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灯下决心很难,但俘虏陆一这样的男人对于她来说着实太过容易。她都用不着费心把网织得紧密,猎物已迫不及待地跳了进去。陆一虽然从未明确表白心迹,遇上方灯调侃,还会闹个大红脸,但不出两个月,他已主动把自家的钥匙交给了方灯,美其名曰:远亲不如近邻。

方灯受陆一邀请又去过他家几次,Kkinect他不玩了,但新换的花样也没好到哪里去,有时他会给她做顿饭,有时是叫她一块看影碟,最有创意的一次,他请她在阳台打乒乓球。方灯对他家的格局和陈设了然于心,趁他上班,自己开门进去搜寻过一次,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倒是在他书房抽屉里发现一个盒子,里面装着的全是照片。照片上的人都是她,有孤儿院时期的,也有的是在卫校门口,还有一部分是在布艺店和她住处附近。方灯心想,看不出来陆一还挺闷骚的,颇有做狗仔队的潜质,想必这也是她第一次造访他家时,他在那一分钟内仓促藏起来的东西吧。

五月份,傅镜殊再度回到国内,他顺利拍下了那块地,不久之后,这城市的新区将崛起一个全新的shopping mall,这也是傅家名下的“富年”集团经过大半个世纪沉寂之后再一次在它的起源地留下醒目印迹,这不仅对于“富年”来说影响深远,在郑太太眼里,这也是意义重大的一件事。她督促孙子务必亲力亲为,把事情干得漂亮,傅镜殊当然不会掉以轻心。

参加完土地转让项目签约仪式,距离动工还有一段时间,傅镜殊这次并未像往常一样匆匆来去,陪伴方灯的时间从容了许多。

方灯已将自己和陆一的进展告诉了他。

“你确定崔敏行的消息来源没有问题?说不定陆一的继母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东西可能不在陆一手里。”方灯对傅镜殊说。

傅镜殊却不敢心存侥幸,“那个女人虽说不靠谱,可是我不信她能信口捏造出这件事。问题只是在于陆一会把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方灯说:“我不可能一而再地像个小偷一样把他家里翻个遍,这样你还不如直接雇一个扒手。而且关于他爸爸遗物的事,我探过他好几次口风,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傅镜殊听她的语气有些焦躁,叹了口气,“方灯,我知道这件事让你……”

“别说这个!我只想知道该怎么做。”

“你这边实在没有进展,我会再想其他办法……”

方灯听到他这样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虽然她内心深处已不愿再和陆一纠缠下去,陆一是无辜的,她不希望他付出太多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傅七已动用到她,想必已到万般无奈的地步,他还能有什么办法,难道是冒险去把这件事交给崔敏行。以崔敏行的阴损,还指不定使出什么手段。

“你要是有别的办法,当初何必找我?”方灯坐在梳妆台前,打散了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陆一那边,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发梢有个结,梳了几下还没解开,就有些烦了,拽着梳齿用力地刮。傅镜殊在旁看不下去,拿下了她的梳子,“好好的头发你跟它过意不去。”

他用手帮她去解那个结,方灯从镜子里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问:“你拍下了那块地,老太婆心里高兴得很吧。她应该高兴自己押对了宝,投资在你身上还是不亏的。”

傅镜殊不说话,方灯转头去看他,被他把脸别了回去,“你别动,刚才我差不多都解开了。”

他低着头,全副心思仿佛都在她发梢的那个结上,但方灯却觉得他心里有事。别人都只道他心思深沉不好揣测,可她太清楚他的一些小习惯。但凡心里乱的时候,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手里却停不下来,而且特别专注于某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过去修剪他的盆栽时就是如此,现在摆弄她的头发也一样。

“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她把玩着手里的梳子,“哎呀别解了,用剪刀不就得了!”

