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佳子脸上的表情八成很古怪吧。牧原笑着摇摇头,将目光瞥向写有病房号码的墙壁。

“也就是说,仓田薰具有强大的念力纵火超能力,不过那种超能力并非单独存在,还附带有某种程度的其他超能力。”

“那就是psyetra?”

“是的。可以从接触到的对象身上读取记忆。那不是思想,是记忆。因此,对象不一定是人,也可能是物体。在欧美,甚至有异能者运用这种能力协助警方办案。就某种角度而言,在特异功能者中算是最受欢迎的类型。”

“可是这种事……”

牧原找到了病房号码,衣摆翻飞地大步走去,知佳子只好小跑步追上。

“另外,以她的情形,好像还会一点念动超能力。当时,桌上的餐具不是飞起来砸碎了吗?”

这次轮到知佳子摇摇头。“简直就像电视上突然插播即时新闻,先听到非洲内陆发现暴龙这则消息,吓了一跳,接下来又听到当地不只发现暴龙,还有雷龙的消息。”

“那么,第三则新闻,会更正前面两则新闻其实是愚人节的玩笑吗?”

“若是这样就好了。”

“石津小姐喜欢恐龙吗?”

“倒也不是。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儿子爱看科幻小说,他还是麦可·克莱顿的书迷呢。”

“原来如此。”

他们总算找到仓田薰的特别病房,门上挂着“谢绝会客”的牌子。大概是对那块牌子略表敬意吧,牧原避开牌子敲门,不等回应就转动握把。

格局像宽敞客厅的室内放着皮沙发,对面的窗户下摆了一张白色病床,仓田薰倚着枕头坐起来,仓田夫人在一旁陪着。

她一看到知佳子和牧原,瞪大了眼,夫人摆出迎击的姿态立刻起身。不等对方说话,牧原已先殷勤招呼:“小薰,身体好点没?”

少女没回答,一瞬间定定地瞪视着牧原,然后转头仰望母亲。

“请回吧。”仓田夫人的语气微微颤抖。“我女儿现在的状态,没办法和警方谈话。”

“我们只是来看看令媛有没有好一点。”知佳子沉稳地说道,“小薰和夫人都没有受伤吧?”

夫人听到这委婉的回答,反而好像陷入混乱。她别开视线,一双雪白的玉手忽握忽放,兀自反复地说“请回吧”。

“今天我们想请教的不是令媛,是夫人您。”牧原断然表明,直视着夫人。

夫人更慌了,像在扭绞看不见的毛巾似地扭着手腕。

“找我?做什么?”

仓田薰伸出纤细的小手轻触母亲的手臂。夫人停止无谓的扭动,只见指尖依然不停地颤抖。

“妈。”小薰以音量虽小却充满自信的声音喊着,“妈,这个人可以信任,告诉他没关系。”

知佳子屏息。牧原文风不动地挡在房门前。

“这个人知道,他亲眼看过。我知道。所以告诉他没关系。妈,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老是这样下去了,妈!”

那个一下子跟砧路子撒娇,一下子对知佳子出言不逊的歇斯底里小霸王已不见踪影。是那场发狂的意外,洗净了小薰心中沉淀的某种负面情感吗?在少女仰望母亲的眼眸中,蕴藏着知佳子从未见过的圣洁光辉。

“小薰……”

仓田夫人握住女儿的手。知佳子倒觉得她是在依赖女儿。小薰再次转脸看着牧原,用稚嫩却毫不迟疑的语气问道:“刑警先生,你很了解点火的人吧?”

