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李元芳和小清纵马来到蛟王祠,二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蛟王祠已被烧成了一片废墟,烧焦的梁木瓦砾冒出一股股的白烟,数十具烧成焦炭的尸身横七竖八地倒卧在废墟中。

小清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李元芳纵身跃下马来,快步走到废墟中,仔细地查看着。小清也随后跟了过来。

空气中弥漫着尸体焦臭的气味,被烧焦的尸身呲牙眦目,样子极其狰狞。小清干呕一声,赶忙捂住了嘴,转身跑开。李元芳在废墟中仔细查看着,良久,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缓缓向废墟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四处搜索着。祠堂周围的土地已被熏成墨黑色。

小清脸色煞白,走过来轻声问道:“被烧死的是庞四他们吗?”

李元芳道:“应该不是。”

小清道:“你怎么知道?”

李元芳道:“刚刚我仔细看过了,尸身上都有伤口。应该可以肯定,是被人杀死后再纵火焚烧的。而且,你没有发现吗?所有人都是死在祠堂之内。这就说明,被害者非但不曾还手,就连逃跑之力也没有。盐枭是不会这样的,至少他们可以抵抗。”

小清道:“那这些死人是谁?”

李元芳道:“很可能是那些大趸船上的人。这些人被俘后,浑身绑缚,这才会引颈就戮。”

小清颤声道:“是谁,是谁下这样的毒手?是庞四吗?”

李元芳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忽然,他的脚步停住了,片刻之后又快步向前走去。黑土与白土交界之处,有一溜明显的血迹。李元芳顺着血迹延续的方向抬头向前望去,只见血迹延伸到了祠堂前的树林之中。

李元芳冲小清一摆手,二人飞步向树林奔去。只见树林里躺着一个浑身浴血,半面焦黑的人,正是北沟大仓的监库彭春。元芳伸手将他搀起,探了探鼻息。

小清有些紧张地问道:“怎么样?”

李元芳道:“还有呼吸。”他将彭春扶坐起来,轻声道,“朋友,朋友,你醒醒!”

彭春轻轻哼了一声,微微睁开双眼。

李元芳道:“这是怎么回事?”

彭春道:“救,救,救救我。”

李元芳道:“是盐枭干的吗?”

彭春轻轻摇了摇头:“是,是,卧……”话没说完,就不住地咳嗽起来。

李元芳道:“你们是大趸船上的吧?”

彭春吃力地点了点头。

李元芳道:“盐枭们到哪里去了?”

彭春断断续续地道:“不,不,不知……”说着,头一歪,昏死过去。

小清道:“水生,他,他死了……”

李元芳探了探彭春的鼻息道:“还有口气,一定要救活他。”

小清手足无措道:“现在怎么办?”

李元芳道:“先到卧虎镇找个郎中!”

狄公房中,狄公与曾泰、鲁吉英、宁氏、狄春和张环等人说着什么。曾泰吃惊地道:“是这样!”

狄公道:“昨夜共有五个人进入了客栈,恰巧都被我看到了。这五人之中,最先到的两个是受害者,随后而来的三人,可以肯定,便是凶手。奇怪的是,三名凶手分为两拨进入店中。而且杀人后并不逃离现场,而是回到了另外一间客房之内。而那间客房又发生了激烈地搏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曾泰道:“这桩案子确实有些蹊跷。”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忽然,他双眼一亮,轻声道:“难道会是这样?”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了低低的敲门声。

狄公道:“进来。”

伙计推门走了进来道:“狄先生,各位,县令大人请你们前去问话。”

狄公点了点头,带领众人起身随伙计来到地字甲号房。一名衙役指着坐在椅子上的县令文清道:“这位就是县令大人。”

狄公一拱手:“大人在上,草民有礼。”

衙役一声低喝:“大胆,见县令大人竟然不跪!”

狄公刚想说话,文清摆了摆手道:“罢了。上了年纪的人,就不必跪了。”

狄公微笑道:“多谢大人。”

文清将狄公一行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狄公道:“姓怀,名英。并州人氏。”

文清一指身旁的几人道:“他们呢?”

狄公看了曾泰几人一眼道:“还不向县令大人自报家门。”

曾泰、鲁吉英等人依次报出了姓名和籍贯。

文清点了点头道:“昨夜,你们住在这通衢客栈之中?”

“正是。”

“夜里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回大人的话,草民昨夜三更左右在院中散步,看到了三拨,共五人进入了这座小楼之中。”

“哦?”

“先来了两个,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又来了两人,最后一人紧随其后。”

“深夜三更,你还在院中散步?”

“这是草民多年养成的习惯。”狄公笑着回答道。

“还听到了什么?”

“其他的就没有了。早晨,草民刚刚起床,便听到伙计在楼上呼喊,上楼一看,地字甲号房中的两名客人已经死了。”

“你是说有五人进入客栈?”

“正是。”

“可据伙计刚刚言讲,昨夜,只有地字甲号房中的两名死者进入客栈。”

狄公停顿了一下道:“其余三人可能他没有看到吧。”

文清冷笑道:“两名死者,三名凶手都被你看到了,这可真是凑巧之极呀。”

狄公道:“正是。草民也是这样认为。”

文清抬起头来,双目死死地盯着狄公道:“可依我看来,这杀人凶手,就在店内!”

