边赏月边闲谈、饮酒。红泥炉上煮着青梅酒,发出一阵阵甜香。一位朋友笑道:“只可惜缺些管弦丝竹啊。”话音未落,水面上传来一阵琴声和低唱,声音婉转缥缈,若隐若现,在静夜的湖面上弥散着,显得异常神秘、优美。

刘员外一愣,问道:“这声音是哪里来的,莫非湖中有仙?”

一个朋友道:“怪哉,走,去看看。”

几个人走上船头向远处望去,只见水雾迢迢中,一条大船时隐时现。刘员外轻轻击了一掌,兴奋道:“想不到我刘查礼已过花甲之年,竟能遇到仙女!”

一个朋友道:“早听说湖中有仙,不想今日得见。”

微风吹过,雾气散开了一些。只见大船四周用红纱帐围裹,船内点着蜡烛,一个窈窕身影映在红纱之上,身形微动,拨弄琴弦。刘员外不禁看得如痴如醉,低声道:“湖仙下凡。”

朋友点点头,对船夫低声道:“把船摇过去,看个究竟。”

船夫抡起竹篙,撑动小舟,转眼间便驶到大船前面。刘员外拱手道:“在下湖州刘查礼,敢问船上是哪位仙子?”

琴声停止了,红纱一掀,一个小丫鬟走出来,抿嘴笑道:“这位官人,您说什么?”

刘员外道:“船上是哪位仙子弹琴?”

丫鬟笑道:“船上并无仙子,是一位姐姐。”

刘员外道:“姐姐?”

丫鬟笑了:“你的亲姐姐。”说着,她咯咯地笑起来。

刘员外尴尬地道:“姑娘取笑了。”

只听红纱帐内传来一个柔弱的声音:“小红,别耍贫嘴,请官人上船。”

话音刚落,跳板搭上,刘员外走上船来,小红挑起纱帘,刘员外走了进去。“仙子”抬起头来,正是莹玉。刘员外登时被她的美貌倾倒。

狄公“噗嗤”一笑:“好一段浪漫奇缘呀!”

曾泰和李元芳抚掌大笑起来。刘员外老脸一红,说道:“她就是莹玉。后来我才知道,她原来是府城玉花轩中的歌伶,卖艺不卖身。”

狄公的眉头一扬:“玉花轩?”

刘员外点点头:“正是,大人知道?”

狄公摇摇头,笑道:“只是觉得名字很好听。”

刘员外道:“后来,草民回到湖州,心中怎么也放不下她,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将她娶回家来。”

狄公点点头:“是这样。”

曾泰好奇地道:“那——”忽然脚步声响,一名衙役奔了进来:“阁老,太爷,刘夫人亲自来接员外了。”

狄公微笑道:“好一个夫妻情深呀,刘司农这就请吧。”

一辆马车停在衙门前,莹玉站在车外焦急地等候着。刘员外快步走出来,大叫一声:“夫人!”莹玉赶忙迎上去:“老爷!”

二人相视无言。刘员外上了车,回刘家庄去了。

二堂上,狄公轻轻一拍桌子,对李元芳和曾泰道:“立刻分头行事!”

刘员外回到庄上,走进卧室。他感动得拉住莹玉的手道:“夫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是你救了我的命啊!”

莹玉道:“瞧您说的。俗话说,夫妇一体,还说这些干什么。”

刘员外长叹一声,拉住莹玉的手放在胸口道:“玉儿,从今以后,你就是刘家庄的女主人了。”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递了过去:“这是庄内所有门户和账房的钥匙,你把它收好。”

莹玉接过钥匙,泪水盈盈地道:“谢谢老爷信任。”

刘员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玉儿,可你记住,这个庄子里只有一个地方你绝对不能进。”

莹玉抬起头:“哪里?”

刘员外道:“就是后园中的那个两层小楼。”

莹玉纳闷:“为什么,那个小楼有什么奇怪?”

刘员外笑了笑:“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莹玉笑道:“你不用告诉我,你说不能进,我不进就是了。”

刘员外笑了。莹玉道:“哦,对了,说起后园我想起来了,前天夜里,后园中传来一阵阵惨叫声。第二天我问刘大,他说后园经常闹鬼。”

刘员外一惊:“哦?”

湖州城里,玉花轩的金字牌匾高悬楼上。门前,狄公与曾泰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个看门的走出来,点头哈腰地招呼道:“二位,想玩玩儿?”

狄公点了点头:“是啊。”

看门的喊道:“妈妈,来客人了。”

老鸨从里面跑出来:“哎哟,二位客官,来得可真早啊,里边请吧!”

狄公笑眯眯地道:“妈妈,我们想向你打听个人。”

老鸨一听,脸色登时阴沉下来:“哦,二位是找人啊!”

