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贡瓦尔·拉尔森洗过澡、神清气爽地走进国王岛警察局凶杀组的办公室时,完全不知道马尔姆的案件进展到什么程度。那天是星期一,三月二十五日,是他休完病假后上班的第一天。

上星期:二跟马克斯·卡尔松冲突过后,他就不接电话了,报纸在登出马德莱娜·奥尔森去世的消息后,对火灾的事也不再有只言片语的报道。虽然迟早他会得到奖章,但他的英勇事迹以及这件不幸的事都已是逝去的昨日新闻,贡瓦尔·拉尔森的名字已消失在大众记忆中极其隐秘的一角。世界是邪恶而且充满了各种头版新闻的。自杀在瑞典报界并不是被大家认可的新闻,一方面是基于宗教的理由,一方面是因为这样的事件委实太多了,即使是火灾夺走了三条人命,也不是什么可以持续报道的宝贵新闻。此外,警方也不值得大肆褒扬,除非他们能断绝毒品走私,或完善处理那些数不清的示威事件,再不然就是确保民众能在街上自由安全地行动等等。

因此,当贡瓦尔看到刚与哈马尔开完会,鱼贯而出的那一大堆人时,真是目瞪口呆,满脸藏不住的惊讶。梅兰德、埃克、勒恩、斯特伦格伦都在,更别提马丁·贝克和科里贝尔了,后面这两个人除非必要,他绝对不想跟他们说话。连斯卡基都在走廊上匆忙地来去,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想向他跟随着的大人学样。

“他妈的出了什么事?”贡瓦尔问道。

“呃,哈马尔正要决定行动总部是设在这里还是瓦斯贝加。”

勒恩沮丧地回答。

“我们在找谁?”

“一个叫做奥洛夫松的人,贝蒂尔·奥洛夫松。”

“奥洛夫松?”

“你最好看看这个。”梅兰德用烟斗敲了敲一沓打好字的文件。

贡瓦尔拿过来,越看两道浓眉皱得越厉害,脸上的表情则更加困惑。最后他放下文件,不能置信地说:

“这什么意思?开玩笑吗?”

“很不幸,不是在开玩笑。”梅兰德回道。

“纵火是一回事,但是在床垫里放定时炸弹……你是说,有人真的把它当真?”

勒恩阴郁地点点头。

“真的有那种东西吗?”

“呃,耶尔默说有的,说刚开始是在阿尔及利亚发现的。”

“阿尔及利亚?”

“在南美洲一些地方也很流行。”梅兰德说。

“那个叫奥洛夫松的又怎么了?他在哪儿?”

“失踪了。”勒恩简单扼要地回答。

“失踪?”

“他说要出国,但没人知道他身在何处,国际警察也找不到他。”

贡瓦尔拿裁纸刀在两颗大门牙之间抠着,陷入沉思。梅兰德清清喉咙,走了出去。马丁·贝克和科里贝尔则走进来。

“奥洛夫松,”贡瓦尔自言自语,“就是他给马克斯·卡尔松提供毒品,将走私的酒运给罗特,同时也是马尔姆偷车的幕后主使。”

“马尔姆在索德拉来被拦截下来时,他车上的牌照登记的就是奥洛夫松的名字,”马丁·贝克说,“就是因为要把他缉拿归案,窃盗组的人才会急着监视马尔姆。他们在等奥洛夫松现身,而且认为马尔姆为了自保,会愿意出来作证。”

“所以在这整个事件里,奥洛夫松就是关键人物了。他的名字一再出现。”

“你以为我们没发现这一点吗?”科里贝尔说,语气透着极端厌恶。

“所以,只要出去把这人抓到就好啦,”贡瓦尔得意地说,“一定是他放火烧的房子。”

“那家伙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科里贝尔说,“你还没搞懂吗?”

“干吗不在报纸登寻人启事?”

“好把他吓走?”马丁·贝克问道。

“已经失踪的人,如何把他吓走?”

科里贝尔很受不了地横了他一眼,耸耸肩。

“笨也要有个限度!”他说道。

“只要奥洛夫松认为我们以为马尔姆是自杀的、煤气爆炸纯属意外,他就会自以为安全。”马丁·贝克耐着性子解释。

“那他干吗还躲着不露面?”

“这问题问得好。”勒恩说。

“说到问题,我倒有一个要问你,”科里贝尔两眼望着天花板说,“上星期五我找缉毒组的雅克森谈过,他说星期二马克斯·卡尔松被带过来的时候,看起来好像被人放到绞肉机里绞过一样。‘那个人’不知道指的是谁?”

