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它的尸体横陈在大殿之中,狄仁杰、李元芳、曾泰、执政忠节和琼塔围在尸身旁。

脚步声响,王妃娜鲁在内侍的陪同下快步从后宫走出来。狄公等人躬身施礼:“王妃殿下!”娜鲁点点头道:“诸位,有事吗?”

琼塔强压心头悲愤,冷“哼”一声道:“王妃殿下是眼睛不好,还是视若无睹啊?”

娜鲁冷冷地道:“什么意思?”

忠节讥刺道:“王妃殿下只要低一低高贵的头,就不用问我们了。”娜鲁一愣,低头一看,正好看到地上委它的尸体。她一声惊叫,跳开两步,脸上变色道:“这,这是委它亲王!他,他怎么会……”

狄公沉声道:“昨日夜间,委它亲王被凶手诱至郊外中土庙中杀害。凶手的手段异常残忍,可以肯定,与杀害国王的是同一个人!”娜鲁惊魂未定,问道:“狄公的意思是,国王也是被人杀死的?”

狄公点点头:“通过这两天的调查可以断定,先国王差斥是被凶手预谋杀害的,这一点目前已经毋庸置疑。这个凶手在废弃王宫大门前摆放了国王的手指骨与脚趾骨。这两截断骨代表的意义是手足,也就是亲兄弟,凶手以此意指他下一个杀害的目标将是已故国王的亲弟弟——委它亲王。果然,委它亲王在昨夜遇害!”

娜鲁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凶手是谁?”狄公刚想说话,琼塔踏上一步,厉声喝责道:“难道王妃殿下不知道吗?”

娜鲁冷笑一声道:“哦,琼塔亲王的话太奇怪了,我怎么会知道?”琼塔怒骂道:“你这个歹毒的女人,阴谋杀害我两位兄长,谋夺王位,真是罪该万死!”

娜鲁双眉倒竖:“琼塔,你无凭无据竟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诬陷本宫,就不怕王法森严吗?”琼塔一阵冷笑:“无凭无据,哼哼,待你看到证据之时,也就是你死期临头之日!执政大人……”

忠节走上前,举起一只用金银线绣着朗子花的香袋道:“王妃殿下,请你仔细辨认一下,这只香袋是何人之物?”娜鲁走上前去,定睛一看,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忠节将香袋高擎手中,道,“此物乃金丝银线绣成,图案为象征王室至高权力的朗子花;内置的大食沉香除王宫内廷月氏国中再也无人敢用。这,究竟是何人之物!”

娜鲁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道:“这,这是本宫之物,你从何处得到?”忠节冷笑道:“这是在委它亲王死亡现场发现的!”

娜鲁一声惊叫道:“你,你胡说!”说着,她的目光求助地望向狄公。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王妃殿下,此物正是在委它亲王的死亡现场发现的。”

娜鲁倒吸一口凉气,强自抑制住内心的惊慌,假意笑道:“这根本不可能。”忠节逼问道:“哦,为什么?”

娜鲁道:“这个香袋本宫早在一个月前便已经丢掉了。”忠节发出一阵冷笑道:“哦,丢掉了?丢在哪里?”

娜鲁一时语塞:“丢,丢在……本宫也不记得了。”忠节又问道:“何人为证?”

娜鲁傲慢地道:“偌大的王宫,本宫丢掉一个小小的香袋,难道也要有人证明不成?”

忠节步步紧逼,质问道:“王妃殿下丢掉一个区区香袋当然不用有人证明。但是,如果这个香袋掉在了委它亲王的死亡现场,恐怕就要有人证明了,否则你难脱杀人嫌疑!”娜鲁大怒:“忠节,你血口喷人!”

琼塔道:“娜鲁,你还有脸指责别人?而今铁证如山,你想抵赖也不会有人相信!”娜鲁声嘶力竭地喊道:“难道就凭这个香袋,你们就能断定本宫是杀人凶手?王宫广大,人役众多,难道就不可能是内侍、宫人偷了本宫的香袋去作奸犯科?”琼塔语塞。娜鲁得意地道,“怎么样,你们还有何话说?”

忠节寸步不让,坚执道:“是的,我们不能马上确定你凶手的身份,但你也必须接受有司的调查!”娜鲁高高扬起头,冷冷地道:“好大的口气,谁敢审判我堂堂月氏国的王妃!”