“说了叫你别动,扯到头皮可别喊痛!”傅镜殊的手指还在她的发梢忙碌,搞不明白几缕头发怎么会缠得那样紧。

方灯懒洋洋地拖长了声音,“说吧……”

“我可能要结婚了。”

方灯猛然回头,头皮果然被扯得生疼,一刹那她脸上流露出痛的表情,而发梢的结在这个时候被解开了。

傅镜殊放下了手,人却依然站在她的身后。

方灯把头发胡乱地扎起来,“结婚?老太婆给你安排的?什么时候?对方长什么样?这不是很好嘛,人迟早都要结婚的……”

傅镜殊打断了她一长串没有停顿的话,“方灯,你先听我说!这已经不是老太太给我物色的第一个了,而且这次她态度很坚决。我也想过了,我不能就这么跟她杠着。那女孩是台湾人,家里是不错,她爸爸事业做得很大,还是个老别墅发烧友,不知怎么看上了傅家老房子。他先找的二房,你知道二房人多得很,世界各地都有,他花了四年多的时间逐个找到拥有傅家园继承权的二房后人,说服他们签字。一共十九个产权关系人,分散在宝岛台湾、美国、澳洲、南非、新加坡,居然都签了转让协议。这个我自问都不一定做得到。然后,他才找到了我们老太太那。老太太是肯定不愿意卖的,房子在她眼里是傅家的根,她手里握着大房和三房的那部分产权,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谈的,只知道对方那家人有个二十四岁的独生女儿,两边家长都觉得我们很合适。”

“当然合适。老太婆做梦都想重新把傅家园整个要回来,有人替她把最难的活给干了,有什么理由不一拍即合。你们两家要是联姻,傅家园不都是你们的了,又赶上门当户对,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姜还是老的辣,老太婆比你有眼光。”方灯语速依旧很快。

“最重要的是,如果傅家园产权完整,就可以正式重建。这是我祖父的遗愿,老太太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这桩心愿一了,她也没什么牵挂,她名下的股权会正式转让给我……”

“到时候,你终于是傅家名正言顺的主人了,这真好,是好事呀!”方灯嫣然一笑。

傅镜殊喉头发紧,“别这样,方灯,我看着你这样心里更不好过。”

“我怎么啦?”方灯回头笑着把手放在他的手背,“我们等了这么多年,不就为了这个吗?为什么要难受呢?你不娶她娶谁?难道是我?我们是亲人啊,亲人!”

傅镜殊什么都不说了,长吁了口气,索性把喋喋不休的方灯抱在怀里。

方灯没有抗拒,也不迎合,木然地靠在他身上,还在说个没完,声音是热烈的。

“你结婚后,傅家是你的了,你也有了自己的小家。用不着我再帮你什么,我也没能力再帮你什么。重建傅家园,真好,二十四岁,真好!傅七,我为你高兴,你怎么不高兴呢?”

“嘘!”傅镜殊不让她再说下去,双手环抱得更紧。可拥抱再紧,他们也不可能真正成为一体,“方灯,你也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我会……”

“我不用你做什么。”方灯把手心贴在他的胸口,再慢慢推开,将自己抽离,“我也不怕老。”

年轻有什么用,青春对于大多数女人本身来说是没有意义的。男人爱青春,女人才怕老。方灯才不怕,横竖他不爱她,做个年老色衰的家人有什么关系?她恨不得早早就过了这一生,幸运的话,下一世就不记得他了。

不知是因为不愿与陆一撞上,还是别的缘故,这一次回来傅镜殊没有常住在方灯那里。白天他还有忙不完的工作和应酬,晚上就住在酒店。

周末方灯没去店里,在床上睡了个昏天暗地。朦胧中听见有人按门铃,她用被子捂着头,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起来。是陆一,他说在车库里看到了方灯的车,问她出了什么事,怎么在家也不开门。

有一瞬,方灯想隔着门大吼着让他滚,但她还是爬了起来。陆一神清气爽地站在门口和她打招呼。披着睡袍脚趿拖鞋的方灯让艰难克服了脸红症状的陆一又有些不好意思,他略带局促地问她愿不愿意和自己去吃个饭。

方灯倚在门框上给了自己半分钟,让整个人清醒过来,进屋稍稍梳洗打扮,然后随他出了门。

她以为陆一终于开窍要把她带到外面来一场烛光晚餐,没想到他指挥着她的车东拐西拐进了个老式的单位小区,然后熟门熟路地把她领上了没有电梯的八楼,方灯气还没喘平,门开了,老老少少的一大家子热乎地围了上来。

陆一进屋给她介绍,那些人里有他的大姑、姑丈、表姐、表姐夫、外甥女,还有姑丈的老母亲,简而言之就是他大姑全家人。对于方灯,他则对亲戚们简单介绍说是个“朋友”。

连他五岁的小外甥女都贼笑了一声,大家无不是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方灯都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好几个人包围在了沙发的正中间。

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一个高亢的女声在唱:“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叫佳佳的小女孩抱着美羊羊玩偶满屋子跑,一会儿又蹲在方灯脚边,好奇地睁大眼睛问:“姐姐,你是不是我舅舅的女朋友?我舅舅长得老帅老帅啦!”