“卡尔松承认是奥洛夫松供货给他、罗特以及马尔姆的。”

贡瓦尔回道。

“他现在不这么说了。”

“是吗?他当时可是这么跟我说的。”

“什么时候?当你询问他的时候?”

“没错。”贡瓦尔回道,毫不退让。

马丁·贝克抽出一根佛罗里达牌香烟,捏捏过滤嘴,说:

“我以前就跟你说过,现在再重复一次:贡瓦尔,你这样早晚会出事的。”

电话响起,勒恩接起来。

贡瓦尔不以为然地打个呵欠。

“是吗,你是这样想的吗?”

“不只是这样想,”马丁·贝克严肃地说,“是确信如此。”

“不可能,”勒恩对着话筒说,“不见了?但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东西能凭空消失。呃,我当然知道他很伤心……什么……跟他说我爱他,告诉他东西丢了哭是没有用的。譬如说,我们这里就有人消失啦,如果我只是坐下来哭呢?如果有东西或是有人不见了,应该要……什么?”

每个人都带着问号看着他。

“是的,就是这样,去找,一直到找着为止。”勒恩说完,用力挂上话筒。

“什么不见了?”科里贝尔问他。

“呃,我老婆——”

“什么?”贡瓦尔叫道,“温达不见了?”

“不是,”勒恩说,“前天我儿子过生日,我送他一辆消防车,花了我三十二克朗五十欧尔。现在却搞丢了,就在我们自己家里。现在他哭着要再买一辆。不见了?哼!真是见鬼。就在家里啊,这么大的一个东西。”

他伸出两根手指。

“是吗?那很大呢。”科里贝尔说。

勒恩仍坐在那里,两只手指向上伸着。

“很大,你说得完全对。一整辆消防车就这样不见了,这么大一辆呢。花了三十二克朗五十欧尔。”

房里一片沉寂。

贡瓦尔皱着眉,直勾勾地看着勒恩,最后自言自语地说:

“失踪的消防车……”

勒恩不解地望着他。

“有人跟萨克里松谈过吗?”贡瓦尔突然问道,“那个玛丽亚分局的笨蛋。”

“有的,”马丁·贝克回道,“他一无所知。他说马尔姆独自在鹿角街的一家啤酒屋坐到八点关门,然后回家。萨克里松跟踪他回家,在外头冻了三个小时。这段时间他看到三个人进入那栋楼,其中一人现在已经死了,另一个被逮捕。然后你就出现了。”

“我想的不是这个。”贡瓦尔说。

说完他就站起来,走出去。

“他怎么了?”勒恩问道。

“大概没什么吧。”科里贝尔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一直在想,贡瓦尔怎么会叫勒恩老婆的名字叫得那么顺口。他压根儿不知道勒恩已经有了老婆。这是因为他太缺乏观察力吗?

贡瓦尔想的则是,如果连一个警察都这么难找,怎么可能抓到失踪的凶手?

傍晚五点了,他已经找萨克里松找了六个小时。他在城里来来回回地跑,像无头苍蝇似的。玛丽亚分局的人说萨克里松已经下班了。电话一直没人接,最后有人告诉他萨克里松可能游泳去了。去哪儿游?也许在卧客舒澡堂,澡堂在城西,往去法灵比的路上。但是萨克里松不在那儿,反倒有另外几个警察在。

他们热心地告诉他,从没见过一个叫萨克里松的同事,也许他去的是爱力士达澡堂,那边也排有警察的游泳训练时段。所以贡瓦尔又一次穿过这个灰蒙蒙、寒冷、刮风、到处有人在发抖的都市。爱力士达澡堂男子部门的管理员非常不友善,坚持说不换衣服就不能到游泳池去。从蒸汽房出来的几个裸男说他们是警察,也认得萨克里松,但是他们已经有好几天没看到他了。

事情就是这样子,一直白费工夫。

现在他站在索尔街一栋很旧但保养良好的公寓一楼,生气地盯着一扇黑褐色的门。门上的信箱上贴着一张白色的硬纸卡,上面很小心地用圆珠笔整洁地写着“萨克里松”,名字周围则用绿色圆珠笔很仔细地画上某种特别的藤纹装饰。

他按过门铃,敲过,甚至踢过门,但是毫无反应,反倒是住隔壁的一个老女人探出头来生气地对他瞪眼。贡瓦尔生气地用力回瞪过去,那老女人马上躲回门后,然后响起上安全锁链和门栓的声音,也许接下来她还会把家具拖过来挡门。

贡瓦尔抓抓下巴,不太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办。是写个字条塞到他的信箱里,还是直接给他写在信箱上那张讨厌的硬纸卡上?

