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四旧的一部分。你认罪吗?

“幽灵”站在下曼哈顿帕特里克·亨利街五十米的高楼住处,鸟瞰着一英里远的地方,看着航行过港口的船只。

有些船只飞快疾行,有些则笨拙地摇晃不已。

有些船只崭新如初,有些则像福州龙号一样锈迹斑斑。

……四旧的一部分,你要抛弃过去,重新做人……

他愉悦地欣赏高楼底下的景色。在中国,很难得有这样的景观。因为只要一离开北京、福建或广东的大城市,便很难看到这样高的建筑。而这是由于电梯不足的缘故。

这点正是幽灵的父亲在六十年代就想要改进的问题。

他的父亲是一位天生具有宏观眼光与完善计划的杰出商人。矮壮结实的他,将触角伸进许多投机事业:他经营废物堆积场生意、放高利贷,兴建私人住宅,又从俄国进口各种机器——其中最有赚头的便是价格低廉、功能实用又鲜少出意外的拉马罗夫电梯。

在福建集体企业的保护下,“幽灵”的父亲签下合约购入数千部这种电梯,将它们卖给集体建筑企业,又从俄国请来工程师协助装设。他自信地认为,这样做能让中国建筑物的高度提升,并使他变得比过去还要富有。

但是,为什么他失败了?他日常穿的是和大家一样的列宁装,尽可能参加所有的集会活动,他的良好关系遍及中国南方,经营的企业也是福建省最杰出的公司。

可是他的事业还是毁了,而且原因很简单:在一九六六年突然发生了“文革”,全中国学生被鼓动起来破除四旧:旧文化、旧风俗、旧思想和旧习惯。

“幽灵”父亲的房子位于福州最高级优雅的地区,首当其冲成为走上街头、沉醉在理想主义中的那些狂热青年学生进行的革命目标。

“你是四旧的一部分,”领头的学生吼道,“你后悔你的罪行吗?你承认自己一直倒向旧价值观吗?”

“幽灵”的父亲在客厅接待他们,原本偌大的客厅,在涌进一大群高声叫喊的年轻人后,仿佛一下子缩减成为一间小小的囚室。他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些人:心中除了恐惧,还感到迷惑与彷徨;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另一个学生叫了起来。

“你犯的重罪是旧思想、旧价值、旧文化……”

“你把人民踩在脚下,是帝国主义的走狗!”

事实上,这些学生根本不清楚“幽灵”爸爸做的是什么生意,也不知道他的企业奉行的是摩根的资本主义还是马克思、列宁、毛泽东的共产主义。他们只知道他这间房子比他们住的地方大上很多也漂亮得多,而且他还有能力购买的旧时代的艺术品——在人民起来反抗西方帝国主义压迫的运动中,艺术是毫无用处的东西。

在这群情绪激动的群众面前,“幽灵”的父母,连同当时年仅十二岁的“幽灵”以及他的哥哥,全都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来,

“你是四旧的一部分……”

对年幼的“幽灵”来说,那个恐怖的晚上己成为一个混乱模糊的阴影。

然而,却有一小部分细节永远烙印在他的记忆之中。现在,当他站在这幢豪华建筑的高处俯瞰下方的港口、等待准备出卖张敬梓的那个人出现时,他心中又浮现当年的情景。

那位高大的学生干部站在客厅正中央,脸上黑框眼镜的镜片有点歪斜,因为那是当地的集体工厂所制造的。他唾抹飞溅,用严厉的口气对“幽灵”说话。那时,年幼的他害怕地站在客厅那张菜豆形状的茶几边,躲在这张父亲曾用来教他拨打算盘的矮桌旁。

“你是四旧的一部分,”这名学生干部愤怒地对他说,“你认不认罪?”为了强调自己的话,他每说一句,就提起手中的令牌——棒球棒一般粗的棍子——用力撞击地面,重重发出砰砰的巨响。

“是,我认,我认,“小“幽灵”乖乖地说,“请人民原谅。”

“说你会洗心革面,不再堕落。”

砰!

“是,我会洗心革面,不再堕落。”他说,虽然不知道“堕落”的意思是什么。“旧生活是对人民集体利益的一种威胁。”

“如果你恢复旧信仰,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砰!