狄公笑了笑道:“哦?昨夜住在店中的,就只有伙计和我们这一行十人。”

文清笑了:“说得好。这间地字甲号房间,已经包租了一年之久,其间,两名死者曾多次到房中幽会。如果伙计真想杀人,那么,他早就可以动手,大可不必等到昨夜。”

狄公也笑了:“也就是说,大人认为凶手就在我们这一行十人之中?”

文清逼视着狄公道:“难道,没有可能?”

狄公笑笑:“动机呢?我们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文清语塞,沉吟片刻道:“这一点,本县还要深入调查。但就现场的状况来讲,杀人动机,应该是为情杀人。”

听到最后一句话,狄公忍不住笑出声来:“大人不会以为我这个老头子,会为情杀人吧?”

文清道:“这又有什么不可能呢?而且,本县并没有说你就是杀人凶手,只是说你有嫌疑。”

狄公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们是昨天中午才到达盱眙,这么短的时间去和谁结情呢?”

文清轻轻咳嗽了一下道:“所谓情杀的判断,现在不过是本县的推理,也许凶手行凶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比如,图财害命或报仇。昨夜三更,当那两名死者进入店中之时,你恰恰在院中散步,只有你和伙计看到他们上楼进入了客房。时过两个时辰,这两名客人便被杀身亡。你说,你有没有嫌疑?”

狄公道:“可草民刚刚说过了,还有三人进入店内。”

文清道:“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辞,再没有别人看到,你怎么能够证明呢?”

狄公笑了笑,反问道:“草民想问一问,大人断案凭的是什么?”

文清道:“当然是对现场的勘察和对作案动机的分析。”

狄公点了点头道:“说得好。那么,草民想问一问,大人是不是认真地勘察了现场呢?”

文清的脸沉了下来。

旁边的衙役喝道:“住嘴!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和县令大人如此讲话!是不是皮肉痒痒了!”

曾泰重重地哼了一声,刚想说话,狄公笑着摆了摆手。

文清冷冷地道:“本县自上任以来,断案无数。这勘察现场之道恐怕不用你来提醒我吧!”

狄公道:“那好,我想问几个问题,不知大人能否见容?”

文清哼了一声道:“问吧,看你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狄公点了点头道:“首先,这两行血脚印,大人看到了吗?”

文清冷笑一声道:“当然看到了,脚印通往地字丙号客房。”

狄公道:“好极了,这就说明,凶手杀人后,回到了丙号客房,是吗?”

文清道:“不错。哪又怎么样?”

狄公道:“如果草民是凶手,杀人后为什么不回到自己住的房间,而要进入丙号房呢?”

文清登时愣住了:“这……”

一旁的曾泰和狄春对望一眼,脸上泛起一丝冷笑。

狄公继续道:“还有,地上有凶手留下的血脚印,现在就可以比对一下,看看是不是草民留下的。”说着,他走到血脚印旁,将自己的脚踏了上去。狄公的脚比血脚印长出几近一寸。

文清愣了半晌没有说话,末了终于冷冷地道:“就算凶手不是你,你身边的这些人也都有嫌疑。”

曾泰冷笑道:“那大家就一一比试脚印便了。”

文清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狄公微笑道:“现在能不能请大人移驾,随草民到地字丙号房中看看?”

文清嗯了一声,站起身来。众人随狄公走出房间,来到丙号房中。

狄公道:“这房中凳倒桌翻,花盆落地,床榻上有一摊血迹,地上还有一柄带血的钢刀。这就说明,昨夜这里肯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搏斗,而且有人受伤流血。这一点,大人承认吗?”

文清点了点头道:“看房中的情形,应该是的。”

狄公道:“如果我们当中任何一人是凶手,杀完人之后,为什么还要跑到这丙号房来?又和谁发生了搏斗呢?”说完,狄公缓缓走到摔碎的花盆旁,取出了那枚还压在残片下的翠玉戒指,对文清说道,“这只戒指大人一定没有发现吧?”

文清一惊,走上前来接过了戒指,细看之下,发现上面有很多小点,还染着一丝鲜血。

狄公道:“照大人刚刚所说,昨夜并没有凶手潜入客栈,是我们当中的一人杀死了那两名死者,那么,这只戒指肯定就是属于凶手的。大人,请你拿过戒指,让大家试戴一下。”

文清看了看狄公,将戒指递了过来。

狄公先在自己的中指和无名指上套了一下,戒指太小了,根本套不进去。随后,曾泰等人一一试戴,不是大就是小,没有一个合适的。

文清再也无话可说了,他疑惑地望着狄公道:“你们究竟是做什么的?”

狄公笑了笑道:“草民曾当过几任小官,卸任后便在江湖上跑跑买卖。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和子侄。”

文清的目光稍稍和缓了一些,点了点头道:“难怪你对断案之道如此精通。”

狄公道:“大人过奖了。”

文清道:“就算你刚刚说的是真的,昨夜确实有五个人进入了客栈,那你说一说,这两间客房中发生的凶案又是怎么回事呢?”

狄公道:“昨夜,草民在院中第一次看到的两个人就是死者。这二人一定是恋奸情热,生怕被别人发觉,这才跑到客栈之中幽会。”

文清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刚刚我已传令捕快到城中四下寻访,看看有哪家缺失了人口。”

狄公点了点头:“证实死者的身份,是破案的关键。”

文清道:“你继续说吧。”

狄公道:“第二拨进入客栈的两个人,是翻墙而入的,可以肯定他们就是凶手。”

文清道:“却是为何?”

