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货!”

我试图说点什么,但接下来的话像个嘴巴抽在脸上,把我的嘴堵住了。

“草包!”

“但是……”

“你自己就不懂自己哪儿错了?”

头儿的怒气稍稍消了点儿,于是我冒险把目光从地板上移起来,小心翼翼地说:

“好像……”

我喜欢呆在这个办公室里。看到所有那些有趣的小玩意,我心里会涌上儿时的回忆。这些小玩意放在玻璃柜中,挂在各处的墙上,随意扔在桌上与电脑光盘和各种文件混在一起。每一件物品——从日本的木扇到一块破金属片以及固定在它上面的鹿——这是汽车标志——都有一个故事。当头儿情绪好的时候,可以听到他讲非常非常引人入胜的故事。

只不过我难得碰到他处于那种状态。

“好,”头儿停下了脚,坐到皮椅上,点上烟,“那么说说吧。”

他的声音变得精明强干,正与他的外表相配。以常人的眼光看,他有四十来岁,属于那种政府喜欢对他们寄予希望的中产阶级圈子里的商人。

“说什么?”我想冒险得到一个新的公正的评价,便问道。

“错误,你的错误。”

就是说,那么……好吧。

“我的第一个错误,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我开始说,并露出一副非常无辜的表情,“没有正确理解任务。”

“是吗?”头儿来了兴致。

“是,我以为,我的任务是侦察那个开始在莫斯科频繁伤人的吸血鬼。查到他,就……呃……除掉他。”

“继续,继续……”

“事实上任务的根本目的是检验我是否胜任作战工作,是不是具备实战能力。由于我对任务没能正确理解,而正是在遵循‘区分和保护’的原则上……”

头儿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不太熟悉他的人可能会以为他承认自己错了。

“你在哪一点上违背了这个原则呢?”

“没违背,所以我才破坏了任务。”

“你怎么破坏了任务?”

“一开头……”我斜眼看着站在古董架上用玻璃罩着的白色极地猫头鹰的标本。它的头是否动过?“一开始我徒劳地试图中止黑气旋,因而耗尽了护身符里的能量。”

“好吧,我们就从这儿开始。我仔细看过那东西的形状,如果你没有加以夸大的话。”

我生气地摇了摇头。

“我相信。所以说这样的气旋用护身符是除不掉的。你记得分类法吗?”

见鬼!我为什么没翻阅过去的学习提纲呢?

“我相信,你记不住。但是这不重要,这股气旋是超级的。你不可能斗得过它的……”头儿从桌子那边探过身,神秘地耳语道:“你要知道……”

我全神贯注。

“就是换了我也不行,安东。”

这种坦白如此出人意料,以至于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我一直深信头儿是无所不能的,虽然没有人大声说出来,但所有的同事都这么认为。

“安东,这么强大的气旋,也只有造它的人才能解除。”

“应该找到……”我没有把握地说。“那个可怜的姑娘……”

“问题不在她,不在她一个人身上。”

“为什么?”我突然冒出一句话,接着急忙改口道:“必须阻止黑暗魔法师吗?”

头儿叹了口气。

“或许他有许可证,或许他有诅咒权……问题也不在魔法师身上。那种力量的黑气旋……记得吗,冬天那架飞机是怎么掉下来的?”

我哆嗦了一下。这不是我们工作上的疏忽,而且总的来说,多半是法律的漏洞:被诅咒的驾驶员操纵失控,于是大型客机轰隆一声坠落在城市街区。几百个无辜的生命……

“这种气旋没有自己选择攻击对象的能力。那姑娘无可幸免,但是砸在她头上的不会是从房顶上掉下来的砖,多半会是房子爆炸,传染病开始流行,原子弹恰巧落在莫斯科。最大的不幸在这儿,安东。”

头儿突然转过身去,用心如死灰般的目光瞥了猫头鹰一眼。它迅速放下翅膀,玻璃眼珠的光泽消失了。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我胆战心惊地说。“这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有一点救了你,安东。”头儿咳嗽了几声,“出于同情心,你做得完全正确。护身符虽然无法完全击退气旋,但是我们现在还有几个昼夜的时间……也许还有两个。我一直认为,虽未经过深思熟虑但却能给别人带来福利的行动,要比考虑周详却是残忍的行动更有益处。你要是没用护身符——现在恐怕半个莫斯科都成废墟了。”

“怎么办?”