忠节朗声道:“这恐怕就由不得你了!事关一位国王和一位亲王之死,我作为月氏执政,有权主持正义。如果你抗拒审讯,我便以执政的名义招来国内所有贵族和国民,当场公决!”娜鲁的脸色登时变了。

狄公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要再做无谓的争执了。执政大人、琼塔亲王,请你们暂且回避,让我与王妃殿下单独谈谈。”忠节与琼塔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转身走出门去。

狄公宽和地对娜鲁道:“王妃殿下,咱们还是坐下慢慢说吧。”娜鲁长出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缓缓坐在王椅上。狄公道:“我之所以请忠节大人和琼塔亲王离开,就是为了给王妃殿下一个回旋的余地。”狄公也回身落座。

娜鲁的眼中敛起锋芒,缓缓点了点头:“我明白狄公的用意。非常感谢。”

狄公道:“但有一件事请殿下务必据实回答。”娜鲁道:“什么事?”

狄公与元芳对视一眼道:“事发之前,王宫之中除了先国王差斥和王妃殿下,还有没有外人居住?”娜鲁猛吃一惊,抬头望着狄公道:“这是什么意思?”

李元芳起身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在使团到达月氏前,曾经有一名突勒特使住在王宫之中。此人受命于咄陆部的好战分子贺鲁,伙同国王差斥合演了‘王宫坠灯’那幕闹剧,趁黑暗混乱之际偷换了我大周皇帝赠与吉利可汗的和亲之礼——海兽戏波黄金大盘,致使吉利可汗中箭身亡,大周与突勒也因此爆发战争……”

他越说越气愤,声音越来越大,狄公赶忙冲他使了个眼色。

李元芳强压怒火道:“事发后,我等回到月氏国,就此事询问差斥,没想到差斥竟然图穷匕见,与这名突勒特使共谋,将我等诱入后花园废弃王宫的地下密室中,企图将我们困死。幸亏我等找到了密室的暗门,逃出生天。”

娜鲁“哼”了一声,不满地道:“先王差斥乃是一国之君,李将军如此直言诘责,好像不太合适吧!”

李元芳拍案怒喝道:“什么一国之君,此贼阴险狡诈,两面三刀,与突勒叛逆贺鲁共谋,戕害吉利可汗,实在是恶中之首!事到如今,你竟然还在这里巧言令色,推诿包庇,真真岂有此理!实话告诉你,突勒能灭了你月氏,我天朝更可以,只要我凉州卫大军一到,转眼之间,便将你这弹丸小国踏为平地!”

娜鲁吓得不由蜷缩在椅中,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

狄公站起身,拍了拍李元芳的肩膀道:“元芳,不要动怒,坐下。”李元芳气哼哼地坐在椅子上。

狄公道,“此事也怪不得李将军,贵国王差斥所行之事实在是令天人共愤。”

娜鲁道:“不知二位言辞凿凿,说先王伙同突勒特使策划阴谋,有何凭据?”李元芳冷笑道:“我们一行十人曾两次亲眼见到这名突勒特使。被困密室之时,此贼亲口对我说到,奉贺鲁之命与差斥共谋调换黄金大盘。”

娜鲁倒吸一口凉气道:“是,是他亲口对你说的?”李元芳冷冷地道:“当然。你还有何话说!”

狄公道:“还有一件事王妃殿下可能还不太清楚,这名突勒特使对于我们来说,可以说是老朋友了。因此,隐瞒是多余的。”娜鲁望着狄公,良久,长长出了口气道:“是的。你们说得很对,是有一位突勒特使住在后宫之中。”

狄公、李元芳和曾泰对视道:“哦,他叫什么名字?”娜鲁失神地道:“他,他叫亚喀,秘密潜入月氏找到国王,随身携带着贺鲁的亲笔信。但,他们具体要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王妃殿下,此人现在何处?”娜鲁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先王差斥死去的那天夜里,亚喀也中毒身亡了……”

狄公倒吸一口凉气,与元芳二人对视道:“他死了?”娜鲁点点头。

“殿下怎么能够确定他是中毒身亡?”

娜鲁答道:“他脸色紫黑,身旁还放着一小瓶毒药。”狄公缓缓点了点头:“以王妃殿下看来,差斥有没有可能是被亚喀杀害的?”

娜鲁抬起头道:“亚喀与先王的关系非常融洽,他为什么要杀害先王?”李元芳推断道:“我率众逃出生天,亚喀害怕天朝兴师问罪,因此才来个杀人灭口。”

娜鲁道:“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又要自杀?”狄公双眉一扬道:“王妃殿下怎么知道他是自杀?”