狄公道:“从我们发现的那些血脚印不难看出,凶手行凶之后并没有逃走,而是由甲号客房返回了丙号客房。这种异常的举动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丙号客房中还有另外一人等着他。”

曾泰道:“不错,这是唯一合理的推论。”

狄公道:“最后一个进入客店的人,当然也是翻墙而入,我们将他称作第三人。他很有可能是那两名杀人凶手的仇家,跟踪二人来到客栈外,眼见二人跃墙进入院中,他也尾随其后。”

文清双眉一扬道:“哦?你怎么能够肯定,第三人是尾随凶手而至呢?”

狄公道:“据草民昨夜所见,两名凶手刚刚穿过院子跑向小楼,第三人便跟了上来,两者间隔的时间非常之短。故此,可以断定第三人是尾随两名凶手而来。”

文清沉思着,点了点头。

狄公道:“大人,下面就要说到案发时的情形了。这样吧,我们现场演示一番,看看我的推论是否合理。”

文清点了点头。

狄公道:“张环、李朗,你二人扮作进入客栈的两名杀人凶手。狄春扮演第三人。”说着,他走到狄春和张环、李朗面前低声交待了几句,三人频频点头。

交待完毕,狄公道:“大人,我们开始吧。”

文清点了点头道:“请吧。”

张环、李朗二人走出门去。狄公关上房门道:“两名凶手进入客栈后,先来到了丙号房中……”

张环、李朗依言进入房中。张环让李朗坐在床榻旁,说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杀死他们。”

李朗点了点头,张环快步走出房去,回手关闭了大门。

狄公道:“他走之后,最后进入客栈的第三人悄悄尾随而至。此时,房中一片黑暗,只有一点儿月光从窗中透进来。”

“吱扭”一声房门打开了,狄春轻轻地走了进来。

榻上的李朗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猛地,狄春一个箭步来到床边,五指并起假做刀状狠狠地扎在李朗身上。李朗一声闷哼倒在榻上。

狄公走到榻旁,指着床榻边的血迹道:“这就是床榻边出现这滩血迹的原因。”

文清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

狄公道:“就在此时,凶手在甲号房中行凶完毕,返回这里……”

张环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一见屋中情形,大吃一惊,他合身扑上前去与狄春扭打在一起。

狄公走过去道:“这二人在搏斗过程中,撞翻了屋内的桌椅,第三人用刀刺伤了凶手,但自己的刀也落在了地上。”说着,指着钢刀落地的位置道,“大人请看,刀落在这里,旁边有几滴血迹。由此可以证明这一点。”

文清早已看得目瞪口呆,他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可是还有一个疑问。”

狄公道:“大人请讲。”

文清道:“你怎么能够断定,地上的钢刀是第三人留下的,而不是凶手的呢?”

一旁的曾泰道:“是啊,也有可能是凶杀刺伤了第三人。”

狄公摇了摇头道:“不可能。”

文清道:“为什么?”

狄公道:“不知大人注意到没有,在甲号房间的门上,有一个凶手留下的血手印。”

文清点了点头道:“是的,我看到了。”

狄公道:“那只血手印是一只右手,也就是说,凶手杀人、开门这些发力的动作用的都是右手。”

文清点了点头:“不错。这能说明什么?”

狄公道:“我只需要证明凶手是个用右手的人就够了。”说着,他弯腰拾起了地上的钢刀,走到文清面前递了过去,“请大人看看,刀柄上留下的这个血手印。”

文清接过来仔细一看,惊呼道:“这是一只左手!”

狄公点了点头:“正是。这就说明,刀是第三人留下的,而不是凶手的。”

文清惊讶地望着狄公,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怎么……”

狄公笑了笑道:“我不过是个凡人,只是在观察事物上比旁人多了几分细致。”

文清又追问道:“那,后来呢?”

狄公道:“二人继续搏斗,从床榻前打到了花盆架旁……”

狄春和张环扭打着来到花盆架倒地的位置,两人的手抓在了一起。

狄公道:“大人请看,这时,二人的手抓在了一起,致使其中一人中指上戴的翠玉戒指掉在了地上……”说着,将手里的戒指放在花盆的碎片下道,“随后,他们撞翻了花盆架,花盆摔得粉碎,将戒指压在下面。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花盆残片下找到戒指的原因。”

文清点了点头,曾泰双掌一击道:“绝了,毫无破绽!”

狄公道:“终于,第三人挣脱了凶手,逃出房去,翻墙离开客栈。而凶手也带着受伤同伴随后离去,当然,也是翻墙逃走的。”

文清道:“这一点,怎么能证明呢?”

狄公点了点头道:“请大人随我来吧。”狄公领着文清、曾泰、鲁吉英等人来到院墙边,伸手一指墙头道,“大人请看那里。”

文清抬眼向墙头望去,只见墙头上瓦片脱落,墙瓦在地下摔得粉碎,露出了下面的夯土。夯土上染有一小片血迹。

文清道:“不错,果然如此。不过,其中还有一个问题。”

狄公道:“是什么?”

文清道:“那枚翠玉戒指到底是凶手的,还是第三人的?”

狄公的脸上又露出了神秘的微笑:“这个问题还是让戒指的主人自己回答吧。”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文清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本县没有听错吧,你是说让戒指的主人自己回答?”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文清疑惑地道:“你知道这戒指的主人是谁?”

狄公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知道。可我想,马上就会知道了。”

文清一愣道:“哦?这是何意?”

狄公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问道:“县令大人,不知这盱眙县城之中,有多少家裁缝店和绸布庄?”