“找到姑娘。保护她……尽全力。这股气旋近期还会兴风作浪。我们在这段时间必须找到下诅咒的魔法师,迫使他消除气旋。”

我点点头。

“大家都会找,”头儿漫不经心地说,“我把休假的同事召回来。伊利亚和谢苗早上会从斯里兰卡回来,其他人——中午回来。欧洲的气候不好,我已经请欧洲分部的同事们支援,不过等他们把云彩驱散时……”

“要到早上了?”我看了看表,“还有一昼夜。”

“不,是今天早上,”头儿转身朝古董架走去,取出猫头鹰的标本,竖立在桌上。近处看得很清楚,这真的是标本,它里面的生命力不会比皮领子里的更多。“我们来谈谈吸血鬼和他们的牺牲品。”

“我放过了女吸血鬼。伙伴们也没追上她。”我后悔地重申。

“没人埋怨你,你尽力战斗过了。关于那个牺牲品……”

“对了,那个男孩对这事的记忆没丧失,但是他跑了……”

“安东,清醒点!那男孩在几公里远的距离之外一直被迷魂的呼唤声牵引着!他走进大门洞时应该是个无助的木偶!而当他从黄昏界里出来时,已陷入了昏迷之中。安东,如果所有的事情发生以后,他还能走动的话——他便拥有巨大的潜力!”

头儿不说话了。

“我是个傻瓜。”

“不。但你真的在实验室呆得太久了。安东,这个小男孩的潜力可能比我还大!”

“那哪能……”

“别奉承……”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显然有急事——很少有人知道头儿直线电话的号码,我就不知道。

“别响!”头儿命令着一点过错都没有的话机,它马上就静了下来。“安东,必须找到小男孩。逃跑的女吸血鬼本身没有危险。同事们能追上她,正常巡逻的巡查队也会逮住她。但如果她吸了小男孩的血……或许,更糟的是,她把男孩变成吸血鬼……你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吸血鬼。现在的吸血鬼和真正的吸血鬼相比,就像吸血的蚊子之于诺斯费拉特之类的吸血鬼。不过诺斯费拉特还不是最厉害的,即使他拼命做出强大的样子也不行。所以就必须找到小男孩,跟踪他,尽可能让他参加巡逻队,不能让他投向黑暗的一方。如果那样,莫斯科的平衡就要彻底崩溃。”

“你说的是命令吗?”

“是许可。”头儿忧郁地说。“你知道,我有这样的权利。”

“我知道,”我轻轻地说。“从哪儿开始?正确地说是从谁开始?”

“随便。看来,还是要从那姑娘开始。但是那男孩也要试着找到。”

“我现在就去吗?”

“好好睡一觉再说吧。”

“我睡好了,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

“我可不这么想。我还是建议你睡上哪怕一小时。”

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今天十一点起床,马上就来单位,工作到现在还感觉精力非常充沛。

“这是给你配的助手,”头儿用手指弹了一下猫头鹰的标本。猫头鹰展开双翅,并恼怒地发出咕咕声。

我咽了一口唾沫,大胆地问道:

“这是谁?或者说这是什么?”

“问这个干什么?”头儿看看猫头鹰的眼睛问道。

“好决定我是否愿意和它一起工作!”

猫头鹰看了看我,像只被激怒的猫一般发出咝咝声。

“你提的问题不正确,”头儿摇摇头说,“问题在于它是否愿意和你一起工作。”

猫头鹰又发出咕咕声。

“是的,”头儿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鸟儿说,“你在许多方面都对,但不是有人请求重新上诉吗?”

鸟愣住了。

“我保证,我会替你申请。这次有机会。”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我认为……”我开始说。

“对不起,安东,你怎么想我不关心,”头儿伸出手,猫头鹰笨拙地挪动了一下毛茸茸的脚,站在了头儿的手掌上。“你不明白你多幸运。”

我不吭声了。头儿走到窗前,猛然打开窗,伸出手去。猫头鹰拍打着翅膀,朝下面飞去。好一个标本!

“它……去哪?”