牧原默默地点点头。接着,小薰看着知佳子。知佳子感觉口干舌燥。

“那位刑警小姐从一开始就怀疑我,认为是我放的火,虽然这是事实,但是我绝非刑警小姐所认为的那种人,我不是故意的,也不是为了好玩。所以,我讨厌刑警小姐。因为讨厌,所以烧了花瓶里的花。”

小薰越说越快,倾身向前并滔滔不绝。

“每次都是这样。我根本没那个意思,火却自己燃起来了。有时候是因为讨厌的人靠近我,或是说了我不爱听的话,不过有时候好端端的也会自动起火。比方说天气不好,我觉得很闷,考试成绩不理想,肚子痛之类的,即使只是这点小事也会起火,我也没办法。”

仓田夫人抱住小薰的头。“现在用不着说这些,你应该好好休息,知道吗?”

小薰闭嘴喘息,把脸埋进母亲的双臂中。仓田夫人抱紧女儿,转身面对知佳子和牧原。她的双眼充血,脸颊刻划着深深的皱纹,仿佛骤然老了十岁。

“这里不方便说话,而且我先生马上就到了……,江口小姐应该也会来,我们换个地方再谈吧。”

仓田夫人很在意别人的眼光。最后,在夫人的提议下,一行人走到医院专用的广大停车场,坐进夫人自己驾驶的座车内。那是一辆崭新的灰色进口轿车,知佳子坐在驾驶座,牧原和夫人则坐在后座。

“请你先移一下车好吗?”夫人还在担忧四周是否有人。“往里面一点,挪到其他车子后面。我先生如果来了,可能也会把车子停在这里。”

“不方便让你先生看到我们吗?”

对于牧原的问题,夫人没有立刻回答,倏然恍神的双眼失焦,然后缓缓地摇头。

“我先生……,不了解小薰。”

“您是指小薰的心理方面?还是她的超能力?”

夫人沮丧地点点头。“哪种解释都行,反正都是同一件事。”

知佳子缓缓转动方向盘,进口轿车的方向盘位于左侧,让她不太习惯。夫人从小皮包内取出手帕擦拭眼睛,接着用那条手帕捂着嘴,一直闭着眼。

“停在这附近可以吗?”知佳子尽量温柔地说,“暖气还没热起来,里面很冷吧,要不要我去买点热饮?”

夫人摇头。“不,不用了,谢谢!倒是请问有烟吗?”

牧原从外套内袋取出烟盒递上,夫人接了过来,掏了好几次才勉强取出一根烟。牧原替她点火,但她的手指不停发抖,烟一直无法点燃。

“谢谢。”夫人总算吸进一口,将烟吐出后,有点咳嗽。

“其实,我根本不抽烟。自从小薰到处放火,我很紧张才开始抽烟。”

“为了让小薰引起的火灾,看起来像是你抽烟不惯造成的?”

“对。”夫人捂着嘴,痉挛似地吃吃笑。“很傻吧?明知小薰引火根本不看场合,不管在学校或在路上。不过至少,家里的火灾看起来像是我造成的。”

石津知佳子的心情宛如秤锤,忽左忽右地大幅摆荡。她凝视着这个身心俱疲、令人同情的可怜母亲,很想全盘接受对方的说词。这个母亲的小女儿,单凭念力就能随意点火、烧毁物品、烧伤别人。她想要囫圃吞枣地接受这个事实,正因为有这种超能力,这对母女才会受到伤害、旁徨无助,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另一方面,在知佳子的性格中,冷静而讲求实际的那个部分,却又主张着健全的意见——这对母女只是两个不幸的病人,她们对于彼此的妄想症互相呼应,她们应该到专门的医疗机构治疗才能得救。知佳子还不能决定孰是孰非,也无法判别仓田夫人说的是真是假,所以现在找不出任何问题问她。因为以前,调教过知佳子的那位侦讯高手告诉她的第二个原则,就是“不要问那种无法预测对方会如何回答的问题”。

仓田夫人神经质地把那支没抽完、还很长的烟在烟灰缸里仔细摁熄。她摁得太用力了,香烟断成两截。牧原看着她做完这些动作,才缓缓开口。

“是什么时候?”

知佳子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审讯的语气。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女儿有那种能力?”