文清一头雾水:“裁缝店,绸布庄?”

狄公点了点头:“正是。”

文清与身旁的衙役捕快们对视了一眼道:“这……”

一旁的捕快头儿道:“要说起裁缝店和绸布庄,大大小小加在一起……大概有六七家吧。”

狄公点了点头道:“请县令大人马上出签,将这六七家店中的老板和裁缝统统唤到通衢客栈之中。哦,对了,请他们带齐剪裁的用具。”

文清大惑不解:“这是为什么?”

狄公笑了笑道:“如果县令大人想要破解此案,那就照草民说的做。”

文清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身边的人。这时捕快头儿也正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他。文清点了点头道:“照办!”

捕快答应一声,飞跑下去。

曾泰不解地道:“恩师,为什么要传裁缝到这里来?”

狄公笑道:“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这是一条狭窄的小街,街两旁原本都是买卖铺户,可现在大部分关了张。只有街左的一间布店敞着门,门旁的幌子上书:孙记绸庄。绸庄的柜台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布料,老板孙喜望坐在柜台后,呆呆地发愣。

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妇挑帘从门内走了出来。她停住脚步,看了柜台前的孙喜望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而后,快步朝大门走去。

孙喜望冷冷地道:“你又要出去?”

少妇停住脚步,转过身道:“是呀。”

孙喜望道:“去哪儿呀?”

少妇道:“和常妈妈约好,一起做绣活儿。”

孙喜望一声冷笑:“做绣活儿?”

少妇瞥了他一眼道:“怎么了?”

孙喜望突然问道:“你昨天夜里到哪里去了?”

少妇一愣,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啊,也是到常妈妈那里去,我不是和你说过吗?”

孙喜望站起身,点了点头道:“不错,你是和我说过。可是,昨晚我去了常妈妈家,她说你根本就没有去。”

少妇愣住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良久,她冷哼一声道:“不错,我是没有去常妈妈家里。”

孙喜望的眼中浮上了怒意道:“那你去了什么地方?”

少妇冷笑一声,别过头去,不再回答。

孙喜望又道:“还有,梅香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回来?”

少妇抬起头望着房顶,一言不发。

孙喜望一声怒吼:“说!”

少妇吓得浑身一哆嗦,突然,她转过身来,撒泼道:“你问我,我问谁去!老娘自打嫁给你孙喜望,就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从白到黑陪你倒腾这点儿破布头儿,算计那几文臭钱。老娘早就够够的了!好不容易给我买个丫头,还是个十足的小淫妇,整日价和你眉来眼去,勾勾搭搭,你当我不知道!”

孙喜望气得冲出柜台指着妇人道:“你,你,你……”

少妇一下子将他的手打了下去:“我怎么样?实话告诉你,姓孙的,这日子老娘早就不想过了!有能耐你就写下休书,老娘转身就走,再回头看一眼,我是你养活的!”

孙喜望气得浑身发抖,“啪”的一声狠狠给了妇人一记耳光。

这下少妇不干了,哭喊着冲上前来又抓又挠,孙喜望双手遮挡连连后退。少妇不依不饶,连撕带拽。孙喜望急了,狠狠地一把推开她,少妇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她登时双脚连蹬,撒起泼来,高声哭喊道:“哎呀,我没法活了!姓孙的,你好狠呀,你不是个人!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声音高亢尖厉,直传出去。

孙喜望慌了手脚,赶忙跑过来,将她拉起道:“好了,好了,别再嚎丧了,让街坊听见,丢不丢人!”

少妇哭喊道:“你都不怕丢人,老娘怕什么!走,咱们到大街上说去!”说着,拉着孙喜望就要向门外去。孙喜望没辙了,连声道:“好,好,你出去吧,我以后再也不问了!这总行了吧?”

少妇闻言止住了哭声,整了整身上的衣衫,斜了孙喜望一眼,冷笑一声道:“姓孙的,我告诉你,要不是顾念多年的夫妻情份,老娘早把铺盖一卷,拍屁股走人了!你想清楚,能在一块儿过,就这么凑合着,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不想一块儿过,你趁早写下休书,咱俩一拍两散伙!”说完,她看都没看孙喜望,转身走出门去。

孙喜望直气得双眼发直,浑身乱颤,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狠狠一拳砸在柜台上:“这个贱人!”

这时捕快头儿带着几名衙役走进店中。

孙喜望赶忙整了整凌乱的衣服,站起身勉强赔笑道:“几位上下,有事吗?”

捕快头儿道:“你就是这儿的老板吧?”

孙喜望点了点头:“正是。小人孙喜望。”

捕快头儿道:“店中还有别的裁缝吗?”

孙喜望愣了一下道:“啊,原来是有两名伙计,因生意清淡都回家去了。现在店中只有我一人。”

捕快头儿道:“行了,收拾好剪裁用的家伙,跟我走吧。”

孙喜望疑惑地问道:“上下,去哪呀?”

捕快头儿道:“县令大人有令,城中所有裁缝都到通衢客栈之中,大人有事交办。”

孙喜望一惊,赶忙道:“是,是。”说完,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随着衙役来到客栈。

客栈的院子当中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几张方桌案,桌上放着笔墨纸张。桌子正前方,文清居中而坐,狄公坐在下首与他低语着,文清连连点头。曾泰、狄春、张环等人站在狄公身后。

捕快头儿来到众人面前,躬身施礼道:“启禀大人,县城中所有裁缝均已到齐,无一遗漏。现在门外等候!”