她的妈妈不厌其烦地纠正着女儿应该叫方灯做“阿姨”,还责备说小孩子不要乱讲话,自己却坐在方灯身边一个劲儿地问方灯是怎么认识陆一的,做什么工作的?表姐夫在旁又递瓜子水果,又泡茶,还因为水烧得太开了被老婆骂了一顿。大姑父表面上在看电视,眼睛过一会儿就往沙发的方向瞄几眼。老太太直勾勾地盯着方灯的脸看还不够,又说要给她看手相。陆一进门没多久,就让大姑给叫进了厨房,从方灯的位置只看见大姑的嘴说个不停,他却一直在微笑。

方灯独来独往惯了,一下子很难适应这样的场合,尽量保持着微笑回答了这边的提问,又去接那边递过来的东西,还要把手递给老人家看掌纹,忙得不亦乐乎。她支撑了一阵,起身到厨房去看陆一在做什么,顺便找机会问他搞什么鬼。谁知一进厨房,大姑滋啦啦炒菜的同时热情地将她招呼到身边,又把她多大啦,家里是不是本地的,父母做什么的问了个遍。

方灯瞪了陆一一眼,他心虚地低下头给大姑择菜。方灯只得一一回答大姑的“身世盘问”。当她说起自己是孤儿时,大姑吃惊地看了她几眼,脸上流露出惊奇和怜悯。

陆一说是在择菜,其实也心不在焉,嫩芽都被他扔了,老菜叶倒留了下来。方灯看不下去,无奈地接过他的活。这些都是她小时候常做的事,虽然现在已经很少自己动手了,但做起来还是驾轻就熟。

她择了菜又帮着大姑切胡萝卜,手脚麻利,刀工整齐。陆一头一回把方灯约到外面,她稍稍费心打扮了一下,大姑见她妆容精致,衣着考究,没想到她厨房的家务活做得这样得心应手,渐渐地笑容里多了几分满意。

饭菜齐备,一大家子人围桌而坐开始吃午饭。小女孩把饭漏到桌上被妈妈数落了,爸爸又给她夹了个鸡腿。大姑不停地给方灯夹菜,顺便说着她们家“一一”的各种优点。表姐夫总想招呼陆一喝酒,陆一抿了半杯就满脸通红,一再地推说自己喝不了。大姑父问了些陆一和方灯工作方面的问题,又抱怨起自己的退休金不理想。

电视机里的歌还在放,厨房透出来的油烟味还没有散尽,方灯坐在那里,包裹着她的是一种久违的人间烟火气味,热闹的、活着的、杂乱的、俗辣的、美满的平凡生活,这些画面曾在她梦里一晃而过,可她从来没有如此真实地置身其中。

送他们出门的时候,大姑捏着方灯的手许久不放,一直叫她有空再来。方灯违心答应了很多次,和陆一走到楼下,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不好意思啊,没事先和你说清楚,他们就是太关心我的事了。你不生气吧?”陆一小心地去看她的表情。

方灯笑笑,他肯定知道要是事先“说清楚”,她就未必肯来了,这算不算一个老实人的狡狯?她问:“你怎么跟他们说的,怎么以为我是你女朋友?”

陆一连连摇手,“没有没有,我就说你是我的朋友。他们没见过我把女孩子带回来,所以都误会了。”

“那你为什么把我带来,存心让他们误会?”方灯板起脸。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希望今天能和你,还有我的家人一起好好吃顿饭。”他一脸愧色,“今天是我三十岁生日。我爸爸死后,直到上大学前,我一直是住在大姑家里的,他们一家都是好人。”

“我呢,你叫上我,也因为我是个大好人?”方灯故意逗他,看他什么时候肯把摆在脸上的心思亲口说出来。

谁知道陆一低头笑了笑,又有些羞赧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方灯也笑道:“既然你家里人都把我当成你女朋友,来,小一一,说说他们都是怎么评价我的?”