仓田夫人凝视着烟灰缸里折断的香烟。她的表情非常沉痛,仿佛折断的不是香烟而是她的手指,就像盯着沾满烟灰、躺在烟灰缸里的断指。

最后,她幽幽地说:“我一直很担心。”

“一直?”

“打从小薰还是婴儿时。不,打从那孩子还在我肚里时。”

知佳子的视线从夫人的侧脸移开,瞥向牧原。她不懂夫人的意思,或许牧原会懂。打从小薰还在肚里时?打从胎儿期?夫人的意思是说小薰——不,那时应该还是个连性别都不确定的胎儿——在母体内就能运用超能力烧毁家里的窗帘吗?

夫人忽然抬起脸,看着牧原。仿佛彼此都认为对方的脸孔非常眩目;抑或,对峙的是一个如果不仔细瞄准便难以射中靶心的箭靶,各自眯起眼睛锁定焦点。

“在病房,小薰已经跟我说过了。”夫人继续说,“那孩子说从你脑中看到你的记忆,一个浑身着火的小男孩的记忆。小薰说点火的人是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你当时也是个孩子,还发出可怕的叫声。”

知佳子想起小薰在仓田家发作的光景,也想起从她口中吐出的只字片语。

(是谁?那孩子是谁?)

(你怎么会知道?)

(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那个小男孩死了吗?”夫人间。

“对。”牧原简短回答。

“是你的亲人吧?”

“是我弟弟,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弟当时八岁。”

“啊。”夫人一手扶额。“真不幸。不过你到现在从来就没忘过吧?所以,连小薰也能轻易读到你的记忆。那孩子的……,读取记忆的能力其实不强,那方面的超能力几乎是附带的。当时能够读得这么清楚,应该是你的记忆对那孩子有一种非常切身的感受吧。”

“是念力纵火超能力吧?”

夫人并未回答牧原这么直接的问题,仍扶着额头半遮着脸继续说,“小薰跟我说,你相信这种力量,同时对于这种力量异常执著,所以你值得信任。她还说也许你能帮助我们,至少不会利用我们。所以刚才,她才会叫我把真相告诉你,因为我们终于遇到像你这样的人。”

驾驶座上的知佳子,很清楚自己并不在仓田薰所谓的“值得信任的人”之列,只因为与牧原搭档,现在才能同席。所以,她多少觉得有点尴尬。不过,有时候正因为处于局外才能冷静以对。夫人梦呓般的说词不可轻忽,她打起精神仔细聆听。

“我……,我想相信小薰,所以我就老实说吧。”夫人说着,叹了一口气,手心用力摩挲着额头,像个勇敢的孩子般仰起脸庞。

“我自己就有超能力。”

知佳子很惊讶,牧原却文风不动。

“我母亲也拥有同样的力量。想必你也知道,这种能力会遗传,至于跟性别有没有关系,我不清楚,至少在我的家族里,好像代代都是女人具有这种能力。”

“是以何种形式展现的?”牧原问道。那语气听起来理所当然,像是刑警在审问小气的窃贼,是否真的只偷了现金三万圆。

“我母亲偶尔会移动物体。不过,她的本领在其他地方,她能读取别人的心,真令人毛骨悚然。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读取记忆吧。”

夫人倏地放松脸颊,露出了笑容。

“我母亲以前是护士,负责急诊室里的工作,她能力很强,这是当然的。因为送来的病人或伤患就算昏迷不醒,只要我母亲摸摸那人的手,就能弄清楚来龙去脉。到现在我还记得,父亲曾经自豪又佩服地告诉我,有个幼稚园男童被救护车送进来时,已经陷入昏迷,呼吸困难,全身冒冶汗。据说他昏迷前曾经不断地呕吐,还哭喊着肚子痛。经急诊医生判断,应该是儿童常见的细菌性肠胃炎。可是,我坶亲立刻发现真相。当那孩子被抱上推车时,她已经‘看到’了。那孩子,吞下了整瓶搀有甜味的镇痛解热锭,以为那是糖果。换句话说,那孩子其实是阿斯匹灵中毒。