大楼的前门打开,有个年约三十五岁的女人走进来。她提着两个纸袋,里面装满食物,她边朝电梯走去边紧张地看了看贡瓦尔。

“请问——”

“什么事?”她紧张地问。

“我在找一位住在这里的警察。”

“哦,是萨克里松?”

“是的。”

“那位侦查员是吧?”

“什么?”

“萨克里松探员。就是把人从着火的房子里救出来那位,对不对?”

贡瓦尔直直地看着她,最后说:

“是的,那应该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们都非常以他为荣。”那女人说。

“哦,当然。”

“他是我们这里的警卫,”她对他说,“很尽责的,做得很好。”

“哦。”

“不过挺严格的,把小孩儿管得服服帖帖的,有时还戴上帽子吓唬他们。”

“帽子?”

“对,他在蒸汽锅炉房里有一顶警帽。”

“蒸汽锅炉房?”

“是啊。你有没有去那里找他?他通常在那下面工作。你去敲门的话,也许他会开门。”

她往电梯走一步,然后停下来对着贡瓦尔咯咯笑。

“我希望你不是来找麻烦的,”她说,“萨克里松可不是好惹的。”

贡瓦尔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直到那部嘎吱叫的电梯从视野中消失才回过神来。然后他迅速大踏步走向通往地下室的门,下了旋转石梯,在一个防火门前停下来。他用两手抓住门把手,但无法撼动它。

他用拳头擂,门还是不动。他转过身,用脚跟猛踢了五次。

厚铁片发出震耳的声音。

突然,有反应了。

门的另一边传来很有权威的声音:“滚开!”

因为过去几分钟的经历实在令贡瓦尔太过吃惊了,他一时无法马上反应过来。

“不准在这儿玩,”那声音闷闷的,带着警告意味。“我早告诉过你们了,我只说一遍。”

“开门!”贡瓦尔吼道,“在我把整栋大楼敲烂之前你最好把门打开。”

十秒钟的沉默。然后粗大的铁铰链开始嘎吱作响,门慢慢地打开,发出很大的声音。萨克里松的头探出来,脸上的表情又惊讶又惶恐。

“哦,”他说,“哦,我的天,对不起……我不知道……”

贡瓦尔把他推到一边,踏进蒸汽锅炉房。进去后,他站住,惊奇地看着四周。

蒸汽锅炉房整理得一尘不染。地上有张用塑料彩条编织成的鲜艳地毯,在锅炉对面有张白色的、有铸铁桌脚的咖啡桌,桌面是圆形的。此外还有两把藤椅,椅垫是蓝、橘二色的格子布,还有一大块花布及手绘的红花瓶,里头插着四红两黄六枝塑料郁金香。另外,有一个绿瓷烟灰缸、一瓶柠檬汁、一个玻璃杯以及一本摊开的杂志。墙上挂着两样东西,一顶警帽,以及国王陛下的肖像。杂志则是那种犯罪题材的,一半是脱衣女郎,一半是窜改或夸大到完全失真的古典刑事案件。杂志摊开着,萨克里松若不是在看一篇标题为《疯狂医师将两名裸女分尸六十大块》的文章,就是正在欣赏一整页的裸女像。那女郎皮肤粉亮,胸部硕大,跟许多人睡过的私处阴毛剃得干干净净,用两根指头指着,向读者做出邀请状。

萨克里松穿着内衣和暗蓝色的制服裤,脚上趿着拖鞋。

房里温度很高。

贡瓦尔一言不发,只是自在悠游地彻底审视这房间里的各种布置细节。萨克里松眼睛跟着他转,不安地把重心在两只脚上换来换去。最后,他似乎觉得用

比较轻松的语气会好一些,遂勉强装出愉快的声音说:

“呃,既然要在一个地方工作,就得把它布置得好看点儿,对不对?”

“你就是拿那个来吓小孩儿的吗?”贡瓦尔指着警帽问道。

萨克里松一下子满脸通红。

“我不认为——”他张口想说什么,但贡瓦尔马上打断他的话。

“我不是来这里跟你讨论管小孩儿或怎样做室内装饰的。”

“哦。”萨克里松谦卑地说。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当你到盾牌街的火灾现场,开始营救那些人之前,你曾发着抖说什么‘消防车早该到了’。你那是什么意思?”

“呃,我……我的意思是……当我说……我没有……”

“别在那里唠叨一堆没人听得懂的废话。直接回答我。”

“呃,我走到玫瑰园街时看到火,就往回跑,到最近的电话亭打电话。报警中心告诉我说有人已经打过电话,消防车已经到了。”

“那,车来了吗?”