文清点了点头道:“将他们带进来。”

捕快头儿领命而去。不一刻,二十几名裁缝在捕快头儿的带领下,鱼贯进入院内,孙喜望也在其中。众人跪倒在地叩头道:“参见县令大人!”

文清道:“罢了。诸位请起。”

裁缝们站起身来。

文清道:“今日将诸位请到客栈,非为别事,乃因本县近日要赴扬州参拜刺史大人,因此,需要一套大缎团花抽丝的官服,设计、做工都要非常精良。本县知道,各位都是县中的巧手,故而在通衢客栈摆下桌案,请诸位倾尽巧思,现场画出图样。本县选最好者录之。”

众裁缝一听此言都松了口气,纷纷低声议论着。

文清看了狄公一眼,狄公缓缓点了点头。文清道:“现在就请大家到桌前画样。”

众人答应一声,各自到桌前拿起毛笔,饱蘸浓墨,画了起来。

狄公冲文清使了个眼色,二人站起身,沿着第一张桌案向后走去。

此时,院中寂静无声,桌案前的裁缝们正专注地画着图样。

狄公和文清缓缓地走着。狄公的目光仔细观察着裁缝们握笔的手。忽然,他停住了脚步。

一只握笔的左手映入眼帘。

此人正是孙喜望,他伏在桌案上专心志致地画着,握笔的左手灵动轻巧,不一会儿,一幅大缎官服的半身图已跃然纸上。

身旁的文清看着狄公,狄公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一只只握笔的右手掠过狄公眼前。此时,二人走到了最后一张桌案。

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脸上现出了笑容。

这时,第二张桌前的裁缝道:“大人,小的已经画好了。”

文清冲旁边的衙役一摆手,衙役接过图纸。接着,裁缝们陆续将完成的图纸交到衙役手中,不一会儿,所有裁缝均已画完。

文清看了看狄公,狄公在他耳旁低语两句。文清点了点头,对衙役说道:“将图纸呈上来。”

衙役将刚才收上来的图纸呈给文清。

文清草草地看了一遍,从里面挑出一张,举在手里道:“这一张是哪位画的?”

孙喜望赶忙走了出来道:“是小人画的。”

文清点了点头道:“非常好。你叫什么名字?”

孙喜望道:“小人孙记绸布店掌柜,孙喜望。”

文清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对衙役道:“请孙掌柜留下。其他人可以回去了,每人赏钱一贯。”

衙役答应着跑到裁缝们面前高声宣布。众人面露失望之色,随捕快头儿走出院子。

院中裁缝只剩孙喜望一人,他面有得意之色,沾沾自喜。

文清和狄公已走到自己的椅子前,坐了下来。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文清点了点头。狄公道:“孙喜望,你知罪吗?”

孙喜望大吃一惊:“大,大人,您说什么?”

狄公站起身走到孙喜望面前,道:“昨夜四更时分,你翻墙潜入通衢客栈,在地字丙号房中,用钢刀刺伤了房中之人,并与另外一人发生搏斗,而后,你逃出客栈返回家中。”

孙喜望浑身一颤,连退两步道:“大,大,大人说什么,小的不明白。”

狄公冷笑一声:“不明白?”说着,冲旁边的衙役一点头,衙役托着证物盘走了过来,里面放着那柄带血的钢刀和翠玉戒指。

狄公道:“刚刚画图之时,我看到你是用左手握笔。这就说明,你是个左撇子,对吗?”

孙喜望点了点头抗辩道:“那,那又怎么样,左撇子又不犯法。难道就因小的是左撇子,就说小人有罪?”

狄公道:“左撇子当然不犯法。可是左撇子持刀伤人,那就触犯了律法!”说着,一把抓起孙喜望的左手,而后,从托盘中拿起了带血的钢刀道,“握住刀柄!”

孙喜望大惊,无奈之下,只得用左手握住刀柄。

文清、曾泰等人围上前来定睛看去。果然,孙喜望的左手与刀柄上的血手印严丝合缝。

文清和曾泰对望一眼,吃惊地道:“真的是你!”

孙喜望道:“我,我……大人,冤枉啊!难道就凭这只左手的血手印就能断小的之罪,盱眙城中的左撇子又不止小的一人!”

文清愣了一下,看着狄公低声道:“他说的也有道理,也许是别的左撇子做下此案。仅凭这一点是无法定罪的。”

狄公看着孙喜望,冷笑道:“盱眙城中的左撇子可能确实不只你一人。然而,盱眙城里的裁缝之中却只有你一个左撇子!”说着,他拿起那枚翠玉戒指,举到孙喜望眼前,道,“这个,你认识吗?”

孙喜望定睛一看,大惊失色,急忙掩饰道:“这,这,小人不认识!”

狄公笑了:“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说着,他拿起戒指狠狠地套进了孙喜望左手的中指上。

不大不小,戒指严丝合缝地戴在了他的手指上。

周围的人惊呼连连。

文清厉声喝道:“你还有何话讲!”

孙喜望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扑嗵”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下头去:“大人,小的该死!昨夜确实是我暗入客栈,潜进二楼房中刺伤了房内之人!”

文清厉声道:“地字甲号房中的两名客人是不是你杀死的?”

孙喜望吃惊地抬起头来:“什,什么地字甲号房的客人?小,小的不知……大人,小的只是刺伤了那个女的,可并未杀人呀!”

狄公一愣,问道:“女的?”