娜鲁登时语塞:“我,我……我只是推测。”狄公道:“原来是这样。”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娜鲁,只见她很不自然地咽了口唾沫,整了整衣襟。狄公的脸上现出一丝冷笑,“殿下,亚喀死后,尸身葬于何处?”

娜鲁道:“我命内侍将他的尸体运出城外焚化了。”狄公道:“哦,按波斯习俗,信神者可得永生,因此,死者都是土葬,王妃殿下为何要将亚喀的尸身火化呀?”

娜鲁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啊,是,只因突勒特使之事乃是绝密,不欲为外人所知,这才选择了火葬。”狄公与李元芳、曾泰对视道:“原来如此。”

娜鲁轻轻捶了捶胸口道:“狄公,我有些胸闷,回后宫歇息片刻。”狄公起身道:“王妃殿下请便。”

娜鲁站起身,在内侍和宫人的簇拥下向后宫走去。狄公望着她的背影,长长出了口气。

夜色降临,苏特大街上的夜市灯火阑珊、熙熙攘攘。

武元敏和春红手里拿着刚刚买到的小食品,穿梭在人流之中,二人兴高采烈,边吃边说笑着。忽然,春红停住脚步一指远处道:“哎,公主,你看……”武元敏顺着春红手指的方向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女子急匆匆地穿过人流向街尾走去,不是别人,正是钟氏。武元敏奇怪道:“哎,那不是钟姐姐吗……奇怪,她一个人急匆匆地做什么?”

春红摇摇头:“可能是有事儿吧。公主,咱们走吧。”武元敏的眼珠转了转,调皮地笑道:“不,咱们跟着她,躲在黑处吓她一跳!”

春红犹豫道:“公主,这样不好吧,万一吓出个好歹……”武元敏瞪了她一眼:“好歹个屁,你以为人家是纸做的,吹口气儿就飞了!真扫兴!”

春红赶忙道:“那好那好,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这还差不多。走,跟上!”说着,二人尾随钟氏向街尾奔去。

这是一条整齐的小巷,巷子里只有一户人家。宅院的大门是圆拱形铁门,里面的房舍清一色的银色穹顶,显见是贵族宅邸。

远远的,钟氏飞奔而来,在大门前停住了脚步,轻轻叩了叩门环。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仆役模样的人走出来道:“你找谁?”钟氏低声说了几句。仆役赶忙道:“快,快请进!”

钟氏四下看了看,走进大门。

远处巷口,武元敏望着钟氏的背影,奇怪地道:“想不到钟姐姐在月氏国还有朋友。”春红道:“还真是,看这家屋宇房舍的气派,肯定是当地的大户人家。”武元敏点了点头,扫兴地道:“本想吓她一下的……真没意思,走吧!”二人怏怏离去。

驿馆中,狄公缓缓踱着步,门声一响,李元芳和曾泰引着忠节走了进来。狄公停住脚步,转过身。忠节道:“狄公,你找我?”

狄公点了点头微笑道:“怎么样,忠节兄,这两日在驿馆中还住得习惯吗?”忠节笑道:“有李大将军的严密保护,我是吃也吃得下,睡也睡得着,啊……”大家笑了起来。

狄公询问道:“忠节兄,今天我从娜鲁口中探知,那个隐藏在宫中的突勒特使名叫亚喀,你可知此人的来历?”

“亚喀?”他沉吟片刻,缓缓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李元芳接口道:“这个亚喀定然是沙尔汗的化名。我们被困在密室之时,他曾与我交谈过,根本不是什么亚喀,明明就是将作大监沙尔汗!”

狄公沉声道:“搜查洛阳沙尔汗府时,曾在暗格之中找到了沙尔汗的弟弟亚喀写给他的信。在老虎沟,武攸德说到沙尔汗的孪生弟弟亚喀顶替其留在洛阳,而沙尔汗本人则前往月氏筹备阴谋。今日从娜鲁口中我们又确定了那个神秘的突勒特使名叫亚喀。将这些串联起来,我们可以确定,所谓的‘亚喀’应该就是沙尔汗本人。但我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个,而是真正的亚喀究竟是什么身份?他是不是月氏人?生前与月氏王室有没有关联?沙尔汗潜伏在月氏,为什么要化他之名呢?”