“我母亲是个聪明人,她巧妙地找了一个说词,让急诊医生发现这一点,立刻替那孩子进行洗胃。翌日,患者就康复了。我父亲当时在同一所医院担任内科医师,听到急诊室医生夸我母亲判断冷静,那天晚上还买了一束玫瑰花送她,并且对我说:你有一个全国最了不起的妈妈。”

这段甜美的回忆,不知不觉冲淡了夫人脸上的疲惫。

“您娘家在经营医院吧?”牧原问。

“嗯,我父亲接管家里的小诊所,然后与我母亲一起扩大规模。我认为母亲的超能力帮了很大的忙。”

“令尊令堂还健在吗?”

夫人遗憾地摇摇头。“不,他们都过世了。那时小薰还没出生,家业由我哥继承,我虽然担任理事长,其实只是挂名。”

“听您刚才的叙述,令堂好像是个幸福的异能者。”

夫人微微点头。“算是罕见的例子吧。不过,她也不是毫无烦恼,关于自己的超能力,就连在家人面前都得保密。”

“这么说,令尊不知道令堂有超能力?”

“不知道。就连我,

也是一直到自己开始出现超能力的征兆时,母亲才告诉我。我弟到现在还一无所知,我弟生的两个小孩都是男生,完全没有超能力的征兆,应该一辈子都会蒙在鼓里吧。对不起,可以再给我一根烟吗?”

夫人的手指没有刚才抖得那么厉害了。

“我父母真的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夫妻,我再也没见过那么相亲相爱、彼此信赖的夫妻。正因如此,母亲瞒着父亲,对她来说想必很痛苦吧。可是,她很害怕。”

“害怕?”

“对。她怕万一说出真相,我父亲开始对她产生怀疑或畏惧该怎么办。毕竟我母亲可以读取别人的记忆。牧原先生结婚了吗?”

“没有。”

夫人多少有点内疚地看着知佳子,问道:“那您呢?”

“我跟我先生有个念大学的儿子。”知佳子回答。

“那您或许可以想像,就算感情再好的夫妻,还是会有那么一、两个秘密不想让对方知道吧?正因为彼此尊重,才能建立成熟的信赖关系。因此我母亲害怕,万一把超能力的事情告诉我父亲,她与丈夫之间的关系会出现裂痕。正因为她深爱我父亲,所以无法说出真相。”

知佳子不发一语,夫人也不期待她回答。

“您是从什么时候察觉到自己有超能力,令堂又是何时跟您说明真相的?”牧原问道。

“在我十三岁那一年,和小薰现在一样的年纪。”

“您那时候以什么方式显现?”

夫人东张西望了一下,然后才说:“我嘛……,只能稍微移动一下物体。”

“念动能力吗?令堂也具有那种能力。”

“对,不过我的能力比我母亲差多了,无法靠自发性的意志力,这一点到现在还是。顶多只有在情绪激动时,像是被吓到或生气、难过时,我才会让桌上的东西飘浮,或是把椅子翻倒、把玻璃弄破而已。”

“请等一下。”知佳子第一次打岔。“之前小薰在府上发作时,桌上的茶具坏了,那是……”

夫人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对,没错。那是我造成的,因为我实在吓到了。”

知佳子朝牧原看了一眼,他好像在考虑什么似地眨眨眼。

“我还以为,那也是小薰的力量。”

“不,那孩子无法移动物体,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出现那种情形。虽然偶尔可以读取别人的记忆,但那方面,正如我刚才说的,还不够成熟。”

夫人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那孩子的力量,好像只集中在放火。”

在夫人的要求下,知佳子再次开动车子。大概是谈了太久,夫人似乎觉得喉咙不太舒服,于是牧原下车去买咖啡。

在牧原离开的这段期间,知佳子与仓田夫人纷纷不自然地别开了脸,两人之间隔着座椅靠背,以及一道常识与非常识的无形墙壁。

先妥协开口的是夫人。

“石津小姐……,我没叫错吧?”