“没有,可是……”萨克里松沉默下来。

“可是什么?”

“报警中心那个接线员确实是这么说的。他说,我们已经派一辆云梯车过去了,已经到了。”

“怎么可能?难道那辆见鬼的消防车在半路上消失了?”

“我不知道。”萨克里松困惑地说。

“你义跑了一趟,对不对?”

“是的,当你……当你……”

“这次报警中心的人怎么说?”

“我不知道。第二次我用的是警报箱。”

“但是你第一次是在电话亭报警的?”

“是的,当时我离电话亭比较近。我跑去打电话,然后报警中心说——”

“说一辆云梯车已经到现场了。是的,是的,我已经听你说过了。但是第二:次他们怎么说?”

“我……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

“我当时可能太激动了。”萨克里松含混地说。

“警察也接到火警通知了,对不对?”

“是……我想应该是,总之……我是说……”

“那应该赶到现场的警车呢?他们也消失了吗?”

穿着内衣及制服裤的人认命地摇摇头。

“不知道。”他苦闷地回答。

贡瓦尔瞪着他,提高声音:“你怎么会笨成这样?这么重要的事竟然没跟任何人报告!”

“什么?我应该报告什么?”

“报告说,当你打电话叫消防车时,已经有人给他们打过电话!还有消防车居然不见了!譬如,第一通报警的电话是谁打的?有没有人问过你这个问题?你明知我请了病假,对不对?我说错了吗?”

“没有。可是,我不明白——”

“我的老天爷,我看你还真是不懂。你不记得第二次报警中心的人说了什么,那你记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

“有火灾,有火灾……之类的。我……我当时有点儿惊慌,加上一路奔跑。”

“有火灾,有火灾?你完全没有提到火灾现场在哪儿吗?”

“提了,当然提了。我想我当时喊——至少是很大声地叫道:‘盾牌街有火灾!’对,就是这样,然后消防车就来了。”

“他们没跟你说消防车已经在现场了?我是指,你打电话的时候?”

“没有。”萨克里松想了一会儿。“那辆车还是没出现,对不对?”他怯怯地问道。

“可是第一次呢?当你从电话亭打电话报警时,你喊的也是同样的话吗?说盾牌街有火灾?”

“没有,我去电话亭打电话时,心情还没那么激动。所以我给的是正确的住址。”

“正确的住址?”

“是的,环路三十七号。”

“可是那房子是在盾牌街。”

“对,但是正确的地址是环路三十七号。大概是这样邮差比较好找吧。”

“比较好找?”贡瓦尔皱起眉头。“这事你确定吗?”

“是的。我们去玛丽亚分局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熟悉第二管区里的所有街道和地址。”

“所以当你去电话亭打电话时,你说的是环路三十七号,但是第二次报警时说的是盾牌街。”

“是的,我想是这样没错。每个人都知道环路三十七号就在盾牌街。”

“我就不知道。”

“我是指熟悉第二管区的人。”

贡瓦尔似乎有片刻的窘迫,然后他说:

“这件事透着可疑。”

“可疑?”

贡瓦尔走到桌旁,看着摊开的杂志。萨克里松溜过他身达想把杂志抽过来,但贡瓦尔把他毛茸茸的大手往上头一盖,说:

“不对,应该是六十八。”

“什么?”

“那个英国医生,拉克斯顿医生,他把他老婆和女佣锯成六十八块。而且两个人都不是裸体。再见。”

贡瓦尔离开索尔街那间蒸汽锅炉房,开车回家。他一把钥匙插入公寓的锁孔,就把工作完全抛诸脑后,一直要到次日早晨,坐到办公桌前,才又开始动脑筋。

真是令人困惑,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他不得不找勒恩商量。

“真是他妈的奇怪,”他说,“我真搞不懂!”

“什么?”

“哦,就是关于消防车失踪的那件事。”

“对啊,真是我所碰过最奇怪的事。”勒恩说。

“哦,原来你也在想这件事吗?”

“是啊。自从我儿子说它不见了以后,我就一直在想。他一直都没出去——他感冒,得待在家里——可是那车子就这样凭空在房子里消失了。”

“你真会笨到以为我站在这儿是要跟你讨论你弄丢的玩具吗?”

“那不然你要讨论什么?”

贡瓦尔解释完之后,勒恩搔搔鼻子,说:

“你有没有问过消防队?”