忠节看了李元芳、曾泰一眼,道:“狄公,能不能说得更这清楚些?”

狄公道:“换句话说,沙尔汗潜伏在月氏王宫中筹备阴谋,为什么不用别的化名,却一定要化名为自己的孪生弟弟亚喀。”

曾泰试探道:“恩师,也许他并没有特殊的用意,只是用了这个名字罢了。”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不然。如果他能够随便用一个名字,又为什么要使用与自己有关联之人的名字,这岂不是很危险、很容易暴露?”

曾泰道:“有道理,恩师的意思是,沙尔汗的弟弟亚喀与月氏王宫有所关联?”狄公点头道:“这一点正是我想知道的。”

李元芳道:“今日王宫之中,大人追问亚喀的死因,娜鲁的回答前言不搭后语,神色非常惊慌。我想她是在撒谎,化名‘亚喀’的沙尔汗一定还活着!”曾泰赞同道:“嗯,我也这么想。”

狄公点点头:“日前,忠节兄得到消息,几名后宫内侍亲眼看到娜鲁命人将亚喀的尸身偷运出宫掩埋。”忠节点头证实。“而今日娜鲁却说,尸体已被焚化了。这其中定有蹊跷。”狄公转向忠节,道:“此事还要请忠节兄费心,让宫中内侍暗中探听,亚喀究竟是被火焚还是被掩埋。如果是被掩埋,那么尸身葬于何处?最好能够查到具体地点,只要我们开棺验尸,亚喀便再无所遁形。”

忠节深深点头,应道:“请狄公放心,这是我分内之事,明日立办。”

狄公深吸一口气叹道:“这个神秘的‘亚喀’、沙尔汗的孪生弟弟究竟是什么人难道就真的没有人知道?”忠节叹了口气道:“如果委它还活着,应该能够了解一些后宫的内幕。”

狄公转过身道:“哎,对了,琼塔亲王呢,她是国王的亲妹妹,是不是能够知道内幕?”忠节缓缓摇摇头道:“琼塔负责国王的马厩,平素很少与兄长见面,只有委它……”忽然,狄公抬起头,脱口道:“马厩!”

忠节吓了一跳:“是呀,琼塔亲王负责管理国王的马厩,各地进献的良种马都养在那里……”狄公兀自出神,口中不住喃喃道:“马厩,马厩……马……”

中土庙前,张环跑出大殿,将手中的一团东西递给狄公道:“大人,您看这个!”狄公接过仔细一看,是一缕马鬃。狄公抬起头道:“马鬃!”张环道:“正是。”

狄公道:“在哪里找到的?”张环道:“放在大佛脚下。”

狄公深吸一口气,沉思良久,缓缓摇摇头道:“这马鬃有些匪夷所思。凶手要告诉我们什么呢?”

狄公倒吸一口凉气,冲口喊道:“马鬃……琼塔!”忠节等人不解,莫名其妙地道:“狄公,你在说什么?”

狄公急促地道:“怪我,都怪我,忽略了在中土庙中发现的那一缕马鬃!”曾泰道:“恩师,马鬃怎么了?”

狄公击节道:“那才是凶手真正的暗示!”李元芳闻言惊道:“大人的意思是,凶手并不是要杀害忠节大人,他的目标是掌管国王马厩的琼塔亲王!”

狄公虎目圆睁,急急道:“不是吗,他将马鬃置于大佛的脚下,其意就是要送掌管马厩的琼塔上西天!忠节兄,琼塔的家在什么地方?事不宜迟,我们火速赶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一柄锋锐的匕首放在桌上,灯光映照之下,刀锋闪烁着寒芒。娜鲁静静地望着桌上的匕首,眼中泛起丝丝杀气。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侍女快步走到她身旁轻声道:“殿下,时间到了。”娜鲁猛地抬起头,伸手抓起了桌上的匕首。

驿馆中静悄悄的。走廊尽头人影一闪,如燕快步走了过来,她四下看了看,敲敲狄公的房门:“叔父,叔父!”没有回答。她又走到李元芳的房门前敲了敲,“元芳!”仍然没有回答,她快步走到钟氏房门前敲道,“五娘,五娘!”还是没有回答。如燕奇怪地道,“哎,人呢,都到哪儿去了?”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脚步声,武元敏和春红说笑着走过来,一见如燕登时停住了脚步。

如燕走到二人面前道:“叔父和元芳他们呢?”