狄公点了点头。老鸨一声怒喝:“老七,你给我滚过来!”

那个看门的快步跑过来,老鸨骂道:“你他妈一天到晚灌黄汤灌昏了头了你!把个找人的也让到堂子里来!”

老七急道:“他们说是来玩儿的。哎,我说你们——”

狄公把一锭五十两的大银在老鸨面前高高举起,静静地望着她。

老鸨登时眉开眼笑,一把将银子抓过来,回身给了老七的屁股一脚:“你他妈真是个废物,人家老爷来找人你还往大堂子里让。还不开个雅间,让我们好好说话!”

老七嘟囔道:“他妈见钱眼开,拿老子出气。好嘞!”说着,快步跑了进去。

老鸨满脸赔笑道:“二位,跟我来吧。”

说着,三人进了雅间。老鸨听狄公询问莹玉,连忙道:“您说的这个莹玉,是一年前来到我们堂子的。因她长得金贵,客人们都非常喜欢她,堂子的生意也一下子火爆起来,有很多客人专为听她唱俩小曲儿,大老远的赶到这里——”

狄公打断了她:“你可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

老鸨摇摇头:“这可就不知道了。堂子里的规矩就是不问前身,只管眼下。”

狄公点了点头:“你继续说吧。”

老鸨道:“本来,莹玉是卖艺不卖身。可八九个月前,来了一个叫贾明的公子,人长得漂亮,出手也阔绰,一见莹玉就爱得神魂颠倒,在堂子里泡了两个月,把个莹玉也弄得五迷三道,二人成天同吃同住,如胶似漆。”

狄公和曾泰对视了一眼。

老鸨继续道:“大约在半年前吧,这位贾公子花大价钱替莹玉赎了身。当时,堂子里的姐妹们都说莹玉有福气。可谁曾想,一个月以前,莹玉突然回来了,说那位贾公子不要她了,她无处栖身。我见她可怜,便又收留了她。这不,十几天以前,一位从湖州来的刘员外看上了她,又替她赎了身,把她娶回家中。”

狄公和曾泰交换了一下眼色:“如此说来,刘员外替她赎身之前,她还跟过一位贾公子。”

老鸨道:“是呀,二人就在城里居住。堂子里的姐妹还碰到过她。”

二人回到客栈。狄公在房中踱着步,沉思着。曾泰使劲地拍着脑门道:“越来越复杂了,怎么又多了个贾公子,真是奇哉怪也!”

狄公喃喃地道:“贾明……贾明。”忽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回过身:“曾泰,明天一早你拿我的名帖通知州刺史,要州衙所有执事捕快全体出动,遍查全城,一定要找到这个姓贾的!”

刘家庄庄内空无一人,四周静悄悄的。一条黑影快步走来,停在后园门前,正是刘员外。他四下里看了看,随后打开门前锈锁,快步走了进去,来到二层小楼门前,在门上轻敲三下,门框上敲了两下,大门自动开启,刘员外闪身而入。过了一会儿,刘员外从小屋子里出来,回手锁上了后园的门,快步离去。身后不远处,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他,露出了一丝诧异的神色,正是李元芳。

深夜,莹玉早已睡熟。刘员外忽然睁开眼睛,轻轻叫了声:“玉儿,玉儿。”莹玉哼了一声,翻了个身。刘员外慢慢坐起身来,下地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出卧房,回手关上了门。

刘员外走到外屋的八仙桌旁,踩着椅子爬到桌上,伸出手在墙壁上摸索着。不一会儿,手停住了,在墙上轻轻一按,“咔”的一声轻响,墙壁上弹出了一个暗门。刘员外警惕地回头向里屋看了看,里面没有丝毫动静。他迅速打开暗门,里面放着一个油布包裹,刘员外伸手拿了出来,打开,里面是一本绢制古籍——《蓝衫记》。

与此同时,在州城客栈里,狄公双目微闭,进入了冥想状态,一组组画面从他眼前掠过。一个画面停在了眼前:

白天,刘家花园中,曾泰报告道:“阁老,卑职率人搜查了刘传林的房间,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只是在刘传林的床下找到了一张名帖。”说着,他将名帖递了过来。狄公伸手接过,定睛一看,名帖正中楷书三个大字:“玉花轩”。

狄公睁开双眼,伸手抓起桌上的毛笔,在纸上不停地画着。

州城内长街巷,州衙兵马司的官军将整条巷子团团包围。一顶青呢官轿在一座小院门前停下,轿帘一掀,狄公快步走了下来,向院里走去。曾泰正与州刺史说着什么。狄公走进来,曾泰赶忙介绍道:“大人,这位就是狄阁老。”

刺史倒身下拜:“卑职叩见阁老,请恕卑职失迎之罪!”