孙喜望惊惶地道:“正是。那房中是一男一女,小的只是刺伤了那个女的!”

狄公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文清冷笑一声道:“孙喜望,事到如今,你还百般抵赖,明明是你杀死了甲号房中的两名客人,又潜入丙号房中刺伤了另外一人。而今证据确凿,你竟还在本县面前推说不知,真是岂有此理!”

孙喜望吓得连连磕头:“大人,小的冤枉!小的真没杀人!”

狄公道:“县令大人,这个孙喜望就是最后一个潜入客栈的第三人,可以肯定,他并不是杀人凶手。”

文清疑惑地问道:“哦,为什么?”

狄公转头对孙喜望道:“站起身来。”

孙喜望哆嗦着站了起来。

狄公道:“大家随我来。”说着,向院中自己的房间走去。所有人不明所以,只能随后相跟。

狄公来到自己房门前,对孙喜望道:“伸手推门!”

孙喜望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将门推开。

狄公对文清道:“还记得凶案现场房门上的那个血手印吗?”

文清点了点头。

狄公道:“那是只右手。”

文清道:“也许他是双手开门,却只有右手的血手印留在了门上。”

狄公道:“你说得很对,凶手极有可能是双手开门。然而,凶案现场的房门上,之所以只有右边的门扇留下了一个右手的血手印,是因为凶手是用右手握刀杀人,因此右手沾染了鲜血。而左手上却并没有血。故而即使他双手开门,左边门上也不会留下印迹的。”

文清道:“那么有没有这种可能,凶手的两只手都染上了鲜血?”

狄公道:“当然有。可如果是这种情况,凶手用双手开门,那么两扇门上肯定都会留下血手印,而不会只有右边留下印记,左边却没有。”

文清缓缓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狄公道:“刚刚孙喜望握刀我们都看到了,他是用左手的。如果真是他杀了甲号房中的客人,而后开门出房,那就应该是左边房门上印有一只左手的血手印。可现在事情却恰恰相反,这就说明,行凶之人定然是使用右手。由此也可以推断出,孙喜望并不是杀人凶手。”

文清目光中带着钦佩,看着狄公道:“我服了。没有丝毫破绽!”

狄公笑着摆了摆手,衙役将戒指从孙喜望手上脱下,递到狄公手中。

文清望着狄公由衷地感叹道:“老人家,你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断案大师呀!”

狄公笑道:“大人过奖了。”

曾泰一旁笑道:“恐怕断案大师也不如他呢。”

文清连连点头道:“对,对。曾兄说得对极了。老人家,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您是怎么想到,潜进客栈的第三人是个裁缝的?”

狄公摇了摇头道:“我并没有想到第三人是个裁缝。我只是肯定了一点,那就是,这枚翠玉戒指的主人是个裁缝。”

文清愣了。

曾泰道:“那,您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呢?”

狄公拿起了戒指道:“你们看,这枚戒指与普通人所戴戒指有很大的区别。首先,戒指的表面是平整的,而普通戒指的戒面则是有弧度的。”

曾泰和文清互视一眼,点了点头。

狄公举起戒指朝向阳光道:“你们仔细看看,这戒面上有什么?”

二人凑过来仔细看了看道:“有很多小细点儿。”

狄公点了点头道:“那你们是否知道,这枚戒指之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小点儿?”

二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狄公道:“因为这不是一枚戒指,而是裁缝做针线活儿时使用的顶针。裁缝们用针线缝制衣物,当遇到很厚的布料时,便用此物顶住针尾,向前一送,针尖便很容易地穿过布面。这只戒面上的小点儿,正是裁缝们积年缝纫针尾不断顶击戒面留下的痕迹。由此我断定,戒指的主人是一名裁缝。”

文清和曾泰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狄公道:“确定这一点之后,我本想将裁缝请来一一试戴这枚戒指,能严丝合缝戴上的肯定就是它的主人。然而,我忽然想到,即使找出了戒指的主人,我们也无法断定他是杀人凶手还是那个第三人。”

曾泰道:“在此之前,县令大人还曾问过您,这枚戒指是属于凶手,还是属于第三人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的。这个念头一产生,我立刻想到了地字丙号房中地面上的那把钢刀。”

曾泰道:“不错。钢刀的刀柄上印着一个左手的血手印。您曾说过,它是属于最后进入客栈的第三人的。”

狄公道:“非常正确。想到这一点,我马上有了主意,将裁缝们召集到这里,让他们画图,这样就能看出这些人里面有没有一个左撇子。如果有,我们再让他试戴戒指,只要匹配,就完全能够肯定,戒指的主人就是第三人。如果没有左撇子,那就说明,戒指的主人便是在地字甲号房中行凶的杀人凶手。”

文清钦佩地笑道:“结果证明,您的推断完全正确。”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而今我们已经找到了最后潜入客栈的第三人——孙喜望。接下来,也是最难的一点,就是找出杀人凶手。”

文清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狄公转过身道:“孙喜望,你夤夜潜入客栈行凶伤人,已犯下重罪,如果再不道出实情,那可就是罪上加罪!你要想清楚。”

孙喜望泪流满面,双膝跪倒叩下头去:“小人一定实话实说。”

狄公点了点头道:“我来问你,你为什么要跟踪那两个人进入客栈?”

孙喜望长叹一声道:“哎,说起此事,小人真是一肚子苦水!”