武元敏酸溜溜地道:“哟,如燕姐,李元芳出去没带上你呀?我还以为他就对我说话不算数呢,敢情对你也这样……哎呀,我这心里舒服多了。”

如燕笑了笑道:“嗨,我也就是随便问问,其实在这之前我们俩经常分头行动。”武元敏看了春红一眼道:“是吗,那就好,原来如燕姐早就有思想准备呀!”春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武元敏故意问道:“哎,对了春红,刚刚在街上我们遇见谁了?”春红老实地答道:“钟姐姐呀!”如燕不由抬头细听。

武元敏道:“钟姐姐好像是去走亲戚串门子,怎么,如燕姐,你们俩是好朋友,她也没带上你?”如燕诧异道:“你是说五娘在这里有亲戚?”

武元敏绘形绘色地说道:“是呀,钟姐姐进的那户人家高墙大院的,一看就是王公贵族。”如燕深吸一口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武元敏看了她一眼,放高声调对春红道:“哎呀,要早知道钟姐姐没喊上如燕姐,李元芳也没带她,咱们出去的时候应该带上她才对呀!”春红点点头道:“是呀,你放心吧公主,下次出门的时候,我去喊上如燕姐也就是了。”武元敏道:“哎,可千万别,也许下次人家李元芳就想起叫如燕姐了呢……”说着,她难掩得意地笑了出来。

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说得如燕心头火起,她勉强笑了笑道:“元敏呀,李元芳不是我一个人的,跟叔父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是朝廷的人。应该说,只有回到家才是属于我的。”一听此话,武元敏的脸登时撂了下来,她醋意大发,冷笑道:“属于你的?”

如燕故意拉长声音道:“是啊,怎么,叔父没有对你说起过,我们俩定亲已有两年,这一次回到洛阳就要操办婚事了。”武元敏愣住了,嘴唇轻轻地颤抖起来。

如燕假作惆怅道,“嗨,你不知道,我们俩的婚事已经拖了很久,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武元敏紧咬嘴唇,泪水在眼圈里打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春红担心地拉了拉她:“公主。”武元敏一把甩开春红,死死地瞪着如燕。

如燕也不管她,转愁作喜,亲热地笑道:“元敏呀,你拜了我叔父做义父,就是我妹妹。我和元芳办婚事的时候,一定请你喝第一杯喜酒。”

武元敏深吸一口气,强自抑制将要流出的泪水道:“我,我不要喝你们的喜酒!”如燕叹了口气道:“唉,好妹妹,我知道你也爱李元芳,其实我并没有生气,像这样的男人谁能不爱呢?”

武元敏一甩头,挺了挺小胸脯道:“你说的没错,我爱他!”如燕故意叹惜道:“只可惜,圣上将你许配了吉利可汗,要不然……”

武元敏踏上一步,争辩道:“吉利可汗已经死了!”如燕失笑道:“圣上是金口玉言,说出的话不能反悔。吉利可汗虽然死了,可为了两国和平,谁知道她会不会把你嫁给下一任可汗呀……”武元敏浑身猛地一颤,这句话正说中了她的心事,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如燕摇摇头道,“可怜呀,你虽身为公主却没有丝毫自由,皇帝说嫁给谁就得嫁给谁。想想吧,万一圣上将你嫁给贺鲁……”猛地,武元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歇斯底里地喊道:“你别说了,别说了……”说着,转身向自己房间跑去,春红也叫喊着追了出去。

如燕冷笑一声,忽然她想起公主方才说起钟氏之事,一股疑云不禁涌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门外。

琼塔府位于苏特大街北端一条僻静的小巷中,圆拱形铁门,里面的房舍是清一色的银色穹顶。正是武元敏看到钟氏走进的那座贵族府邸。

静夜中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狄公、忠节、李元芳、曾泰飞马而来,停在府门前,四人翻身下马,忠节拉响了府门外的铜铃,叮当之声远远传了出去。俄顷,一名仆佣跑出来打开大门,一见忠节赶忙道:“啊,是执政大人。”

忠节急促地道:“琼塔亲王呢?”仆佣赶忙回禀道:“大约半个时辰前,一名汉人女子给亲王殿下捎了封信,殿下接信后就出去了。”

忠节猛吃一惊:“出去了,去哪儿了?”仆佣道:“这就不知道了,亲王殿下是一个人离开的。”

忠节与狄公对视一眼道:“不好!出事了,狄公,您说琼塔会去哪里?”狄公沉吟片刻道:“国王的马厩在什么地方?”