“问了,刚刚才打过电话。接我电话那个人听起来脯子不够用的。”

“搞不好他还觉得你脑子不够用呢。”

“哈!”贡瓦尔嗤之以鼻。他离开时用力地关上了门。

次日,三月二十七日,星期三早上,有场关于调查结果的简报,但简报的结论简单说来就是一无所获。奥洛夫松跟一星期前发出失踪通告时一样,仍旧下落不明。他们发掘出不少他的事,譬如他有毒瘾,是职业惯犯等等,但这些是以前就知道的。全国都在通缉他,夸张点儿说,甚至是通过国际刑警全球通缉了。成千的照片、指纹、说明被派发出去。因为消息并未通过报纸、收音机或电视传播给普通百姓,所以虽然陆续有一些毫无价值的密报进来,但是谢天谢地,不算很多。在黑社会方面,打探的结果十分有限,也可说是毫无用处。反正,自从一月底或二月初之后就没人见过奥洛夫松了。有人说他出了国,但国外也没人看到他。

“我们必须找到他,”哈马尔极力强调,“现在,马上。”

他所说的总括起来大概就这么一句话。

“那样的指示实在不怎么有建设性。”科里贝尔抱怨道。

开完会后,他坐在马丁·贝克的桌前,漠然地晃着腿,小心地说。

梅兰德向后靠,肩膀顶着椅背,双腿交叉向前伸。他用牙齿咬着烟嘴,双眼半闭。

“你在干吗?”科里贝尔问他。

“他在思考。”马丁·贝克替他回答。

“对,我看得出来,感谢主。但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想警察有一项很根本的缺点。”梅兰德说。

“是嘛,是什么?”

“缺乏想象力。”

“最没想象力的人还说这种话?”

“对,我就是身受其害,”梅兰德平静地说,“我在想,本案是不是又是典型缺乏想象力的案子?是不是搜索行动太流于狭隘?”

“我的想象力可没毛病。”科里贝尔说。

“等一等,”马丁·贝克说,“能不能进一步解释一下?”

他站在门的入口处,那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他举着手肘,靠在档案柜上。

“一开始我们都认定了煤气是意外爆炸,”梅兰德说,“最后总算有证据清楚地显示,有人试图用一枚精巧的炸弹杀死马尔姆,整个搜索的方向随即再清晰不过:我们务必将奥洛夫松找到。这也就是在暗示说,案子是奥洛夫松干的。我们就朝着这个既定的方向一直追,像戴着眼罩的猎犬一样。搞不好到头来是冲进了死胡同。”

“‘冲’字形容得好。”科里贝尔无精打采地说。

“这是一个一再重复的错误,成千上百的重要调查都因为这样糟蹋掉了。警察找到自认为关键的事实,这些事实指向特定的方向,所有的调查便全都针对那个方向,其他的看法不是被压抑便是被抛弃。最有嫌疑的通常就是作案的人,但并不表示事情就一定如此。就是因为警察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世界上才会有那么多罪犯逍遥法外。假设现存有人找到了奥洛夫松一一他或许正坐在巴黎某家餐厅外头,或在西班牙或摩洛哥某家旅馆的阳台上,而他能证明过去两个月他都坐在那里,那我们怎么办?”

“你是说,我们根本别去管奥洛夫松了吗?”科里贝尔问。

“不是。马尔姆对他构成威胁,这在马尔姆被抓时他就知道了。所以他当然是最有嫌疑的。我们绝对有百分之百的理由要把他找出来。但是我们忘了他也可能根本与火灾无关,对我们毫无用处。假如最后我们发现他只是卖毒品,在几辆车上装假车牌,那本案的调查不就碰壁了?那些事跟我们这案子根本是不相干的。”

“奥洛夫松跟这事没关系才怪。”

“没错,但有时偏就会有怪事。譬如马尔姆自杀的同时有人要暗杀他,就是很奇特的巧合。在火灾现场调查时这也把我蒙过去了。另一件显然没人注意到的怪事是:火灾发生至今已经快三个星期了,这期间没有任何人见过奥洛夫松或接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也因为如此,有人就下了某些结论。但是,其实就我们所知,在那场火灾之前,已经有整整一个月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了呀。”

马丁·贝克站直身体,深思着说:

“是啊,没错。”

“你这个看法确实有点儿意思。”科里贝尔说。

几个人都陷入沉思。

同一个走廊隔不远处,勒恩溜进贡瓦尔的办公室,说:

“你知道吗,我昨晚想到一件事。”

“什么?”

“呃,二十年前,我曾在斯科讷省的伦德市工作过几个月。我已经忘了是为了什么事。”他停下来想了想,然后幽幽地说:

“实在很糟糕。”

“什么很糟糕?”

