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做梦,梦见自己醒着。

我梦见自己下了床,走过房间,不是这个房间,出了门,也不是这扇门。我在家里,在我自己的一个住所里。女儿跑上前来,穿着小小的绿色睡衣,前胸上印着向日葵,赤着脚。我一把抱起她,感觉到她的手脚贴在我身上。我哭起来,因为我明白自己不是醒着。我回到这张床上,试着想醒过来,我醒来坐在床沿,妈妈拿着盘子进来,问我是否好些。孩提时代,每回我生病,妈妈总是请假在家陪我。可我知道自己仍在睡梦中。

做了一连串这样的梦后,我真的醒了,我知道自己确确实实醒来了,因为天花板上的花环分明就在眼前,还有窗帘垂吊着像溺水的白发。我有种被下了药的感觉。我想了想:也许他们在我的食物中下了药。也许我以为自己正在过的这种生活不过是妄想中产生的幻觉。

没有一线希望。我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知道自己是谁,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些都是测试的内容。我精神正常。健全的精神是宝贵的财富;我将它储存起来,就像过去人们储存钱财。我要好好储存,待时机到来之时,便可富足充分地派上用场。

一抹灰白透过窗帘,雾蒙蒙的,看来今天没有多少阳光。我下了床,来到窗前,跪在窗座上那块硬硬的小垫子“信仰”上。我向外望去,但什么也望不到。

我不知道另外两张垫子哪里去了。原先一定是一套三张的,既然有“信仰”,自然还要有“希望”和“博爱”。它们被藏到哪里去了?赛丽娜·乔伊有爱整洁的习惯。东西不到破是不会随便扔掉的。或许一个给了丽塔,一个给了卡拉?

起床铃响了,我在铃声未响之前便提早起了床。我穿上衣服,两眼不往下看。

我坐在椅子里,想着chair(椅子)这个词。它也可以指会议主席。还可以指一种行刑方式:电椅。它又是charity(博爱)的第一个音节。这个词在法语里则意为肉体。所有这些之间毫无关联。

我常常使用诸如此类的冗长排列来镇定自己,使自己保持平静。

一个盘子放在我面前,盘子上是一杯苹果汁,一粒维生素药片,一把汤匙,一只放了三片烤黑面包的碟子,一小盘蜂蜜,另一只碟子里放着一个蛋杯,看上去像是裹在裙子里的女人躯干。裙子里面,是保着温的另一只蛋。蛋杯是有蓝色条纹的白瓷。

第一只蛋是白色的。我把蛋杯移了移,让它置身于从窗户透进来的稀薄的阳光里。阳光洒落在盘子上,亮起来,暗下去,又亮起来。蛋壳很光滑,但同时也布满颗粒,只有在阳光中才能看清的细小钙粒,像月球表面上的环形山。它是一片荒芜的地带,却又完美无瑕;它是圣灵们涉足的沙漠,这样他们的心灵便不会因富庶丰饶而浮躁困惑。我想上帝一定也是这种样子:像一只蛋。月球的生命不在表面,而在内里。

这只蛋此刻闪着光芒,似乎自身便能发出一种能量。看着这只蛋,令我感到无限喜悦。

阳光消逝了,蛋也立刻黯然失色。

我把蛋从杯子里取出,在手指上把玩。蛋是温热的。过去女人常把这种蛋置于双乳间孵化。那种感觉一定不错。

简而又简者的生活。一只蛋便是乐趣。实实在在的幸福,就在手指尖上。可是,也许我这种反应正是别人所希望的。有蛋足矣,我还奢求其他什么?