忠节道:“就在王宫之侧。”狄公一挥手,道:“走,去马厩!”众人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马厩大门前一片寂静,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狄公、忠节、李元芳、曾泰飞马而至。忠节翻身跳下战马奔到马厩门前。

守门的卫士行礼道:“执政大人!”忠节急促地道:“琼塔亲王在吗?”

卫士点点头道:“刚刚进去不一会儿。”忠节对狄公道:“她在这里!”

狄公大步向前,道:“快!”众人飞步冲进大门。

马厩中的景象极其恐怖,数十匹骏马同时癫狂,扬蹄奋嘶,狂踩乱踏,琼塔惊恐万状地向马厩大门奔去,却被身后疯狂的战马撞得东倒西歪,转瞬间便跌倒在地,群马一拥而上,发疯似的在琼塔身上踩踏,登时鲜血四溅,骨裂之声不绝于耳。琼塔发出一阵阵绝望的惨叫。

“轰隆”一声巨响,马厩的大门被战马撞开,疯狂的战马一窝蜂冲出马厩四散奔逃。马厩中烟雾缭绕,只剩下了重伤的琼塔趴伏在地,周身溅满了鲜血,她挣扎着动了动已经毫无知觉的身体,艰难地向大门爬去。

昏黄的烟雾中,一条黑影缓缓走了出来。琼塔向大门前爬着,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突然,她停住了……一双脚站在她的面前。琼塔吃力地抬起头来。

娜鲁站在她面前,冷冷地望着她。琼塔惊恐地抬着头,断断续续地道:“真的,真的是你!”

娜鲁的笑声阴森恐怖,仿佛渗出无尽的寒意:“不错,是我!你这贱人,早就该死了,不是吗?!”说着,她举起手,露出了寒光闪闪的匕首。琼塔咽了口唾沫道:“别,别杀我……求求你!”

娜鲁缓缓摇摇头,阴恻恻地道:“如果地上趴着的人换了是我,这样哀求你有用吗?”琼塔愣住了。猛地,娜鲁抓住琼塔的头发按在地上,恶狠狠地道,“你们差斥家的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现在才死已经太晚了!”她双眼通红,高高举起匕首狠狠地插进琼塔的后心,琼塔的咽喉咯一声,双眼翻白,气绝身亡。娜鲁手中的匕首在琼塔身上疯狂地乱刺着,刹那间鲜血飞溅……

“住手!”身后传来一声断喝。娜鲁愕然停手,猛转过头。只见狄仁杰、忠节、李元芳、曾泰飞奔而至。

娜鲁大惊失色,尖叫一声,瘫倒在地。李元芳纵身上前夺下她手中带血的匕首。狄公跑到近前扶起琼塔,手指在她鼻端探了探,又拿起她的手腕搭了搭脉搏。一旁的忠节紧张地问道:“怎么样?”狄公缓缓摇了摇头:“我们还是来晚了。”

忠节站起身,大步走到娜鲁面前,一把将她拎起,左右开弓狠狠给了她两记耳光,怒骂道:“你这贱人竟然如此歹毒阴险,阴谋杀害国王一家,意图篡位,真是罪不容诛!我,我要在月氏的臣民面前,亲手吊死你!”娜鲁紧闭双眼,任由忠节叫骂,一动不动。

狄公走上前来制止道:“忠节兄,暂且息怒。”忠节怒气难看,重重地将娜鲁搡在地上。狄公走到娜鲁面前,长叹道,“想不到,真正的凶手竟然会是你!”娜鲁凄然一笑,没有答话。

狄公问道:“你的帮凶在哪里?”娜鲁缓缓睁开眼:“帮凶?”

狄公道:“你一个柔弱女子不可能搬动中土庙里的铜钟,说吧,你的同伙是谁?”娜鲁笑了,慢慢变成了狂笑。狄公几人相顾无言,静静地等着娜鲁的答案。猛地,娜鲁歇斯底里地喊道:“亚喀,你害了我!你害了我!”喊声中,她跳起身向大门冲去,被迎面而来的月氏卫士挡住。

忠节高声喝喊道:“王妃娜鲁便是谋害国王的凶手,抓住她!”卫士们闻声扑上前来,将娜鲁按倒在地。忠节厉喝道,“给我绑起来!”卫士们将娜鲁绳捆索绑。

狄公问道:“忠节兄,你想如何处置娜鲁?”忠节恨道:“先将这个贱人关入大牢,俟后召开贵族会议,共商其罪!”