“对,没错。”知佳子很紧张。这名美丽女子,在各方面都是与知佳子属于截然不同世界的人。虽然说的是同一种语言,但对知佳子来说,仓田就像外国人。

“小薰说你和牧原先生不同。”

“如果是指无条件相信世上具有超能力,单凭念力点火、移动物体或者触摸就可以读取对方的心事,那我们的确看法不同。”

夫人倏然一笑。“那么,你一定觉得我和小薰是一对很疯狂的母女吧。”

知佳子没说话,只是扬起嘴角努力挤出笑容。

“不过,就连我也看得出来,你和小薰正需要某种帮助。”

夫人说:“谢谢。”

这句坦诚的谢谢,蓦地打动了知佳子的心。仓田夫人朝着这边低着头,那清丽的侧脸令知佳子想起很久以前,当自己还是个多愁善感的学生时,班上那个与她并桌而坐的腼腆美少女。

牧原回来了。一上车,关上车门,立刻问道:“你先生的车,是深蓝色的BMW?”

仓田夫人瞪大了眼。“对,没错。”

“他自己开车?”

“对。”

“身高大约一百七十公分,体格结实?”

“是的。”

“我刚才看到那辆车开到医院正前方,一个男人下车到柜台打听小薰的病房。”

夫人的表情僵硬。“那是我先生。”

“仓田夫人。”知佳子搭着座椅探出身子。“我觉得,你好像很怕你先生?”

牧原想说什么,但夫人已抢先回答:“对,我怕他,怕得不得了。之前,我有好几次想带小薰逃出那个家。”

“为什么?”

这一次,夫人迟疑着没有回答,仿佛好不容易才发现言语这个惟一的逃生口,内心的种种情感顿时一涌而出,却不知道应该释放哪一个。

“我看,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吧。”牧原说,“令堂在令尊面前隐瞒了自己的超能力,就连对你,也是确定你有超能力以后才向你表明。当时,她是怎么说的?关于家族中的女性成员具有这种能力,这是谁告诉令堂的?”

“我母亲……,是听她外婆讲的,不过她外婆并没有超能力。”

“完全没有?”

“对。我母亲的母亲没有,她外婆也没有。不过她外婆说,自己的姑姑……,该怎么说呢,在那个年代,应该算是一种女巫吧,听说有时候会被神明附体,靠起乩算命来维持生计。不过,由于太古怪了,很少有人上门委托,生活过得很辛苦。在我外曾祖母的亲戚之间,很忌讳提起那个人,据说他们已经与她断绝亲戚关系,不过外曾祖母倒是见过那个人几次……。对于外曾祖母的父亲来说,那个人毕竟是亲姐姐,所以曾经私下接济过她吧。”

“女巫吗……?算命啊。”

“说不定,她也看得到别人的记忆。她的一生很不幸,晚年还在医院里待了十年以上,然后孤伶伶地死去了。”

夫人微微发抖。

“外曾祖母听她父亲说:家族中偶尔会出现像姑姑那样的人,而且都是女性,如果你婚后有了小孩一定要小心。即使,外曾祖母再三追问,她父亲也只是含糊其辞,不肯明白告诉她,不过,外曾祖母说,她父亲好像还一脸严肃地吩咐:如果你生下来的孩子与众不同,等到那孩子初潮来时就看得出来,所以你一定要注意,我本来也很担心你,幸好你很正常。”

“原来如此……”牧原深深点头。

“令堂的外婆不是异能者,令堂的母亲也是普通人,是吧?”

“对。”

“换言之,那就是基因带原者,等到令堂这一代才开始发挥能力。而你,力量虽弱但也同样有超能力。”

“对……”

“令堂在你和仓田先生结婚时,一定很担心你婚后也会出现跟她一样的烦恼吧?”