狄公和文清对视一眼道:“哦?不要着急,慢慢地说。”

孙喜望道:“小人世居盱眙,以开绸布店为生。数年前,小人娶了阎氏为妻。婚后,阎氏还算贤良,帮助小人经营买卖,出纳账务,一切都平平安安,日子过得也很舒心。可两年前,也就是盱眙断盐之后,城中盐价暴涨,百业萧条,我们的生活一下子没了着落,小人不得不经常外出,做些微利的小生意,以维持家用。有一次,小人从外地卖布回来,街坊的一位大娘告诉小人,我不在的时候,阎氏经常深夜出门,整宿不归,店面也关了张。开始小人不信,可自从在家中发现了一件怪事之后,小人便开始怀疑起来。”

狄公道:“什么怪事?”

孙喜望道:“大人您知道,盱眙县城自两年前断盐后,盐价涨到了四百文一斗,家家户户买盐都成了难事。像我这等中平人家,一年之内顶多有半年能够吃上咸盐,另外半年便是淡食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这我知道。”

孙喜望道:“我家中的怪事就是出在盐上。”

“哦?”

“小人平常到何家盐号买盐,每次只买一斤,最多两斤,放在家中慢慢食用。可几个月前,小人从外地回来,却发现家中多出了七八个大陶瓮,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白花花的食盐,足有十来斗之多。

“当时,小人吃了一惊,赶忙询问阎氏,这些盐是从哪里来的?阎氏对我说是买的,您知道,十斗盐就是四千文呀。我很生气,责怪她不应该花这么多钱买盐。可阎氏却说,这些食盐是从盐枭手中买到的,二十文一斗,和常平盐一个价钱。当时,我听说后很高兴,但转念一想,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盱眙城中,即使是盐枭卖盐也要卖到两百文一斗。再说,盐枭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倒卖私盐,怎么可能按常平盐的价钱卖?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孙喜望道:“自那时起,我便怀疑阎氏在外面勾搭上了有钱的阔佬,否则,谁会给她送来这么多白花花的食盐。于是几天后,小人假意出门,在城中的一家茶楼里躲了起来,到夜半时悄悄潜回家中。谁知我竟然看到自家门前停着一顶蓝呢小轿,没过一会儿,阎氏就上了轿子。我跟着轿子就到了这家客栈的门前。

“可是从轿子里面竟然下来了两个人!这二人都穿着套头黑斗篷。我尾随他们到了一间客房外。我亲眼看见这贱人和一个男人……”说到此处,孙喜望浑身哆嗦,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强压怒火,半晌,长叹一声道,“家门不幸,出了这等淫妇。当时,我本想闯入房中,捉奸在床。又怕自己不是那奸夫的对手,反被其害。因此,便按下怒火返回家中。待阎氏归来,小人厉声责问,不想阎氏却耍起泼来。大人,小人是要面子的生意人,面对这个泼妇,我只得忍气吞声。”

狄公道:“你是说,从轿子里下来了两个人?”

孙喜望点了点头,恨恨地道:“就是那对奸夫淫妇。想是那男人早已躲在轿中。”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是说他们在地字甲号房中幽会?”

孙喜望道:“小人也不知是哪一号,反正就是楼上的第一间。”

狄公对文清道:“就是地字甲号房。”

文清点了点头。

狄公道:“你看清那个男人的脸了吗?”

孙喜望摇了摇头:“可惜,我跟踪了几次都没有看见奸夫的容貌。”

狄公道:“好了,你继续说吧。”

孙喜望道:“此事之后,小人买了一个丫鬟名叫梅香,将她安置在阎氏身旁,只要有事就向我报告。过了些日子,梅香对我说,只要我不在家,阎氏便偷跑出去与奸夫幽会,地点就在通衢客栈。当时小人就想到衙门报官,可回头一想,只要衙门出面,定然会闹得满城风雨,小人也必定颜面扫地,还怎么在城中住呀!于是,小人便起了杀心。”

狄公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孙喜望又道:“我连续一个月躲在朋友家中,白天睡觉,夜里跟踪这对狗男女。发现他们每次幽会都是在三更时分,地点则是通衢客栈小楼的客房之中。于是昨夜,小人在客栈外等候,果然到了三更时分,两个狗男女穿着黑斗篷来到了客栈外。奇怪的是,二人没有走正门,而是跃墙而入。小的也没多想,跟随他们翻墙进入客栈,眼见二人进了小楼二层中间的一间客房,小的便躲在楼拐角处等着,只待二人睡熟,便结果了这对狗男女的性命。

“我上了二楼经过第一间客房时,里面传来砰的一声,再听,屋里又没了动静。于是我来到中间那间客房门前,趴在门旁听了听,屋里也没有声音。我一咬牙,推门而入。透过月光,我模模糊糊看到榻前有一个人。

“只听一个女人低声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一惊,慌乱中以为是阎氏,便对着那人狠狠一刀刺了下去。那人哼了一声倒在了床上。我上去将那人翻过来一看,只见她左肩中刀,鲜血直流。可,可这个人竟然不是阎氏!

“我吓得不知所措,情急之下刚要逃走,一个黑影闪了进来。他一见房中情形,也吓了一跳,跟着就向我扑来,我二人扭打在一起。”

说到此处,孙喜望长叹一声,又悔又恨道:“真没想到,进入客栈的竟不是那对奸夫淫妇,我说他们每次都是乘轿而来,这一次为什么会跳墙进入客栈。还有,每一次,他们都是在上楼后的第一间房中相会,而这次他们却换了房子。我真是蠢到极点!但凡多想一想,也不会错伤了人!”