狄公道:“月氏内乱方平,此事不宜声张。以我之见,先将娜鲁关在后宫寝殿派卫士看守,定罪后再作区处为好。”忠节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好吧,就照狄公的意思办。”狄公点了点头。忠节道,“我去安排一下。”说着,转身走到卫士身旁,低声吩咐着。

狄公长长出了口气,仔细观察着马厩里的情形。偌大的马厩中一片凌乱,马槽翻倒,料草洒了满地;马厩顶部一盏大风灯随风摇摆。狄公走到琼塔的尸体旁验看着,只见琼塔脸色正常,瞳孔略有放大;身上有很多马蹄踩踏的印迹,四周洒落着血迹。狄公对身旁的李元芳道:“琼塔的死状不像差斥和委它,没有中毒的迹象。”李元芳轻声道:“她似乎被马厩中的战马撞倒后踩伤了。”

狄公点点头:“是的,她是被群马踩成重伤之后,才被娜鲁用匕首杀死的。”李元芳道:“大人,马厩中一匹马也没有,显见是马儿踩伤琼塔亲王后冲出大门,一哄而散了。”

狄公道:“不错,奇怪的是,关在马厩中的马儿定然是被拴在槽头,是什么原因令它们挣脱绑缚,攻击琼塔呢?”李元芳问道:“大人,您的意思是,马群是故意攻击琼塔亲王的?”

狄公一边比划一边说道:“难道不是吗?你看看马厩中的情形,槽头翻倒,马桩折断,说明马儿是受到外部刺激后突然发狂,这才拉断马桩,撞翻料槽冲出围栏……”他走到琼塔的尸身前,指着地上的马蹄印迹道,“从地上的蹄印和琼塔尸体的位置不难看出,马群冲出围栏后,并不是在散乱的状态下误撞琼塔,而是直接向琼塔冲来。琼塔惊慌之下转身向大门奔去,群马随后追上,将其撞倒在地,乱踏致伤。”

李元芳倒吸一口凉气道:“可大人,马是最温顺的,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向人发起攻击?”狄公深吸一口气道:“嗯,‘无缘无故’这四个字说得好。马儿突袭琼塔恐怕不是无缘无故,而是有因有果的,这里面有蹊跷啊!”

李元芳双眉一扬道:“大人的意思是?”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站起身四下观察着。忽然,他的目光被风灯下一点点白色的东西吸引了,他赶忙走过去细细辨认,原来是一小堆白色粉末。狄公蹲下身捻起一撮,放在鼻端闻了闻,没有任何味道。李元芳走到他身旁道:“大人,这是什么?”狄公没有回答,抬眼望向四周。只见周围地面上再一次出现了金银廊和中土庙中曾经发现的黑色粉末。

李元芳顺着狄公的目光搜寻着,他倒吸一口凉气道:“大人,这些黑色的粉末我们已经是第三次见到了。”狄公点了点头:“每一个死亡现场都有这些黑色粉末出现,这说明了什么呢?”

李元芳捻起一撮黑色粉末,疑惑道:“这些东西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狄公沉吟片刻,从怀中掏出手帕,将地上的白粉裹入手帕之中。而后用另一块手帕包起一些黑粉,放入衣袖之中,抬起头看了看房顶道:“元芳,将屋顶的大风灯摘下来。”李元芳答应着走上前去,纵身摘下了屋顶悬挂的大风灯,提到狄公面前。

狄公向灯罩内望去,里面洒满了燃烧后的黑色粉末。他指了指风灯道:“元芳,你看看里面。”李元芳定睛望去,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又是黑色粉末,与前两个死亡现场发现的风灯里面一模一样!”

狄公长出一口气道:“这些粉末不简单呀……”

李元芳道:“好在此案已破,抓住了凶手,我想只要撬开娜鲁的嘴巴,这一点便不难知悉。”

狄公未置可否地笑了笑:“元芳,你认为此案已经结束了吗?”