“斯科讷省。”

“啊哈。你想到的就是这件事?”

“那地方只有猪、牛、田地和学生。还有热。我差点儿没热死。但还有一件事。我在那里时,当地发生过一场大火,有天半夜有一家工厂被大火烧毁。后来发现是守夜的人不小心引起了火灾。他自己报火警求救,但因为惊慌失措,却错打到马尔默的消防队,因为他就是从马尔默来的。所以,这边伦德的火烧个不停,马尔默的消防队却带着云梯、水泵、兜网等等傻乎乎地在城里四处找。”

“你是说,萨克里松蠢到人在南区却打电话给纳卡的消防队?”

“对呀,诸如此类的。”

“他没有,”贡瓦尔说,“我打电话到本市附近的所有管区查过了,没有一个在那天晚上接到火警通知的。”

“假如我是你的话,我也会打去消防队查问。”

“如果你是我的话,你早被这场火烦死了。何况,从警察口里得到清楚回答的几率会高过消防队,当然,也好不了多少。”

勒恩朝门口走去。

“埃纳尔。”

“怎么了?”

“半夜起火的工厂,要兜网干什么?”

勒思想了一会儿。

“不知道,”他终于说,“或许是我想象力太过丰富吧。”

“你这样认为吗?”

贡瓦尔说完,耸耸肩,继续用裁信刀抠门牙。

话虽这么说,次日早晨他还是开始打电话给斯德哥尔摩附近所有的消防队。没想到竟然很快就有了答案。

“没——问题,”索尔纳一河岸村城消防队的职员用夸张的亲切回道,“当然可以帮你查。”

十秒钟后。

“是的,那天晚上有一个河岸村城环路三十七号的假火警。准确说,是二十三点零十分整,用电话报的案。还有没有其他要问的?”

“可

是警方完全没有提及这事,”贡瓦尔说,“警察应该会被通知到场的不是吗?”

“对啊,有辆配有无线电的警车过去了啊。难道没有吗?”

“那通电话是通过斯德哥尔摩报警中心传过来的,还是直接打给你们的?”

“应该是直接打来的,不过我没办法很确定。只有一通,是匿名电话,假报的。”

“那种电话进来后,你们都怎么处理?”

“当然就出车啊。”

“是的,那个我知道。可是,你们会不会把消息传给其他部门?”

“会,传给该区的条子。”

“你说传给谁?”

“条子啊。我们也会通知报警中心。你要知道,假如发生大火,也就是很多人会看到的那种,那我们就会有接不完的电话。我们这里可能接上二十五通电话,另外又有一百个人会打紧急电话或四处拉警铃。所以,我们出车前必须先通告,不然就会乱成一团。”

“我懂了,”贡瓦尔冷冷地说,“你知道那天接电话的是谁吗?”

“当然,是一个叫莫滕松的女人,多莉丝·莫滕松。”

“我可以在哪儿找到她?”

“老兄,哪儿也找不着。她昨天度假去了,到希腊去了。”

“希腊?”贡瓦尔语气透着深深的憎恶。

“对,有什么不对吗?”

“简直错得不能再错。”

“真见鬼。我自己去年秋天也去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古希腊城堡,很不错的,而且治安好得不得了。还有,那些警察,真是帅!你们真该跟人家学一学。”

“闭上你的大嘴,白痴。”贡瓦尔用力挂上话筒。

因为挂得太急,所以漏问了一件重要的事,不过他当时实在是气不过。他走进勒恩的办公室,说: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打电话去索尔纳一河岸村城消防队,问他们多莉丝·莫滕松何时会度完假回来上班。”

“应该可以吧。你到底怎么了?看来好像心脏痫要发作了一样。”

贡瓦尔没回答,他快步走回自己办公室,马上打电话去位于索尔纳罗森德街的分局。既然查了,就查个彻底。

“昨天我打电话给你,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关于三月七日晚上十一点是否有火警的事。”他先简要地叙述一下,让对方知道来意。

“是的,就是我接的电话,我跟你说这里没接到报告。”

“可是我碰巧知道那天晚上有一个假火警,准确说,报的是河岸村城的环路三十七号,并且照平常的方式通知了警察。所以装有无线电的警车应该会赶到现场才对。”

“奇怪,没有这样的通报。”

“看在老天的份上,帮我查一下,那天值勤的到底是谁?”

“巡逻的吗?我应该查得到。你等一下。”

贡瓦尔不耐烦地等着,手指在桌上敲个不停。

“有了。八号车,埃里克松和克瓦斯特莫,还有一个叫做林德斯考格的实习警员。三号车,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

“够了,”贡瓦尔说,“那两个愚蠢的混球现在在哪儿?”