狄公赶忙将他搀了起来,微笑道:“大人免礼。此次本阁微服来访,一切礼数从简。”

刺史站起身来:“今晨,曾县令传来阁老口谕,卑职便派出了州衙中所有官役全城盘查,果然,这个院子的主人王小大,曾将西跨院租给一个叫贾明的人。”

狄公点了点头:“有劳大人。这位王小大现在何处?”

刺史回身吩咐道:“叫王小大。”

不一刻,王小大在衙役的带领下奔来,双膝跪倒。

狄公道:“起来说话。”王小大站起来。

狄公问道:“听说你曾将西跨院租给了一个叫贾明的人?”

王小大回道:“正是。”

狄公道:“只有这贾明一个人吗?”

王小大道:“不,不,还有一位美貌的女子,是贾公子的妻子——方氏。”

曾泰一愣:“方氏?”

狄公道:“就是莹玉。”曾泰这才明白过来。

狄公对王小大道:“带我去院子里看看。”

王小大应了一声“是”,立即带他们到西跨院正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狄公、刺史和曾泰走了进去。房内窗明几净,书案上摆着一摞书籍。狄公缓步走过去,拿起一本,翻开,只见扉页上刻着一个闲章。

狄公对曾泰道:“将这些书打包,带回湖州。”曾泰应道“是”。

狄公问王小大道:“他们夫妇二人在此住了多长时间?”

王小大答道:“将近半年。那位贾公子可能是个做生意的,经常跑外,家中只有他的妻子莹玉常在。”

狄公问道:“你经常能见到她吗?”

王小大摇摇头:“这个方氏脾气非常古怪,凡人不理,我们虽然住得很近,可她从不来串门,深居简出。住了这半年,我一共才见过她两回。”

狄公点点头,四下看了看:“看这屋中的情形,似乎这个贾公子还住在这里呀。”

王小大叹了口气:“要说这个贾公子真是个可怜人。”

狄公一愣:“却是为何?”

王小大道:“一个月前,贾公子从外地回来,就发现他的妻子竟然不告而别。”

狄公双眉一扬:“失踪了?”

王小大道:“正是。他心急如焚,跑来问我,可小人也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情急之下,贾公子四处寻找,小人也帮着他东跑西颠满城打听,最后,还是没有找到。”

狄公问:“你的意思是,方氏是自己失踪的,并不是贾公子抛弃了她?”

王小大回道:“当然不是。”

狄公与曾泰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

王小大道:“贾公子是个重感情的人,方氏失踪后,他可是着实地伤心了一阵子。”

狄公点了点头:“明白了。”他回过头来对刺史道:“派人将这间房子看管起来,任何人不得进出!”刺史躬身答道:“遵命。”

刘家庄外,刘员外和莹玉带领众家人在门前迎候狄仁杰。刘员外焦急地东张西望。莹玉道:“狄大人怎么还没有来?”

刘员外道:“是呀,按说州城离这儿还不到一百里地,早该到了。”

话音未落,身后脚步声响,刘大急匆匆地奔出来,叫道:“老爷,夫人,狄大人已经在花园中了!”刘员外和莹玉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忙赶到花园。狄公正站在花圃前静静地思索着。曾泰坐在旁边的一块太湖石上,见刘员外、莹玉和刘大率家人急急赶来,赶忙起身迎过去。

刘员外道:“太爷,狄大人怎么没走正门啊?”

曾泰赶忙嘘了一声:“轻点儿!狄大人说不想惊动你们,这才从后门进来。你们就不用在此伺候了,赶快命家人将正堂打扫出来!”

刘员外连声答“是”。就在此时,远处的狄公抬起头来道:“刘司农,请你过来一下!”

刘员外赶忙跑过去:“大人。”

狄公道:“让其他人都回去吧,我有些话要和你单独说。”刘员外应声“是”,回头对莹玉和众家人挥了挥手,大家散了开去。

刘员外道:“大人,有话就请吩咐吧。”

狄公沉吟着道:“上次你说,看到公子调戏夫人之处,是这里吗?”

刘员外一愣,赶忙道:“大人,此案既然已结,您就不用再劳神了。”

狄公一摆手:“回答问题。”

刘员外赶忙道:“是。”他看了看花圃,又量了一下四周的距离道:“应该是再往东一些。”

狄公点点头,向东走了几步:“是在这儿吗?”

刘员外点点头:“差不多了。大人,草民不明白,既已结案,为何还要——”

狄公打断他:“当时,你在何处?”