狄公道:“被你刺伤的是一个女子?”

孙喜望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对文清、曾泰道:“这就是凶手在潜入客栈之后,为什么要撬开丙号客房的原因。他要先将同来的女子安顿好,自己再潜入甲号房中杀人。”

文清和曾泰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沉思道:“可,他为什么要带一名女子前来行刺呢?孙喜望,你看清那个女子的脸了吗?”

孙喜望道:“是。看清了。”

一旁的文清急切地问道:“那,你看清与你扭打的男人的脸了吗?”

孙喜望摇了摇头道:“当时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想逃命,哪还顾得上这些!”

文清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

狄公道:“那么,你妻阎氏现在何处?”

孙喜望恨道:“刚刚小人来客栈之前,那贱人又出去鬼混了。”

狄公道:“也就是说阎氏没有死?”

孙喜望一愣道:“当,当然没有,出门前还和我吵了一架呢。”

狄公道:“可你刚刚说过,阎氏与奸夫每一次幽会都是在上楼后的第一间甲号房中?”

孙喜望点了点头道:“正是。”

曾泰道:“早晨,店伙计也是这么说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甲号房中的死者不是阎氏和奸夫,那这二人是谁呢?”

文清道:“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前来认尸。”

狄公静静地思索片刻,对曾泰道:“今晨,店伙计曾说,发生命案的地字甲号房的钥匙在包房之人的手中,对吧?”

曾泰点头道:“正是。”

狄公道:“如果说,那个姓赵的使用假名长期包租地字甲号房,实际上是为阎氏和奸夫提供幽会的场所,那么,这把房间钥匙会在谁的手中呢?”

曾泰想了想道:“从孙喜望所说的情况来判断,房间是阎氏和奸夫使用,那么,钥匙应该在这两个人手中。”

文清道:“不错。应该是这样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好。既然如此,我们做这样几个假设:首先,假设那把钥匙掌握在阎氏的手中;其次,假设阎氏不慎将钥匙丢失;再次,假设钥匙丢失的原因是被人盗走。那你们想一想,谁最有可能偷盗这把钥匙?”

曾泰愣住了,和文清对视一眼道:“偷盗?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狄公摆了摆手,没有回答,转头问孙喜望道:“孙喜望,家中除了你和阎氏之外,还有何人?”

孙喜望回道:“还有丫鬟梅香。”

狄公道:“除你三人外,再无旁人了?”

孙喜望道:“正是。”

狄公道:“今日你出门前,见到梅香了吗?”

孙喜望道:“梅香昨日一夜未归,不知到哪里去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明白了。县令大人,你命人将两名死者的尸身抬来,让孙喜望辨认一下。”

文清愣住了:“哦?”

狄公道:“如果刚刚的三个假设成立,那么,那具女尸就应该是孙家的丫鬟梅香。”

所有人都傻了。孙喜望更是目瞪口呆。

这时,两名衙役抬着尸体来到院中,将尸身放在了地上。

狄公道:“孙喜望,你过来看一看。”

孙喜望赶忙走了过来,定睛向两具尸身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他。

只听孙喜望惊叫道:“梅香,田六!”

文清吃惊地道:“这女尸真是你家的丫鬟梅香?”

孙喜望浑身战栗,说道:“是,是。女的是丫鬟梅香。男的是小人几个月前雇佣的一个伙计,叫田六。他,他,他怎么会和梅香在一起?”

文清惊讶地望着狄公道:“您又说对了!”

狄公道:“刚刚我就觉得非常奇怪,孙喜望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来跟踪阎氏和那个奸夫,掌握了确切情况之后才于昨夜动手。可这二人却好像事前知道有人要前去谋杀,故而临时更换了幽会地点。”

文清道:“这的确很奇怪,您说是为什么呢?”

狄公道:“其实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由于阎氏保管的地字甲号房的钥匙被人偷走了,他们才不得不换一个幽会之所。而恰恰由于这个原因,令他们幸免于难。”

文清和曾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曾泰道:“我说您刚刚为什么要问,谁盗走了客房的钥匙呢。”

狄公道:“盗走钥匙的人就是梅香。她与伙计田六相好,却苦无幽会之处。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发现了阎氏的秘密,于是暗中将钥匙盗走。又于昨天夜里,约好情人田六,深夜进入店中偷欢,不想却被凶手所杀。”

曾泰道:“可先生,梅香是个下人,公然偷盗主人之物,一旦被阎氏发现,岂不是要引火烧身?”

狄公道:“通奸在本朝是大罪,要被处凌迟的。这一点,梅香心里很清楚。她也知道即使阎氏知道是她偷走了钥匙也不敢声张。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行为却为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

曾泰道:“那么先生,那个真正的杀人凶手,是为了杀死阎氏和奸夫,还是冲着梅香和田六来的呢?”

狄公道:“这个问题问得好。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这两种可能都存在。要想解开这个谜团,首先要搞清与阎氏幽会的奸夫究竟是何人只有查清了这一点,才能确定杀人凶手的真正动机,也才能彻底破解此案,揪出凶犯。”

文清点头道:“那又怎样才能找到那个奸夫呢?”

狄公沉吟片刻,目光望向了孙喜望。然后对文清、曾泰道:“这件事,还要着落在他的身上。”

曾泰道:“先生,您是不是已经想好了?”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轻声道:“还是老办法,敲山震虎。”说着,狄公冲二人招了招手,二人凑上前来,狄公低声说着什么。二人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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