“到你那儿去。你们两个搭档一起工作……”头儿揉揉鼻梁。“对了,记住它叫奥莉加。”

“猫头鹰?”

“猫头鹰。你要喂它,关心它,一切都会好的。而现在……你再稍稍睡会儿,然后起来。你可以不来办公室,等奥莉加到了之后——就去工作。检查地铁环线,例如……”

“怎么,还要睡觉……”我开始说。但是,周围的世界已经渐渐暗淡下来了,黑了。枕头角儿扎疼了我的脸颊。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

脑子昏沉沉的,眼睛里仿佛有沙子。嗓子又干又痛。

“呀……”我嘶哑地呻吟起来,翻过身仰面躺着。厚厚的窗帘遮挡着,我不知道外面是不是黑夜,也许早已是白天了。我斜眼看了一下手表:发亮的数字是“8”。

我第一次在梦里承蒙头儿的接见。这不是件舒服的事,尤其是对头儿来说,他不得不闯入我的意识。

看得出,并且也确实如此——假如需要在梦的世界里进行必要的指导的话,那么时间就很紧了。可是真想不到……这种事!没料到。指派的工作,猫头鹰,这个蠢货……

我哆嗦了一下——外面有人在敲窗。细细碎碎的,仿佛用爪子在敲。一个压低的鸣叫声传来。

说实话我还能料到什么呢?

我蹦起来,匆忙提好裤衩,跑到窗前。就是那个废物,那个我在接受追捕任务时被迫接纳的东西,它还真来了,我清楚地辨出了它的轮廓。

我猛地拉开窗帘,提上了百叶窗。

猫头鹰坐在窗台上。它微微眯缝起眼睛——天才刚刚亮,但是对它来说,天太亮了。街上的人肯定不明白,什么鸟儿竟停在十楼的窗台上。旁边的邻居看到一定会感到吃惊,北极猫头鹰竟会出现在莫斯科市中心!

“这是怎么回事……”我轻轻地说。

本想说得更刻薄,但我在巡查队工作之初就改掉了这个习惯,准确些说,是我自己改掉的。只要你看过一两次你骂过的人那头上的黑色气旋——你就会开始管住自己的舌头的。

猫头鹰看看我,等着。

周围的鸟儿闹翻了天。栖息在远处树上的一小群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乌鸦胆子更大些,停留在邻居家的阳台上、附近的树上。它们呀呀叫着,时不时地从树枝上跳过去,在窗户旁盘旋。直觉提醒它们,这个不速之客将会带来不祥。

不过猫头鹰没有反应。它瞧不起麻雀,也瞧不起乌鸦。要是能朝它们吐唾沫,它肯定会。

“你究竟是谁?”我嘟囔着打开窗,狠狠拽下被封住的窗框。头儿与我的这个搭档——女搭档真可算是帮了我大忙。

猫头鹰一展翅膀就飞进了房间,呆在小柜上,微闭眼睛,仿佛它一直就呆在这里。也许它在路上冻僵了?喔,不会,它毕竟是北极……

我一边关窗,一边思索着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对待它,喂它什么,真想不出这个长羽毛的动物怎么可能帮助我?

“你叫奥莉加吗?”我关上窗问道。窗缝还是漏风,不过这种事放在以后再解决。“唉,一只鸟!”

猫头鹰微微睁开了一只眼睛。它不理我,几乎就像不理那些忙忙碌碌的麻雀一样。

我一阵阵儿觉得自己越来越荒唐。首先这是个不可能交流的搭档;其次,它还是个女的——虽说它是只猫头鹰!

也许要穿上裤子吧?我穿着一条皱皱巴巴的短裤衩站着,胡子拉碴,睡眼惺忪……

我觉得自己是最傻的傻瓜,抓起衣服,跑出房间,“请您原谅,我一会儿就来。”我跟着扔给猫头鹰这句话。

如果这只鸟真是我想的那样,那我可没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

我最想冲个淋浴,但是我不允许自己这么浪费时间。我只是刮刮脸,在冷水龙头下冲了几下头。在隔板上的香波和香体露中间找到了我一般不用的古龙水。

“奥莉加?”我望着走廊喊道。

猫头鹰在厨房里的冰箱上,一动不动地呆着,就是个摆设用的标本。

“你活着吗?”我问。

那琥珀一样的黄眼睛忧郁地看了看我。

“好,”我摊开双手,“我们重新开始好吗?我明白,我给人的印象不太好。老实说——我这是老毛病。”