李元芳侃侃道:“今夜我们亲眼目睹王妃娜鲁行凶杀害琼塔亲王,可以说是铁证如山。整个现场与前两宗命案的死亡现场也基本相同,由此证明,娜鲁便是整个案件的元凶主谋。她杀害国王三兄妹的动机也非常清楚,便是要为自己登上国王的宝座扫清障碍。”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一切似乎都很合理,无懈可击。”李元芳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笑了笑,转向一旁的曾泰道:“你看呢?”曾泰答道:“学生也认为可以定案了。刚刚元芳说过,只要撬开娜鲁的嘴巴,定能审出其帮凶,将这个阴谋团伙一网打尽。”狄公沉思着,没有说话。曾泰似乎看出了什么,试探道,“怎么,恩师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疑点?”

狄公缓缓摇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脚步声响,忠节走了回来,他长出一口气道:“狄公,都安排好了。我已命我的卫队全面接手王宫的防卫,原娜鲁的侍卫队全部缴械。”狄公抬起头道:“娜鲁呢?”

忠节道:“按你的意思,已将娜鲁暂押至王宫寝殿之中,由我的侍卫官亲自看管。”狄公点了点头,微笑道:“非常好。”

忠节长出一口气笑道:“狄公果然不愧神断之名,今日若不是你由中土庙中的马鬃联想到琼塔亲王,娜鲁这个狡猾的凶手可又要逍遥法外了!”狄公笑了笑,没有说话。

忠节动情地道:“狄公,你在危急时刻施展才略,团结各部齐心协力赶走吐火罗人,挽救社稷于危难之中;又在迷雾中去陈拨冗,巧破奇案,最终抓获了杀害国王的凶手,使案情真相大白,忠节替死去的国王差斥,替委它、琼塔兄妹,替月氏国的百姓感谢你的大恩大德!”狄公忙谦辞道:“哎,忠节兄言重了,路见不平还要拔刀相助,何况天朝与月氏乃友好邻邦,你我更是结义挚友,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忠节感慨地道:“有狄公这样的良师益友,是忠节之幸、月氏之幸!”狄公笑道:“执政大人再说下去,老朽可要无地自容了。”忠节道:“狄公是当之无愧。”

狄公拍了拍忠节的肩膀,正色道:“忠节兄,娜鲁虽为首恶,然必有胁从。我们立刻赶到宫中对其进行审讯,首先是要搞清娜鲁行凶杀害国王差斥及委它、琼塔二亲王的全过程;第二,让她供出帮凶;第三,此案中还有些细节尚未明了,要她亲自供述。”

忠节点点头道:“好,我立刻安排。”说着,他匆匆走了出去。狄公深吸一口气,长长吐了出来。

月色中的驿馆静悄悄的。忽然大门前人影一闪,钟氏蹑手蹑脚地跑了进来。她四下看了看,快步走到自己房门前,伸手推开门侧身掩了进去。

屋里亮着灯,钟氏背靠门板轻轻拍了拍胸口,长出了一口气。

“你做什么去了?”钟氏猛吃一惊,抬起头来。如燕坐在桌旁,疑惑地望着她。钟氏咽了口唾沫道:“如燕,是你呀,你,你怎么在这儿?”

如燕审视着她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钟氏勉强笑了笑:“我,我出去逛逛……”

如燕道:“去哪儿逛了?”钟氏轻轻咳嗽一声:“到,到苏特大街的夜市。”

如燕点点头:“我也去苏特大街的夜市了,怎么没有看到你?”钟氏一惊:“你,你也去了?”

如燕道:“是呀!”钟氏神情紧张道:“啊,是,是这样,我在夜市逛了一会儿,就,就离开了。”

如燕道:“离开了,去哪儿了?”钟氏瞪了她一眼道:“你怎么像审贼一样,我出去逛逛有什么关系吗?”

如燕笑了笑:“逛逛倒是没有什么要紧,怕只怕你去了不该去的地方。”钟氏猛吃一惊,抬起头道:“你,你什么意思?”

如燕道:“没什么,随便说说。你这么惊慌做什么?”钟氏赶忙掩饰道:“我,我哪有惊慌,只是听你说的话有点儿怪。”

如燕站起身,走到钟氏身旁道:“五娘,说实话,这几天我倒觉得你很怪。”钟氏抬起头道:“我有什么怪的?”

如燕摇摇头:“说不上来,觉得你神情恍惚,神不守舍,行事更加奇怪。比如说今天夜里,你出去了几个时辰才回来。问你你又是吞吞吐吐不肯言明……”钟氏勉强笑笑道:“好了如燕,别再问了,真的没什么。真的……”说着,她快步走到榻旁,无事忙地拾掇起床褥。

如燕望着她的背影,一丝疑云浮上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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