在不堪的境况下,生的欲望往往寄托在奇怪的物体上。我希望有只宠物:比如一只小鸟,或是一只猫。一个伴侣。随便什么熟悉的东西。哪怕是一只被夹住的耗子也成,但连这都没有可能。这座房子太干净了。

我用调羹切开蛋的顶部,开始吃起来。

我正吃到蛋中央时,耳边传来警报器的声响,先是在很远的地方,接着便穿过一幢幢大屋宅院和修剪齐整的草坪,一路蜿蜒而来,由远而近,先是细细的虫子般的嗡嗡声,待到跟前,那声音便骤然放开,如同声响之花绽开怒放,变成一个喇叭。这种警报器是在宣布一件大事的降临。我放下调羹,心跳加速,忍不住又走到窗前:会不会是蓝色的,不是来接我的?但我看到一辆车拐了个弯,沿街驶来,停在房子前面,刺耳的警报器仍不停响着,车是红色的。普天之乐,近来已难得一遇了。我放下吃了一半的鸡蛋,赶紧到衣柜里拿外套,这时楼梯上也响起脚步声,以及互相喊叫的声音。

“快点,”卡拉催我说,“没那么多时间等你。”她帮我穿上外套,满脸由衷的笑容。

我飞跑着下了楼,几乎是滑下楼梯的。前门敞开着,今天我可以从那里出去。站岗的卫士向我致敬。天下起雨来了,毛毛细雨,膨胀的泥土和青草味充斥在空气当中。

红色的产车停在车道上。后门开着,我费劲地爬进去。车厢地面上铺着红色的地毯,车窗上拉着红色的窗帘。车厢内左右两边各有一条顶着两头的长凳,上面已经坐着三个女人。卫士把双重门关上、锁好,爬到前面,坐在驾驶员旁边。透过罩着玻璃的金属丝护栏,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的后脑勺。车子颠了一下开动了,头顶上警报器呼啸着:让开道,让开道!

“是哪个?”我冲着身旁女伴的耳朵,或者说白色头巾下耳朵的大致位置问。因为声音太吵,我几乎是扯着嗓子喊。

“奥芙沃伦。”她也大声喊着应我,并情绪冲动地抓着我的手,紧紧捏着。这时车拐弯倒向一边,她的脸转向我,只见她泪流满面。为何流泪?嫉妒,失望?不,都不是,她在笑,扑到我身上,双臂紧抱住我,而过去我从未见过她。红色的修女服下,她的双乳硕大。接着她又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在这个日子里,我们可以尽情做任何事情。

但我要有所更正:在有限的范围内。

另一张凳子上,一个女人正在祈祷,两眼紧闭,双手合十放在嘴前。也许她并非在祈祷。也许是在咬大拇指指甲。也可能在努力保持镇定。第三个女人倒是一副神闲气定的模样。她面带微笑,抱着双臂端坐着。警报器不停地响着。这声音过去往往与死亡相连,不是救护车就是救火车。不过今天这声音还是有可能与死亡相连。很快就会知道结果的。奥芙沃伦会生下个什么东西?一个正常的婴儿,如我们所希望的?或是其他什么,非正常婴儿,小小的头,或是长了一个狗一样丑陋的大鼻子,或是有两个身子,或是前胸上有个大洞,或是缺胳膊少腿,或是手脚长蹼?到底怎么样谁也说不上来。过去人们曾经可以通过机器检测预先知道,但如今被禁止了。可话又说回来,即使知道了又能如何?反正不能将它们拿出来。不管是什么,都得怀到足月生下来。

非正常婴儿的概率是四比一,这是我们在感化中心了解到的。过去一段时期里,空气中曾经布满化学物质、辐射线和放射物体,河水里充斥着有毒成分,所有这些都不是一两年就能清除干净的。那时,这些有毒物质悄悄侵入女人们的身体,在她们的脂肪细胞层里安营扎寨。天知道,恐怕从里到外都被污染了,肮脏得就像进了油的河滩,不管是滨鸟还是未出生的婴孩,都必死无疑。说不定连兀鹰吃了她们的尸体都会因此毙命。要么就是她们会在夜里放出光来,就像老式的夜光表。报死窃蠹。这是一种昆虫,喜欢掩埋腐肉。