猫头鹰用心听着。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跨在凳子上,坐在冰箱前。“而你也不会说话,这我自己能想得出来。我叫安东,五年前被发现是个‘他者’。”

猫头鹰发出的声音更像是压抑着的笑声。

“是,”我觉得它笑得对,“五年前才发现的,就是这样。我有一个很大的障碍要克服,那就是我不想看见黄昏界。在头儿碰到我之前,也就真的没见过。”

猫头鹰仿佛感兴趣了。

“他带人实习,指导巡查队员们——怎么发掘潜在的他者。他遇到了我……”我微笑了一下,回忆着,当然啦,他消除了我的心理障碍,接下来一切都简单了,我进了进修班,开始在分析部分工作。不过……生活没有特别的变化。成了他者,但我好像没有察觉到这点。头儿平时虽然皱着眉头,但也没说什么。我工作得不错,他无权干涉过问其他的事情。但是一个星期前,城里出了疯狂的吸血鬼。这个除掉他的任务就落到了我头上。表面上是因为所有的巡查队员都很忙,没空,实际上是为了让我闻闻火药味儿。也许这么做是对的,要知道在这一个星期里又死了三个人。业务熟练的巡查队员可能一昼夜就抓住那一对吸血鬼了。

我很想知道,奥莉加对这点是怎么想的。但是猫头鹰一声没吭。

“哪个更重要,是保持光明和黑暗两大力量的平衡呢,”我仍然问了。“还是提高我的业务水平呢,或者是保护三个无辜的生命?”

“我用普通的方法感觉不到吸血鬼,”我继续说,“只得拿自己做试验,去体会他们的感受。人血我不想喝,用猪血来代替,这些都是试验用的试剂……你当然知道这些啦。”

谈到试验品,我站起身,打开炉灶上的小橱柜,取出一只毛玻璃塞子塞紧的玻璃罐。一块褐色的粉剂只剩个底儿了,交给后勤没什么意思。我把粉剂倒在洗手盆里,洗了洗——厨房里散发出一种冲鼻的会使人头昏脑胀的香味儿。我涮了涮罐子,把它扔进了垃圾桶里。

“要知道我差点儿就毁了,”我说,“自己把自己毁了。昨天早上,我追捕回来时……在楼道里碰见了邻居家的姑娘。我都没敢冒险打招呼,因为獠牙已经露出来了。还有今天夜里当我感觉到那勾引男孩的呼唤时,我差点儿就加入了吸血鬼那一伙儿。”

猫头鹰看了看我的眼睛。

“你想头儿为什么指定了我?”

标本,一团羽毛里面塞着棉花的。

“他是为了让我亲眼看看他们吗?”

走廊里传来门铃声。我叹了口气,摊开双手:这有什么办法,自己的错,任何谈话对象都比这无聊的鸟儿强。我顺路打开了灯,走到门口,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吸血鬼。

“进来吧,”我说,“进来,科斯佳。”

他在门口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进来了。他捋了捋头发——我发现他的手掌里满是汗水,眼珠不停地来回乱转。

科斯佳只有十七岁。他一出生就是吸血鬼,一个普通的、标准的、城里的吸血鬼。他成长的环境很不好:父母是吸血鬼。在这种条件下,孩子几乎是不可能有机会成长为人的。

“我还碟来了,”科斯佳嘟哝了一句。“给。”

我接过一叠碟片,对它们有这么多并不感到奇怪。我通常不得不管他要两个星期,才能让他归还碟片——他特别马大哈。

“都听完了吗?”我问。“你录下来了吗?”

“嗯……我走了。”

“等等。”我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到房间里。“怎么回事?”