“你是说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他们在值勤,在巡逻。”

“叫他们马上来见我,立刻就来!”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要那两个蠢蛋十五分钟内到国王岛这儿,在我办公室里像雕像一样给我站好。”

他把话筒挂上时,勒恩正好探头进来,说:

“多莉丝·莫滕松三个礼拜后才会回来。她四月二十二日才会销假上班。还有,接电话那个人脾气实在大。我看他绝不会是你粉丝俱乐部的成员。”

“没错,我的俱乐部是越来越小了。”贡瓦尔说。

“是啊,我猜也是。”勒恩轻声说。

十六分钟后,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双双站在贡瓦尔的办公室里。这两人都来自斯科讷省,都有蓝眼珠、宽阔的肩膀和六英尺左右的身高;两人也都跟现在坐在桌后那位大人物有过恐怖的交手经验。贡瓦尔的视线一落在他们身上,他们的身体就双双僵硬起来,真的变得很像一对装备齐全,穿着有肩带、纽扣擦得发亮的皮上衣、水泥塑成的警察雕像。这两尊雕像还配有手枪和警棍。更棒的是,两人摆的姿态还不相同:克里斯蒂安松的帽子紧紧夹在左胳膊下,卡凡特的帽子则戴在头上。

“我的天,是他!”克里斯蒂安松小声地说,“那个差劲……”

卡凡特没说话。脸上可怕的表情显示出他决心不受恐吓。

“啊哈,”贡瓦尔说,“你们总算来了,两个超级大笨蛋。”

“你要什——”卡凡特刚开口,就因为桌后那人站起来戛然而止。

“我要知道一点儿小小的技术上的细节。”贡瓦尔和颜悦色地说,“三月七日晚上十一点零十分,你们被叫到河岸村城环路三十七号查看一场火灾。还记不记得这回事?”

“没有,”卡凡特傲慢地说,“我不记得有这件事。”

“别站在那儿跟我瞎扯,”贡瓦尔·拉尔森吼道,“你到底有没有去那个住址,回答我!”

“是的,也许有,”克里斯蒂安松说,“我们……我是说我记得。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那什么也没有。”克里斯蒂安松说。

“别说了,克勒,这样只是让自己出丑罢了。”卡凡特警告他,然后大声地加上一句:“我不记得了。”

“你们要是有哪一个敢再跟我说半句谎话,”贡瓦尔的声音起码放大了十倍。“我就一脚把你们踢到斯科诺一佛斯特波区的失物招领中心,或你们的老家去。你们可以在法庭上,或任何你们高兴的地方说谎,但是这里不行!妈的,还不把帽子摘掉!”

卡凡特把帽子拿下来,紧紧夹在左胳膊下,他瞥了克里斯蒂安松一眼,含糊其辞地说:

“克勒,都是你,要不是你偷懒的话……”

“可是一开始是你说不要去的。”克里斯蒂安松回嘴道。

“你说我们什么都没听到,直接开回局里打卡就行了。你说无线电有问题。”

“那完全是另一件事,”卡凡特说,然后耸耸肩。“无线电出了问题是任谁也没办法的事,那是一般警察能力之外的状况。”

贡瓦尔坐下来。

“全说出来,”他简要地说,“要快,还要简要。”

“我在开车,”克里斯蒂安松说,“然后我们接收到了一个信息——”

“那信息很不清楚。”卡凡特插嘴。

贡瓦尔瞪了他一眼,说道:“别在那里补充修正,谢谢。而且,谎话不会因为你重复地说,就更接近真实。”

“呃,”克里斯蒂安松不安地说,“我们开到那儿,到那个住址,河岸村城环路三十七号时,有一辆消防车已经在那里了,但是并没有火灾。所以根本什么事也没有。”

“可是有假警报啊。所以你们也就干脆没有写报告。天啊!就因为懒惰和愚蠢,对不对?”

“是的。”克里斯蒂安松喃喃地说。

“我们都累坏了。”卡凡特说,语气中抱着一丝期待。

“为什么?”

“工作时间长,我们很累。”

“少胡扯,”贡瓦尔说道,“那天你在巡逻期间一共逮捕了几个人?”

“一个都没有。”克里斯蒂安松回答。

不聪明,但是挺老实的,贡瓦尔想着。

“那天天气很糟糕,”卡凡特说,“能见度很低。”

“而且我们已经要下班了,”克里斯蒂安松恳求道,“路线都巡完了。”

“席芙在生病,”卡凡特说,“席芙是我老婆。”他补充说明。

“何况又啥事都没发生。”克里斯蒂安松又重复一次。

“错了。正确点儿说,”贡瓦尔平静地说,“是没有火灾。但这事却牵连到一件三重谋杀案的重要证据。”然后他吼道:“滚!滚出去!滚蛋!”