“她非常担心。”

“可是,你最后还是结婚了。”

“对。当时,我以为那是正确的选择。”夫人像是勉强辩解似地扬起嘴角。“我也说过很多次了,我自己只有微弱的超能力,我以为没问题。”

从刚才起,仓田夫人就把秘密衣柜的抽屉一一打开来给他们看。但,还有一个抽屉没打开。现在,她遮住了那个抽屉的把手。

“对于我先生,我……,把超能力的事情全都告柝他了。那时,我们已经交往了一年,我先生提起结婚的事。”

夫人终于拉开最后一个秘密抽屉。

“结果,我先生听了非常……,非常感兴趣,他很想知道细节,也立刻去见了我母亲。当时,我先生已经在工作,是个初出茅庐的银行行员,工作很忙,连周日都难得休假。可是,为了确认我母亲的记忆,他还是设法抽出时间亲自调查,自己应付不来的,就委托征信社一一确认。”

夫人扭头,茫然望着车窗外。

“当时,我以为那是他表现诚意的一种方式,为了了解我才那样做。实际上,我先生也这么说。他说是因为爱我,才想更了解我,他还说我们当然不会分手,他很想跟我结婚。而我……”

夫人忽然喉头一哽,噤口不语。她的双眼湿润。

“而我,那时相信了。”

那时相信了。用的是过去式。

“那时很幸福。”夫人猛然缩着下巴,仰着脸继续说,“我以为不用像母亲那样烦恼,真是幸运,我母亲也替我高兴。不久,我母亲病倒了,临终前,她把我叫到病床边,拜托我照顾弟弟。她说:等那孩子结婚,如果生了女儿,你和仓田先生一定要好好开导。我母亲那时就是这么信赖仓田。因此,她走得很安祥。等母亲过了七七忌日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对,我怀了小薰。”

一滴眼泪沿着眼角流出,夫人用指尖抹去。

“我很不安,自从产检确定怀的是女孩,我担心得连饭都吃不下,有段时期还得住院。幸好,我的超能力不强,才能拥有现在的幸福,但是这孩子就不一定了。说不定,她一生下来就会连同我的份,集中为更强大的超能力。想到这里,我就失去信心,不知道该不该生下这孩子。

“我先生看我这样就骂我,但也鼓励我。小薰平安诞生时,他高兴得要命。那孩子,打从婴儿时期就是个漂亮娃儿。我先生骄傲极了,还被护士取笑呢。”

小薰就这样健康长大。对夫人来说,潜在的不安虽然从未消失,但孩子的成长还是令人满心喜悦。丈夫在精神上的支持也很可靠……

然后,夫人就像砰地丢出东西般地说:“可是,小薰果然也是异能者。”

知佳子不禁紧握着放在膝上的双手。

“最先出现的征兆,是那孩子开始坐学步车的时候。比方说,小薰躺在婴儿床上,明明没人去碰学步车,车子会从房间一端自动滑到另一端;会敲锣的玩具兔,明明没装电池也会自己动起来;小薰房间里的小东西经常自己换位置,害我老是要找很久。

“虽然都是些小事,但那的确是念动能力的征兆。我很绝望,我先生却不这么觉得。他说纵使具有这种能力,也不见得未来一片黑暗,而且他还想再生第二个。我不愿意,我说有小薰已经够了,光是想到要怎么给这孩子一个平顺的人生,就已经费尽力气了。

“我先生仔细观察小薰的日常生活。他的好奇心之强,甚至远超过我。当时我就应该怀疑的,因为太奇怪了,对吧?他根本不是担心,而是基于好奇。可是那时,我以为这也是关爱的表现……,也许心底隐约觉得不对劲,但我还是勉强压抑那个念头,没去揣测我先生的真意。”

夫人大大地吐出一口气。

“直到两年前,小薰十一岁时,初潮来了。就从那时候起,那孩子开始点火了。”

是花瓶里的人造花起火。

“起先只是小火。不是桌巾边缘烧焦,就是壁纸变黄,或是布偶的胡须熔化。可是渐渐地,越来越夸张,后来连我们夫妻都看得到燃烧的火焰。放火能力一觉醒,念动能力立刻消失无踪,简直就像预告片。