他不说话。

“已经知道了吗?”我猜测着问。

“我们的人很少,安东。”科斯佳看看我的眼睛,“如果有人离开,我们就会马上感觉到。”

“是这样。脱下鞋子,进厨房,我们认真谈谈。”

科斯佳没有争辩。我绞尽脑汁地想对策。五年前,当我成了他者时,世界就对我开放了黄昏界,等待我的是令人诧异的新发现。但是吸血鬼就住在我的上面,这是最令人反感的一件事。

我记得这一切,仿佛才发生在昨天。我上课回来——最平常的课,让人想起不久以前的大学生活。三对人、一位讲师,酷热、热得白大褂都贴在身上。我们租用了医学院里的讲演大厅。我走回家,在路上边走边玩,时而走进黄昏界——时间不长,技巧还不熟练,时而开始检测路人。已经到大门口了,我碰到了邻居。

这家人非常可亲。我有一次向他们借钻孔机,科斯佳的父亲根纳季是个建筑工人,他便直接来到我家,轻松地帮助我在水泥墙上打了洞。这件事直接证明:没有无产阶级知识分子是难以生存的。

可是就在那天回来时我突然发现,他们完全不是人。

这很可怕。一种褐灰色的生物电场,令人压抑的气氛。我呆住了,恐惧地望着他们。科斯佳的母亲波莲娜的脸色微微一变,孩子愣了一下,把身子转了过去,一家之长走到我跟前,一步一步进入了黄昏界——他那优美的步伐是只有跨越生死的吸血鬼才能具有的。对他们来说,黄昏界是正常的居住环境。

“你好,安东。”他说。

周围的世界是灰色的,死气沉沉的。我自己也没有发现,怎么跟在他后面潜入了黄昏界。

“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越过障碍,”他说,“一切都很顺利。”

我向后退了一步——于是根纳季的脸颤动了一下。

“一切正常,”他说。他敞开衬衣,于是我看到注册印章,一个刻在灰色皮肤上的深深的印鉴。“我们都注册过了。波莲娜!科斯佳!”

他的妻子也进入了黄昏界,她解开了衬衫。那半大小子没有动,他需要父亲再用目光确认一下自己的意图才出示印章。

“我要查验,”我小声说。我手法太差,两次都没弄好,不得不重新开始。根纳季耐心地等着。印章终于有了回应。长期注册,没有发现违章之处。

“一切正常吧?”根纳季问,“我们可以走吗?”

“我……”

“好吧,没什么。我们早知道,有一天你会变成他者的。”

“走吧,”我说,“没有按规定,但是我现在顾不上规定了。”

“是的,”在走出黄昏界前,根纳季停留了片刻,“我曾经到过你家……安东,我现在把邀请还给你。”

一切都符合规定。

他们走了,我坐在长凳上,一个老太太坐在旁边晒太阳。我抽着烟,想理清思绪。老太太看了看我,郑重地说:

“他们是好人,对吗,阿尔卡申卡?”

她老是弄错我的名字。她的生命只剩三个月了,此刻我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不尽然。”我说。我抽完了三支烟,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回家去了。我在门口站了一下,看着门口逐渐消失的灰色路痕,这就是“吸血鬼之路”。我今天正好学会观察这种吸血鬼经过的痕迹。

我勉强坚持到晚上。我翻看学习提纲,为此我不得不进入黄昏界,因为在普通的世界里,这些随处可见的本子完全是空白的。我想打电话告诉科长或者头儿——头儿直接对我负责——但我觉得,应该自己拿主意。

当天完全黑下来时,我忍不住了。我跑到楼上,按了门铃。科斯佳打开门,哆嗦了一下。在现实生活中,他和他的家人一样,外表看上去很普通。

“把你家大人叫来。”我请求道。

“为什么?”他嘟哝了一句。

“我想请你们喝茶。”

根纳季出现在儿子身后,不知是从哪儿现身的,他的本领比我这个光明力量的新人大得多。

“你确定要这样做吗,安东?”他怀疑地问,“完全不需要这样。没事儿。”

“我确定。”

他沉默了片刻,耸耸肩膀说:

“我们明天去。如果你邀请的话,别急。”

快半夜的时候,我高兴疯了,因为他们拒绝了我的邀请。夜里将近三点了,我试着睡着,我很放心,因为我知道通往我家的路对他们来说没有了,也不会再有了。

凌晨,我还是睡不着,我站在窗前观望城市。吸血鬼不多,很少。在两三公里范围内一个也不会再多了。

做一个受歧视的人——这是什么样的滋味?受惩罚不是因为他们有罪,而是因为他们有犯罪的潜在可能性?他们将怎么活下去……噢,就算这不叫“活着”——这里要用另一个词——怎么在自己的监视人身边待下去呢?

