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滨冈家的后门,川岛不觉“哎呀!”一声不是为了别的。眼前站着田所的魁梧的身体,而且是衣裳不正。

两人在一瞬间,彼此张望了一眼,谁也没有移动一步。川岛没有料到竟然有这件事,吓得身体发僵,呆立在那里。刚刚开门向里面迈了一步,眼前还是一片黑影。

田所的姿势,也一样是呆立。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川岛。

可是,川岛发现,田所的模样很特别,简直可以说是非常狼狈,头发蓬乱,上衣未扣。而且,盯着看人的眼睛,其实是吃惊一般的所谓瞠目。他在“呼——哧——呼——哧——”地大喘气。

“啊,田所先生!”川岛终于开口,“你也到这儿来吗!”

田所还无法说话,继续喘气,连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川岛慢慢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所有的窗子都关着,田所又是这样衣冠不整地跑出后门,再看他那副慌张模样——田所在这户人家里干的是什么事,也就可想而知。在后面的黑影里,加代子一定是屏住呼吸,望着这边情况的发展。他想到这里,眼前一阵发白,突然转过身去,拔脚想走。

“川岛先生,请等一等。”

田所慌忙在后面叫唤。

“啊!”

正想逃走的川岛站住了。不过,好像是自己做了错事又被人抓到一样,心脏剧跳不已。实际上,强行打开人家的后门,想暗中潜入,并不是怀有另外目的。

“喂,川岛先生,请到这边来一下。”

田所压低声音说道。看那样子,田所并不是打算逞凶,反而是有所求助的样子。川岛没有办法,向田所那边移了两三步。

光线很暗,看不大清楚了,然而,平日脸色被太阳晒得黑红的田所,现在面如白纸。

“川岛先生,我到这里来的事情,请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不像经常所见的田所了,语气是在哀求。

川岛向下吞了一次口水。他早就猜到了田所刚才在里边是和什么人干了什么事情。上午刚到自己的办公署要走了一笔钱的田所,马上就跑到这里来,连工作都抛在一边了。

“实在没有想到你进来。”

田所发现胸前的钮扣还没有扣好,连忙动手整理。

“实在对不起。”

川岛顺口致歉。对于加代子的憎恨,对于田所的嫉妒,使得他这一瞬间失掉了感觉。

“没有关系,你不要对别人说就是了!”

田所又叮嘱了一句。这几句话,既不像过去的那样咄咄迫人,也不像要施用暴力。当然,叱喝的声音也消失了。现在的田所完全站在弱者的立场上。额头泛着汗珠光。

“明白了。”

川岛再一次深深点头。

“我因为门都关住了,不得不想办法进来。”

他还在进行解释,而且认为,在这种场合之下,还是说明白的好。

“不,那不成问题了。总而言之。我在这时候到了这里的事情,千万保守秘密。好吗?”

最后的“好吗?”,有些像过去的田所那样,强要人同意了。

“明白了。对谁也不说。”

川岛又想急于离开这里,田所似乎想起了什么,再一次拦住他。

“川岛先生,这里的事情很复杂。”

“……”

“你如果保持秘密,我就非常感谢你。……这样办吧,川岛先生,为了酬报你,你剩下的赌债,全部取消就是了。”

“那个……”

他刚想说,那是另外问题,田所的大手在他眼前一挥道:

“好,好,你就不必客气了。把你弄得那般田地,我们也有责任,非常对不起你。”

“……”

“不仅是我那份赌债,算是取消了。就是鹤卷和近藤那两份,我也跟他们提一声,一样取消。所以,就请你放心吧。”

“啊?”

川岛不觉抬头望了对方一眼。田所的眼神,却不知在望何处。

田所大概不是说谎。鹤卷和近藤对于他,始终是言听计从。两个人一向对他恭顺。

川岛马上盘算了一下。欠田所的赌债,和欠鹤卷、近藤的赌债,加起来约有四万圆之谱。自己也知道,这笔款的代价是代替田所隐藏男女私事,只是,一经如此,自己身上便轻松了很多,何乐而不为呢!

“好吗?……我绝对保证,鹤卷和近藤都不再到你那里要债。这一点你放心。”

田所说着,又从口袋里陶出鳄鱼皮钱夹,取出三张一万圆钞票。

“川岛先生,这是我一点小意思。今天上午拿你的钱,也在里边奉还了。”

一只胖手伸过来。

“不,这可……”

川岛刚要推搪,田所的大手已经抓住他的肩膊,把三张钞票塞到他的口袋里。

“你这些日子辛苦了,这是赔礼。今天的事情,千万不要说出去!”