克里斯蒂安松和卡凡特仓皇逃出办公室,两人都不复有雕像般的表情。

“我的天!”克里斯蒂安松边擦着眉上的汗水边叹气。

“克勒,”卡凡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了。平日里我们固然要少管闲事,不听不看,但万一碰巧听到什么或看到什么,看在上帝的份上,千万要呈报上去。”

“天哪。”克里斯蒂安松声音中透着不可思议。

二十四小时后,贡瓦尔经过彻底思考之后,将所有过程照发生的顺序一件件清楚地写在纸上:

一九六八年三月七日二十三点零十分,盾牌街的房子起火。房子正式的地址是环路三十七号。

同一年同一天的二十三点零十分,一个迄今无法确认身份的人打电话给索尔纳一河岸村城的接线员,说环路三十七号有火灾。因为河岸村城也有一条路叫环路,所以消防队就跑到那儿去了。同时,关于这场火灾的那些信息也按照程序通报了警方和斯德哥尔摩区的报警中心,以避免重复。

约二十三点十五分时,巡警萨克里松从玫瑰园街的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到报警中心,报告说环路三十七号发生火灾,但未进一步告诉他们是在哪个区。因为报警中心值班的人刚刚才接到索尔纳一河岸村城那边的通知,遂认为指的是同一场火灾,就告诉巡警萨克里松消防车已经出动,并且应该已经赶到现场。(虽然事情确实如此,但消防车去的却是河岸村城的环路。)

二十三点二十一分,萨克里松又打了一次电话去报警中心,这次用的是警报箱。而这一次,根据萨克里松亲口所述,他说的是:“有火灾!盾牌街有火灾!”这个叙述不可能引起误解,因此,消防车就到环路三十七号,也就是盾牌街那栋房子去了。

打电话给索尔纳一河岸村城消防队的并非萨克里松。

结论:火是蓄意纵火引起的,由定时炸弹引爆。

这个炸弹,假如巡警萨克里松的证词可信的话,最晚是在二十一点时藏到马尔姆的床垫里的。然后,定时三小时后引爆。在这期间,该名凶手有充分的时间四处走动。唯一知道该枚炸弹会准二十三点十分引爆的,只有那个安装炸弹(或是唆使,假如有唆使的话)的人。因此,很可能就是他打电话给河岸村城的消防队。

问题一:为什么这个人会打到错误的消防队去?

可能的答案:因为他正好在索尔纳或河岸村城而他对斯德哥尔摩及周边的地理又不是很熟。

问题二:为什么这人居然会打电话给消防队?

可能的答案:因为他要杀的只是马尔姆,他无意杀害或伤害该栋建筑物中的其他十个人。以我之见,这一点具有特殊意义,因为这更彰显出本案是经过精心策划、具有专业手法的犯罪行为。

贡瓦尔将自己所写的重读一遍,思索数分钟后,将第一段里“那些信息”的“那些”去掉,又划掉“警方和”三个字。他使用的是圆珠笔,划得十分彻底,所以若想看出原文,恐怕得送到实验室去检验才行。

“贡瓦尔好像追查到什么了。”马丁·贝克说。

“是吗?”科里贝尔深感怀疑地说,“追到火车了吧?”

“不,这是很有建设性的,第一个真正的线索。”

科里贝尔将那份报告读了一遍后说:

“太棒了,拉尔森!”他说,“简直太棒了。尤其是句予言简意赅:‘或是唆使,假如有唆使的话。’写得太好了。”

“你真的认为如此?”贡瓦尔语气十分亲切。

“不开玩笑了,”科里贝尔说,“现在我们只要找到那个混蛋奥洛夫松,在他和那通电话之间建立起联系就好了。但是要怎样才能办到呢?”

“很简单,”贡瓦尔说,“电话是一个女接线员接的,我相信她能认出他的声音。接线员通常这方面部很厉害。不幸的是,她目前度假去了,联络不上。不过她三个礼拜后会回来。”

“而在那之前我们只要把奥洛夫松抓到手就是了。”科里贝尔说。

“对的。”勒恩说。

那个星期五,三月二十九日下午,就发生了上面这些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新的月份开始,又过了一个礼拜,很快就要两个礼拜了,仍然没有那个叫贝蒂尔·奥洛夫松的男人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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