上完课回家时,我买了一个大蛋糕做茶点。

科斯佳是个聪明的好小伙子,莫斯科大学物理系的学生,他有着与生俱来的虽生犹死的不幸,他坐在我身边,用勺子在糖罐里搅动着,好像不敢舀似的。他怎么这么拘谨……

起初他几乎每天都跑过来。我是他的直接的对立者,我站在光明一边。但是我还是让他进家,他和我在一起没什么可隐瞒的,可以随便地闲谈,可以潜入黄昏界,并夸耀自己显现出的才能。“安东,我变样了!”“啊,我的獠牙开始长了,哈—哈—哈!”

而最奇怪的是,所有这一切都是正常的。我哈哈大笑,望着小吸血鬼试图变成一只蝙蝠:这是高级吸血鬼的任务,他不是高级吸血鬼,而且,光明使者永远不会让他做到这一点。我只是有时会制止他的不良行为:“科斯佳……你永远也别干这种事。明白吗?”这也是正常的。

“科斯佳,我只是做了自己应做的工作。”

“真不该这么做。”

“他们违反了法律。你明白吗?不仅是我们的法律,不只是光明使者所认可的法律,是被所有他者一致认可的。这个小伙子……”

“我了解他,”科斯佳突然说道。“他过去很快乐。”

真见鬼……

“他受过折磨吗?”

“没有。”我摇摇头。“烙印瞬间就会置人于死地。”

科斯佳哆嗦了一下,朝胸前瞥了一眼。要是进过黄昏界,那就能透过衣服看到烙印,如果没进过你根本发现不了。好像他从没进过,但是,我怎么知道吸血鬼们对烙印有什么感觉呢?

“我能做些什么呢?”我问。“他打死人了。打死了无辜的人。打死了在他面前绝对没有自卫能力的人。他把那个姑娘变成了吸血鬼……粗鲁地强迫她,她不应该成为吸血鬼的。昨天他们差点害死了一个小男孩。无缘无故,不是因为饥饿。”

“你知道,我们是怎样挨饿的吗?”科斯佳沉默了一会儿说。

他成熟了,成熟得很快……

“是的。昨天……我差点儿成了吸血鬼。”

静默了片刻。

“我知道这一点,我感觉到了……我曾期望它变成现实。”

魔鬼和地狱!我去打猎,别人却猎捕我。确切地说——他们在埋伏守候,等待猎人变成野兽。

“它不会成为现实的,”我说。“可真是对不起。”

“是的,他错了,”科斯佳固执地说。“但是为什么要打死他?应该审判。法庭、律师、判决方,一切按规定……”

“按规定我们的事不能把人类牵扯进来!”我扯开嗓门喊道。科斯佳第一次对这种口气没有反应。

“你做人太久了!”

“我一点也不遗憾!”

“为什么杀他?”

“否则他会杀我的!”

“他已经发展过别人了!”

“这更糟糕!”

科斯佳不再说话。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完全是一个普通的、有点蛮横无理的、同时又近乎病态的小伙子。

可惜他是个吸血鬼。

“我要走……”

“等等。”我朝冰箱走去,“拿着,这是别人给我的,但是我用不着。”

我从一些“波尔若米”矿泉水瓶子中间取出一个装有二百毫升供血者血液的小瓶子。

“我不要。”

“科斯佳,我知道,这是你们永久的问题。我不需要它。拿着。”

“你想收买我?”

我发起火来。

“我为什么要收买你!扔掉是愚蠢的,仅此而已!这是血。人们提供血是为了帮助需要的人!”

就在这时,科斯佳突然冷笑了一下。他伸出手,抓起其中一只小瓶,轻轻地、巧妙地剥掉铁皮盖子,然后拔出瓶塞,把瓶子送到嘴边。他又冷笑了一下,喝了一口。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是怎么吃东西的,也不想看。

“够了,”我说。“别耍活宝。”

科斯佳的嘴唇上全是血,一行细细的血沿着脸腮流下来。不光是流,还渗透到皮肤里。

“你讨厌我们吃的方式?”