刘员外一指远处的大柳树:“草民就在那株柳树背后。”

狄公点点头,向曾泰招了招手,曾泰跑过来:“大人。”

狄公道:“你和刘司农站在这里。”

二人站到狄公的位置上。狄公问道:“当时,公子和夫人是在这个位置吧?”

刘员外点头。狄公快步向大柳树走去。刘员外莫名其妙地望着狄公的背影,问曾泰道:“曾大人,狄公这是要做什么?”

曾泰笑了:“我也蒙在鼓里。”

狄公快步走到大柳树下,闪到树后,向对面望去,只见花圃前的曾泰和刘员外离他非常遥远。狄公松了口气。忽然“嗡”的一声,一只小蜜蜂从他眼前飞了过去。狄公登时一愣,似乎在重重的迷雾中现出了一丝灵光,却又无法把它抓住。他站在原地静静地思索起来。曾泰和刘员外站在花圃前,一动也不敢动,眼巴巴地望着狄公。

刘员外苦笑道:“狄大人在想什么?”

曾泰道:“我要知道就好了。”

刘员外道:“太爷,我能不能动动。”

曾泰道:“最好别。”

远处的那株大柳树下,狄公仰头向天,静静地出神。夕阳西下,狄公仍然站在大柳树下,木然不动。

刘员外哭丧着脸:“曾大人,我、我实在是站不住了。”

曾泰苦笑道:“我又何尝不是呀!”

刘员外央求道:“能不能跟狄大人说一说,哪怕坐一会儿再站,也行啊。”

曾泰为难地看了看狄公:“再忍耐一下吧,应该是快了。”

刘员外点点头:“我真佩服狄大人的两条腿。”

狄公的眼睛突然一亮,但马上又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他偶一回头,发现花圃前的曾泰和刘员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不禁笑了出来,快步向花圃走去。

曾泰兴奋地道:“大人过来了。”刘员外回过头:“哎哟,这可好了。”

狄公快步走过来,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只顾凝思,把二位给忘了。”

曾泰和刘员外对视一眼,大笑起来。狄公也笑了。

刘员外问道:“大人,您又想到了什么?”

狄公摇摇头:“惭愧,仍是一团迷雾。”

刘员外心里纳闷,道:“大人,我不明白,这个案子不是已经了结了吗?”

狄公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你放心,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刘员外愣住了。

狄公道:“你去吧,对任何人都不要说起这件事。”

刘员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正堂里亮着灯,两名卫士站在门前。李元芳和曾泰边说话边快步走来。曾泰道:“一出花园,他老人家就一头扎进房子里,不吃不喝,两个多时辰了。”

李元芳道:“这就说明,他马上要找到答案了。”

曾泰道:“光听我说了,你那边怎么样?”

李元芳笑道:“两个字:热闹。”

曾泰不解:“哦,热闹?有意思。”

两人说着话已来到正堂门前,李元芳向门前的卫士点了点头,轻轻推开门,跟曾泰一起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狄公坐在椅子上,双目紧闭,已经进入了瞑想的状态。曾泰张嘴想要说话,被李元芳一把捂了回去。曾泰一惊,猛回头。李元芳冲他使劲摇摇头,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二人轻轻坐了下来。

狄公紧闭着双眼静静地思索着,脑海中出现了几个画面:

——春光明媚,湖州郊外。蜂群腾空而起,向正西方飞去。老蜂农吃惊地喊道:“哎,这是怎么回事?”狄公道:“蜜蜂如此结群而起,是非常少见的事情。”蜂农也道:“从没有过这种事。”狄公问:“正西方是什么地方?”蜂农道:“刘家庄。”

——刘家花园。一丛淡蓝色的小花。狄公惊奇道:“这里怎么会有这种花?”管家刘大微笑道:“先生知道这种花叫什么名字吗?”狄公道:“那兰提花。”刘大惊讶不已。

——刘家花园。狄公站在花圃前,一只蜜蜂飞过,他一愣,喃喃地道:“蜜蜂……”身后李元芳道:“哦,对了,刚才搜查刘员外房间,发现了一坛蜂蜜,非常香,不知里面放了什么?”

狄公睁开眼睛,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轻轻吁了口气道:“原来是这样!”

李元芳笑道:“看来这一次,是可以结案了。”

狄公一抬头,这才发现了曾泰和李元芳。他笑着站起身:“你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李元芳笑道:“已有半个时辰了。看来您已经找到了答案。”

狄公点点头:“元芳,上一次,你奉命搜查刘家,曾在员外房中发现了一坛蜂蜜,是吗?”

李元芳道:“正是,我记得卑职曾对大人说起过。”

狄公站起身来:“是的。是的。明天一早,你去找刘员外,就说我要一些蜂蜜。”

李元芳一愣:“要,要蜂蜜?”

狄公点点头:“明天,我要演一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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