有时,我一想到自己,一想到自己的身体,眼前便自然会出现骨骼架:从电子微粒的角度来看我一定就是这个模样。一个生命的摇篮,由大大小小的骨头组成;里面充满有害物、变异的蛋白质、像玻璃一样粗糙的劣质晶体。女人们服用各种各样的药片、药丸,男人们给树木喷杀虫剂,牛再去吃草,所有那些经过添色加彩的粪便统统流入江河。更不用提在接连不断的地震期间,沿圣安德列亚斯断层一带的核电厂爆炸事件。并非哪个人的过错。此外还有梅毒的突变类型,任何一种菌体都对它无可奈何。一些人自己动手来对付它,不是用肠线把下面索性缝合起来,就是用化学药品予以重创。她们怎么可以,丽迪亚嬷嬷痛心疾首,噢,她们怎么可以如此作孽?恶毒的女人!真是暴殄天物!她一边说一边绞着自己的双手。

不错,你们是要冒一定的风险,丽迪亚嬷嬷说,但你们是深入险地的突击队,是先遣军。风险越大越光荣。她拍着双手,为我们根本不存在的勇气兴奋得容光焕发。我们只是低垂双眼,看着桌面。要过那样一种生活,生一个支离破碎的怪物,这可不是让人愉快的念头。我们不清楚那些不合格的婴儿,它们被称为非正常婴儿,最终是什么下场。可我们知道它们被扔到一旁,迅速地处理掉了。

这不是惟一的原因,丽迪亚嬷嬷说。她穿着卡其布裙子,站在教室前面,手里拿着教鞭。黑板前面原来挂地图的地方,此刻挂的是一张图表,上面显示着许多年来每千人的出生率:数字一路下滑,早已降到零增长率以下,且还在继续下降。

当然,一些女人相信末日说,对未来悲观失望,认为世界就要爆炸毁灭。那不过是她们的借口而已,丽迪亚嬷嬷说。在她们看来,养育孩子毫无意义。丽迪亚嬷嬷缩紧鼻孔:真是恶毒。这些都是懒惰的女人,她说,下贱的女人。

在我的桌面上,刻着一些嵌进木头里的姓名缩写和日期。有些姓名缩写排列在两头,中间用爱字相连。比如J.H.爱B.P.1954。O.R.爱L.T.。在我看来,这些字眼就像过去我读到的刻在洞穴石墙上的文字,或是用煤烟和动物脂肪混合画出来的文字。对我来说它们显得无比古老遥远。桌面是浅黄色的木头,斜面,右边有个扶手,是在纸上用笔写东西时用来放胳膊的。桌子里可以放书本、笔记等东西。往昔的这些习惯如今在我眼里显得奢侈铺张,简直是堕落;是伤风败俗,就像蛮野之国的纵酒狂欢。M爱G,1972。这行字是用铅笔一次次硬戳进不再有光泽的桌面写成的,带着一种所有消失的文明特有的哀婉动人的力量。它仿佛石头上的手印。不管是谁的手印,他都曾经在世上存活过。

没有八十年代中期以后的日期。那么,这所学校一定是那时关闭的学校之一,因为缺少生源。

她们走了弯路,丽迪亚嬷嬷说。我们决不可步其后尘,重蹈覆辙。她的嗓音里充满虔诚,又带有几分居高临下,正是那些成天美其名曰为我们好而不断向我们灌输令人生厌的大道理者惯用的嗓音。我真想一把掐死她。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立刻被我驱走了。

一件东西,她说,只有当它成为难以得到的稀罕之物时,才会备受珍惜。姑娘们,希望你们能受人珍惜。她老喜欢停顿,在自己嘴里品尝玩味那些停顿的时刻。你们要把自己当做珍珠。我们坐在座位上,目光低垂,我们的确令她垂涎欲滴。她可以任意为我们定义,对她那些形容词我们只有默默忍受。