“我知道超能力的展现方式因人而异。可是,点火还是第一次听说,我怀疑这世上真有这种事吗?我把小薰叫来,抱着她,问她是怎么回事。那孩子,好像也不是刻意的。渐渐地,她也开始害怕了。只要一激动,她就会自行起火。那孩子很聪明,也完全了解我的意思,不过说穿了,这就像天天抱着一管随时会自行击发的枪,那孩子变得很不稳定,也开始有点自闭。”

夫人闭上双眼,再睁开,回头看着牧原与知佳子,继续说:

“那孩子很难管教……,你一定这么认为吧?”

这个问题是针对知佳子问的。

“她对自己喜欢的人,简直就像欢场女子对寻芳客一样缠着不放。相对的,只要对于对方印象不好,她的态度会变得非常恶劣。其实那是她极力表现的防卫反应。在喜欢的人面前,她除了‘我喜欢这个人’之外再无其他情感,一心一意只想黏着人家。对于讨厌的人,或是可能会讨厌的人,为了防止自己哪一天失控,她打从一开始就保持距离。”

知佳子问:“今天曾经提过小薰的同学因火灾受伤,是夫人出的医疗费,对吧?那时,我看到小薰一脸铁青,那是怎么回事?”

夫人以双手按着脸颊,痛苦地低下头。“我跟她说过,就算在外头引发火灾,也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你不是故意的,你没有错,所以你要装作若无其事。小薰或许不太愿意,不过还是乖乖听我的。可是,我嘴上这么说,却跑去跟受伤的小孩道歉——这一点大概让她很震惊吧。其实,我只是怕小薰知道了会觉得没面子,所以才一直瞒着她。”

“真是难为您了。”牧原说。这句安慰太正常,反而显得突兀。

“不,小薰惊讶的是,妈妈没把探望同学

的事情告诉她吧。以夫人现在的立场,如果还对小薰不够坦白,我认为不太妥当。”

夫人倏然抬眼,凝视着知佳子。那一瞬间,知佳子觉得,无论自己再怎么无法认同这种荒唐的论调、对超能力的理解多么贫乏,她与夫人之间还是有一种牧原缺少的连结器。

那就是母亲。为人母的身分。

牧原咳了一下。“关于一连串可疑火灾,是谁最先报警?”

“是江口小姐。我本来很反对,可是如果表现得太明显反而会启人疑窦,所以只好顺从她。反正,学校里也发生了火灾。”

“如果只有你们在场,就不会报警了?”

“不知道。不过,如果只有我先生,八成不会报警。”

牧原看着知佳子,使了一个别有含意的眼色。知佳子抢先问道:

“夫人,刚才你说很怕你先生吧?听你的口气,以前本来很相信丈夫的,现在却正好相反,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

夫人第一次用这个称呼。不是“仓田”也不是“我丈夫”或“我先生”,而是像指称某个身分不明的人物般,称他为“那个人”。

“那个人,很高兴小薰拥有那种受人诅咒的力量。对,他高兴得快疯了。”

“为什么?”

“因为有利用价值,可以把小薰当成武器。”

夫人的声音变得急切,眼底闪现强烈的光芒。

“那个人,属于某个我不太清楚的组织。不,不是公司,是一种……,该怎么说呢……,大概像警察吧。不,也不对……”她咬着唇,烦躁地思考。然后,眼睛一亮。

“对,是自卫团。那个人第一次跟我提起时,就是用这个字眼,他说是一种自卫组织。”

“保护什么来抵抗什么?”

夫人轻蔑异常地耸耸肩。当然,这动作不是针对牧原和知佳子,而是对她正在叙述的内容。

“他说要保护正义,对抗不健全的法律。也就是说,要对法律无法制裁的罪犯处以私刑。很可笑吧?跟电影一样,简直是编故事。”

牧原又眯起眼睛。“像小薰这种强大的异能者,可以替那个组织效力?”