“是的。”

“就是说,你讨厌我本人?讨厌我们所有的人?”

我摇了摇头。我们从来没有涉及到这个问题,这样会轻松些。“科斯佳,要想活下去,你需要血,虽然有时还是人血。”

“我们本来就不算是活着的。”

“我把生的意义看得更平常些;它就是走动、思考、说话、梦想……”

“吸血鬼有什么梦想?”

“孩子,世界上有许多活人得经常输血。他们对血的需求不比你们少。另外,还有一些紧急情况也要用血。所以有献血者,所以他们受到尊敬,得到奖励……别笑。我了解你们在医学发展和供血宣传方面的功绩。科斯佳,如果为了救命,为了生存,有人需要血——这也没什么。血流在哪儿,流在静脉,还是胃里,也是无关紧要的事。问题在于你怎么得到它。”

“空话。”科斯佳不屑地说。我觉得刹那间他转入了黄昏界——但是马上就返回来了。长大了,小伙子长大了。他有了真的力量。“昨天你表明了对我们的真实态度。”

“你错了……”

“去你的吧,”他放下瓶子,想了想,把它斜放在洗手盆上。“我们不需要你的……”

身后响起了笑声。我转过身——是我已经完全忘记的猫头鹰,它把脑袋转向科斯佳,并舒展开翅膀。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科斯佳的脸变成这样。

“啊……”他说,“啊……”

猫头鹰放下翅膀,微微闭上眼睛。

“奥莉加,我们正在谈话!”我扯开嗓子说,“给我们一分钟。”

鸟没有反应。这时科斯佳把目光从我身上转到猫头鹰身上,然后又转到我身上。接着他坐下来,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

“你怎么啦?”我问。

“我可以走吗?”

他不仅是惊讶,或是害怕,他几乎休克了。

“走吧。不过把这些带走。”

科斯佳匆匆收拾了瓶子,塞进口袋里。

“拿个袋子,笨蛋!要是有人突然在大门口怎么办?”

吸血鬼顺从地把小瓶子放进外面印着“复兴俄罗斯文化”字样的纸袋里,他瞟了猫头鹰一眼,来到走廊里,匆忙穿起鞋。

“你常来哟,”我说。“我不是敌人。现在你没有超过界限——我不是敌人。”

他点点头,然后飞快地从我的住所跑出去。我耸耸肩膀,关上门。回到厨房,我望望猫头鹰说: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黄褐色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流露出来。我两手举起轻轻一拍:

“我们怎么工作?啊?我们将怎么合作?你用什么样的方法沟通?我很坦率,听到了吗?直截了当地说吧!”

心念一动,我没有完全转入黄昏界。不该这么相信陌生人,但是,头儿大概不会派给我一个靠不住的搭档。

没有任何回答。即使奥莉加能用心灵感应的方式交流,它也不打算这么做。

“我们该怎么办?应该寻找那个姑娘。你能接收她的形貌讯息吗?”

没有回答。我叹了口气,碰运气地把我记忆的一小块儿抛给了猫头鹰。

猫头鹰舒展开翅膀,飞到我的肩上。

“怎么样?就是说,听到了吧?你就不能屈尊回答一声吗?好,随你的便,我该怎么办?”

又是一声不吭的把戏。

不过,怎么做——我知道;问题在于,没有一点成功的希望。

“你在我的肩上,我怎么在大街上逛?”

猫头鹰扔给我一个嘲笑的目光,没错,正是嘲笑。接着鸟就在我的肩上进入了黄昏界。

看吧,就这样。它是无形的监视人。不单是监视人——科斯佳对猫头鹰的反应最能说明问题。最糟糕的是,黑暗力量比我这个服务于光明力量的人更了解我这个搭档。

“我们说好了,”我大胆地说,“只是现在我们吃什么呢?啊?”

我给自己拿了些酸牛奶,又倒了一杯橙汁。我最近一个星期吃的都是半生不熟的煎牛排和肉汁——这些东西已经使我感到恶心。

“你大概要吃肉吧?”

猫头鹰转过脸去。

“随你的便,”我说,“我相信,只要你一想吃,马上就会想办法和我交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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