陆一被她叫得浑身别扭,但还是说道:“佳佳很喜欢你,说长大要变成你这样。大姑父和表姐夫说我眼光不错,运气更好。嗯,表姐怕我不一定养得起你,她说你的衣服和包都不便宜,是这样吗?”

方灯笑而不语。

“大姑也觉得你不错,没想到你还能干家务活,她问我什么时候能把你娶过门。至于奶奶……”

“老人家怎么说?”方灯被他的那一下迟疑勾起了好奇心。

“她说你长得太好看,怕我留不住你。”

“恐怕她是说我像狐狸精,让你离我远一点吧。”老太太打量着她,在陆一耳边叨叨时,方灯可以从她的嘴型和表情猜到八九分。

“人年纪大了,脑子里反而都是奇奇怪怪的固执念头,你别往心里去。”陆一忙说。

方灯做了个狰狞的表情,“那我下次把脸画丑一点。”

陆一脱口而出,“有用吗,如果你不那么好看,我就能留得住你?”

“恐怕你到时未必愿意再多看我一眼。”方灯仿佛没看到他的红脸。

陆一想了想,说道:“你信吗,第一次在殡仪馆遇到你,让我印象更深的是你对我说的话,而不是你的脸。”

“我说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了?”

“你忘了?你说不管我愿不愿意,该发生的事不会因为我的心思而改变,与其逃避,还不如勇敢点,睁着眼睛看它发生。后来我越想越觉得你是对的,看恐怖片最要命的时候我也不会闭着眼,所以,长得再丑的人站在面前我都不怕。”陆一半开玩笑地说道,“亏我还一直相信你叫傅镜如,你是怎么想出这个名字的?”

“随便瞎想呗。”方灯说,他们已经走到了停车的地方,“没什么事的话,下午我去店里转转。”

“我送你。”陆一连忙说。

方灯扑哧一笑,“拜托,开车的人是我,你怎么送?”

陆一难堪的时候嘴角的酒窝就更深了,方灯很少见到男孩子的酒窝长在那个位置,其实还挺可爱的。

“我坐你顺风车送你,再打车回家也是可以的。”陆一讪讪道。

方灯靠在车门上,好奇地问:“陆一,你不开车,不会是因为你长大了还是个路痴吧。”

她的疑问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像他一般年纪的年轻男子,收入条件都相当的情况下,很少人像他一样,出入总选择公共交通工具,要不就步行,连个驾照都没有。

陆一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爸妈都是车祸去世的,我妈妈出意外时,肚子里怀着我妹妹。还有我外公外婆,他们去旅游的时候,坐的游船出了事故。邪门吧,我也那么觉得,我们一家人好像都躲不开交通事故,我真的怕了。你笑吧,没关系。”

方灯笑不出来,她想起了陆宁海被卡在变形的车厢里,嘴巴吐着血沫的场景。要是当时她不在车上,或者她再努力想办法拉他一把,今天的陆一是否就不会落得双亲俱亡的下场?

“对不起。”她看着他说道。

“为什么说对不起,我自己也觉得挺好笑的,有句成语就是形容我这种人的,对,因噎废食!”

方灯摇头,“我不是说这个。陆一,你知道你爸爸出事的时候我是在场的吧。我没能把他救出来,很抱歉,真的。”这是她心中一直想对陆一说的话,只不过她没说完的是,在最佳的营救时间里,她在想尽办法毁掉有关傅镜殊身世的秘密。正是为了这个,每次她接近陆一,心中就逃不开一阵不安。

陆一面露惊讶,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那就是一场意外,怎么能怪你?开车的人是我爸,还连累你受了伤。假如没有那场意外,我们说不定会是一家人。你原本可以有个家的,结果出了事,又回到孤儿院,什么倚靠都没有。我有大姑一家的照料,反而还幸运一点。那时候起,我一直很希望看到你过得好……”

陆一没有把话说完,因为身旁的方灯忽然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轻轻的拥抱。

“你是个好人,陆一。你奶奶说得对,你该离我远一点。”方灯在他身畔喃喃地说。

可陆一什么都听不到,此时他的感官被贴近的体温和近在咫尺的发香所占据,恍然间像一场梦,直到方灯抽身,他也没有来得及伸出手回应,后悔得恨不得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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