我想着珍珠。珍珠是凝固的牡蛎唾液。将来,如果可能,我一定要把这一点告诉莫伊拉。

我们这些人将负责把你们训练成材,丽迪亚嬷嬷说着,一副心满意足、情绪很好的样子。

车停下来,后门打开,卫士让我们出来。前门外站着另一个卫士,肩上斜挎着粗短的冲锋枪。我们顶着小雨鱼贯而入,卫士向我们致敬。那辆配备了各种仪器和巡回医生的大急救车正停在环形车道的另一头。我看到一个医生正透过窗户向外张望。我纳闷他们等在那儿时都干些什么。打扑克,这最有可能,或者看书;做一些男人们爱好的事。大多数时候他们根本派不上用场,只有在情况万分危急时才会允许他们进去。

过去不是这样的,过去这一切由医生负责。真是丢脸啊,丽迪亚嬷嬷感叹道。不知羞耻。接着她会给我们看一部影片,在一个过去的医院里拍的:一位孕妇,被各种金属丝捆绑在一台机器上,无数的电极管从她身上的各个部位伸出来,使她看上去像一个断裂的机器人,静脉滴注正缓缓进入她的手臂。一些男人举着手电在她两腿间查看,阴毛已经剃去,此刻只是一个光洁无毛的少女。满满一盘锃亮闪光、经过消毒的手术刀,个个医生都戴着消毒口罩。一个需要协同合作的病人。过去的习惯做法是上麻药,引产,剖腹,缝合。如今这一切全都取消了。甚至连麻药都不用。伊莉莎白嬷嬷说这对胎儿有好处,但同时也是上帝的旨意: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午餐常常是这些语录加上黑面包和生菜三明治。

我走上石阶,这些石阶很宽,两旁各有一个石瓮,显然奥芙沃伦的大主教地位比我们这家的高。这时,我听到另外一个警报器的声音。是蓝色的产车,给夫人们乘坐的。看来一定是赛丽娜·乔伊大驾光临了。她们坐的可不是硬板凳,而是真正的软垫座椅。面朝正前方,车窗也没有遮盖。她们知道自己前往何处。

赛丽娜·乔伊可能曾经来过这里,来过这座房子,喝茶什么的。奥芙沃伦,从前那个成天苦着脸的臭脾气女人珍妮,也可能曾被展示在她面前,在她和其他夫人面前,这样她们可以观赏她的肚子,或许还用手抚摩,向那家的夫人贺喜。强壮的姑娘,富有弹性的肌肉。家族中没有橙剂中毒者,我们已经查过有关资料,这种事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也许会有一个好心的夫人问她:亲爱的,想吃块饼干吗?

哦,千万别,你会惯坏她的,太多糖分对母婴都不好。

一块不碍事的,就吃一块,米尔德里德。

于是,马屁精珍妮回答:哦,好的,夫人,请问我可以吃吗?

啊哟,这么有教养,一点不像别的某些人,只管应付任务,其他什么都不要紧。她真像是你的女儿,你一定也这么认为。家里的一个成员。夫人们发出一阵令人愉快的嘎嘎笑声。好了,亲爱的,你可以回房去了。

可等她离开之后,口气立刻变了:全是些小荡妇,但你也不能过于挑剔。毕竟她们生的孩子是交给你的,对不对,姑娘们?说话的是那家的大主教夫人。

哦,可并非人人都像你那么走运。她们有些人,不知怎么回事,连卫生都不讲。脸上从不见个笑容,成天闷闷不乐地呆在屋里,头发也不洗,有股子味道。我只好让马大们去对付,把她生拉硬拽到浴缸里。要她洗个澡,简直得威胁利诱一起上。

我对我那个只好采取严厉的措施。最近她不好好吃饭,其他东西也一口不吃,而我们一直都是极有规律的。你这个就不同了,她可为你挣了不少面子。看那样子,随时都可能生,噢,你一定开心死了,瞧她,肚子大得像座房子,你肯定已经迫不及待了。

还要加点茶吗?赶紧谦逊地掉转话题。

我知道那种场面会是什么情形。

还有珍妮,她在楼上的房间里会做些什么?嘴里带着甜味坐着,不断舔着嘴唇。两眼瞪着窗外。呼吸。抚摩肿胀的乳房。头脑中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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