“对,没错。那个人,从一开始就在打这个主意,他就是为了这个才跟我结婚的。”夫人转身,不层地吐出这句话。“什么爱情,连一丁点也没有!”

“请你冷静,不要激动。”

知佳子伸手制止,夫人又用双手蒙住脸,维持这个姿势,继续喃喃说道:“小薰开始放火以后,那个人大喜过望,口口声声说总算没白等,一直想生个像小薰这样的孩子。甚至还说,这孩子也许会成为救世主,不必动一根手指头,就可以烧死一百个人,也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他说用这种方法,消灭那些不该留在世界上的衣冠禽兽就是这孩子的天职,她就是为此而生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父亲,忍心赋予亲生骨肉这种义务?小薰是人,不是喷火器也不是炸弹。可是那个人,却想把小薰训练成杀手,让她学会控制这种超能力,然后替组织工作!”

“夫人。”

“我不答应,我不想把小薰交给他!”

“夫人,你振作一点。”

夫人被牧原抓着肩膀,痛哭失声。好一阵子,牧原和知佳子就这么静静地听着夫人嚎啕大哭。

等到夫人的哭声渐趋平息转为啜泣,牧原才问:“夫人,关于那个‘组织’,仓田先生有没有提过什么具体内容?比方说,是哪种组织结构,在哪种场所,有哪些人参加。”

夫人擦擦眼泪,抽泣着抬起脸。

“不知道。他只说那绝不是可疑组织。他说参加者都是正派的社会人士,干部当中还有政界大老和财金界的人。”

“他们从哪得到活动资金?”

不知道,夫人说着摇头。

“那么仓田先生是什么时候加入那个组织的?这一点他没提过吗?”

“他说从他父亲那一代就开始参加了。那个组织好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成立。起先,据说是为了秘密制裁无法无天的进驻军,才成立这个自卫团。”

那一幕在早已被遗忘的昭和时期;也就是日本无条件投降以后,被美国进驻军占领、统治的时代。无论GHQ这个统治组织多么合理公正,多么具有机能性;无论麦克阿瑟是多么正直的硬汉,在实际统治败战国人民的美国大兵之中,确实有些恶徒犯下了日本当时无法制裁的残酷罪行。在那个时代,在见不到阳光的水面下,日本人为了铲除这些被强行带进来的恶行,于是组成了自卫团……

“组织的名称是什么?仓田先生跟你说过吗?”

夫人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索。最后,再次摇摇头。

“不知道。也许说过,可是我那时心慌意乱。不过,他警告过我,就算把组织的事情说出去也没有用。这一点,他倒是再三说过。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有那种组织。可是,只要我肯把小薰交给他们,并且保持沉默,他说组织会很尊敬我这个小薰的母亲,如果我……,我再生一个孩子,组织全体都会很感激。因为,那孩子可能也会有超能力。”

知佳子不禁咕哝:“太过分了,把女人当成生产工具。”

“可是那个人,打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我只是替他生下理想小孩的女人。仓田他,从我们婚后就一直有外遇。”

夫人笑得很茫然。

“那个人在小薰……,开始发挥纵火超能力时曾经说过,你别怕,爸爸以你为傲。他还说,在这世界上,爸爸最爱小薰,为了小薰什么都愿意做,为了保护小薰不惜与任何人为敌。我实在不懂。那个人是以父亲的身分立下这种誓言吗?还是说,他那么在乎小薰,其实与军人宝贝自己的配枪一样?”

知佳子说不出话来,只能对着夫人点点头。夫人被泪水濡湿的双眼,这时倏然一亮。

“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

“那个人曾经说过,他说他是小薰的守护者,还说小薰也将成为守护者之一。”

“守护者?”知佳子说。

“小薰也会成为一员——这么说来,这就是组织的名称罗?可是听起来好像怪怪的。”

“守护者……”牧原低语。“是Guardian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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