“我不再堕落。”

砰、砰、砰……

这样的问答似乎无止无尽。“幽灵”的父母倒在地上,两人全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破布。那群学生的铁头棍棒如雨点般不断落下,直到这两个人再也没有呼吸为止。

“幽灵”并未多看一眼倒在地上的那两具血淋淋的尸体,只不停重复刚才的回答,讲出那群学生想听到的话。“我认罪。我不再堕落。我后悔自己受到堕落思想的引诱。”

他被饶恕了,但他的哥哥并没有。这位愚蠢的大男孩冲向园丁的小屋,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铁耙子——这里边是他唯一能找到的武器。不到几分钟,这群学生便把他变成第三具浑身是血躺在地毯上的尸体,和他的双亲一样失去了生命。

这群狂热的年轻人带走对他们效忠的“幽灵”,热烈欢迎这位年幼的孩子扛起光荣的红旗,跟着他们一起继续到别的地方揪出所有旧思想的毒瘤。

没有任何一位学生注意到,隔天一早,“幽灵”就从他们的临时总部溜走了。看来,也许是还有太多地方需要他们忙着改革,因此没有一个人记得他。

然而,他却忘不了他们。尽管他参加革命时间只有短短几个小时,但就已经有了相当的收获——他记住了那几个学生干部的名字,并发誓他们全都得死,

只是,他必须等待时机。

耐心……

这孩子的求生意志十分强烈。他逃进他父亲开在福州附近的一座废物堆放场,在那里住了好几个月。他潜藏在这个广大的地方,用自制的长矛和一根从报废的俄国卡车上拆下的生锈避震器作为棍棒,在废机器和垃圾堆中狩猎老鼠和野狗,用这些当食物维生。

在他胆子变大了些,而且知道那些学生干部并没在找他后,便偷偷溜回城里,在福州餐馆后面的垃圾桶里找食物吃,

由于与海洋接触悠久历史,以及大量与世界各个地方的接触,福州人永远属于最独立的一群。年仅十几岁的“幽灵”发现,在码头和港口,蛇头和走私贩子并不理会受压迫的劳苦大众那套理论,跟他们喋喋不休地讨论意识形态,说这简直是自杀的最佳方式,于是,小“幽灵”投靠了这些人,替他们干一些跑腿之类小差事,以换得他们的信任。逐渐,他获准负责某些较小的行动,例如从码头偷东西,或向城里的一些生意人勒索保护费。

在“幽灵”十三岁时,他就杀了第一个人——那是一个越南的毒品贩子。因为那个人抢了收容“幽灵”、提供他工作的蛇头,十四岁时,他就一一找出当年闯进他家进行破坏掠夺的学生干部,把他们狠狠凌虐一番,最后才杀害。

那时的“幽灵”年纪虽小,却并不傻:他环顾四周,知道这些和他一起鬼混的人由于受教育程度有限,未来不会有什么发展。他知道自己必须学习经商、会计和英文——这会成为国际犯罪的共同语言。于是,他溜进福州的公立学校去上课,由于那里的人多,老师绝对不会发现台下有名字不在正式学籍名单上的人。

他努力工作,积聚财富,他慢慢累积在码头上的经验,成为走私、勒索和洗钱的专家,并靠这些赚了大量钱财。

一开始,他活动的范围只在福州,而后延伸至香港,最后扩展至全中国和远东。他一直神出鬼没,避免任何人拿起相机对准他,不让自己被拍照入档案,不让人知道他的行踪,也很少被公安逮捕。然而,当他知道福州本地公安替他取了“幽灵”这个称号时,他免不了大吃一惊。不过,他倒是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绰号,他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钱财本身并不是让他真正在乎的东西。他把各种非法活动视为挑战,失败是可耻的,唯有胜利才是光荣,正是这种狩猎的精神,才一直驱使他不断前进。譬如说,他到赌场只玩一些需要牌技的游戏,向来就瞧不起那些花钱试运气玩轮盘或彩票的傻瓜。

挑战……

就像寻找吴家和张家的人。

不管猎物躲到什么地方,都不会让“幽灵”感到不愉快。通过他的情报提供者,他已经知道姓吴的一家人被安置在某个庇护所里。出乎他预料的是,这间庇护所并不属于移民局,而是由纽约市警察局管辖。尤索福已交代一位同行,要他去这个地方探查安全防护的情况,而且,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或许能顺手把吴家的人都杀了。

至于张家的人——他们今晚就会死了。出卖张家的那个姓谭的家伙,当然,只要他一说出张家的地址,“幽灵”就会马上把他杀掉。

提供他情报的人还说了一个让他安心的消息:警方迄今仍没有办法找到他。联邦调查局那边的进度缓慢,这件案子大部分都己交由市警察局负责。看来,他的运气正慢慢好转。

突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个出卖者来了。

“幽灵”朝一个土耳其人点点头。这个人马上从腰间拔出手枪,慢慢把门打开,举枪对准来访者。

站在门口的这个人说:“我姓谭,来这里找一位姓关的人。我和他有生意要谈,是关于张家的事。”

“进来吧,”“幽灵”说,上前两步,“来杯茶吗?”

“不用了,”这个老人回答,一跛一跛地走进这间房子,环顾了一下四周,“我不会待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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