川岛坐在的士里,心情有如作梦。回到衙门,坐在办公桌前,头脑也是糊糊涂涂,无法进行工作。

梦一般的心情,映着昏暗的场面。梦一般的绚丽镜头不见了。在那场面里,在那昏暗的地方,躺着两个人。

川岛的心还在“蓬——蓬——”跳动。离开滨冈家,上了的士时,就是如此,一直继续到现在。

从后门飞出来的田所,那姿势还在眼前。服装凌乱气喘吁吁,就像刚走了坡路。那样粗卤的男人,竟然变得低声下气。那种模样,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家里的窗户,好像内中无人,全部关闭着,六月下旬的天气,竟然连一扇窗户都不打开。大门,后门,全都从里边栓死。那是发生在全部密封的家里的事。里面的两个人,大概绝没有想到会有人破门而入。

川岛又回想自己的行动。幸亏后门不能关得严丝合缝,再把它摇松。开门的时候,声音很大。附近若有人看到,一定觉得很奇怪。可是自己当时没有想到别的,只想着怎样把里面的门栓摇掉。

当然,摇门的声音,在客厅的两个人是听得到的。最初在大门口按铃的时候,他们大概已经屏息静气了。紧跟着,后门又响;他们两人一定知道有人强要进入。两个人一定是狼狈不堪。……那个时候,在脑筋中一闪而过的,一定是以为滨冈回家来了。除了这户人家的主人之外,没有人敢于这样大张旗鼓地摇门。要是小偷,要悄悄摇门、悄悄开门才对。

想到这里,也就明白田所为什么脸色苍白、呆立在那里了。田所一定以为是滨冈回来,才僵住的。他本来准备好了一番话,准备于滨冈面对面时,勉强应付。大白天的,如果由前门逃跑,给邻居们看到,很不体面。所以田所别无他路可走。而那时,里面的加代子连忙爬起身来,收拾地方,打理身上。

田所一定以为滨冈工作到半路途中,故意回来。而硬要开门闯入,也无非是因为滨冈已经发现了两个人的关系,所以拼命闯到现场。不是如此,田所的脸色不会那样苍白。

然而,田所看到的不是滨冈,而是自己。川岛想到这里,便向下继续猜测。

在田所来说,这是双重意外。不是滨冈,固然也许可以使田所放心;但是一看到来者是川岛,就让田所感到了另外的头痛。既然被看到了,那么,川岛就会转告滨冈,也会向外传播。不过,来者不是别人,乃是川岛。田所知道,川岛对于加代子也颇注意,这项意外,就使得田所的狼狈有了新的内容。……

川岛除了憎恨田所之外,更觉得加代子可怜。那个女人终于在田所的压力下屈服了。大概在无法应付的情况下,终于屈服了。这是无法向丈夫交代的事。

川岛还认为,这是自己远离她的身边,招致的结果。所以觉得自己也有责任。

当初每天晚上到她家打牌的时候,已经看到了田所对于加代子乱施轻薄。那人,最近一定是依然使用同样办法向她进袭。田所可能是由于他不再去打牌,就更肆无忌惮,加速进攻。当然,田所是知道她有丈夫的。可是,田所不管这些,决心一逞。也可能是对她加以威胁。田所就是这么粗鲁的人,说着说着,就要出言威胁。他也许是藉着这家麻雀馆还没有领牌,进行要挟。也许是说要带领暴力团的人来要钱。麻雀馆是下等营业之一,所以也是暴力团的目标之一。

川岛甚至觉得,如果自己还继续去打麻雀牌,能够和加代子谈谈天,也许可以避免这样的悲剧结局。看她那样子,也是非常希望和自己多谈的。可是,为什么连电话也不来一个呢?大概是因为,他停止了打麻雀牌,加代子就不便于跟他多谈了。其实她不必这样担心才是……

川岛的心情一片迷惘。大白天,加代子在门窗紧闭的家中,和田所藏在一起,想必已经是田所的人了。女人一次失足,其后就要被那男人牵着鼻子走了。田所先到自己这里要了钱,又特地不去上工,跑到别人家里。

滨冈大概还不知道加代子和田所的事情。那么一个喜好文学的丈夫,专门爱读那些毫无作用的杂志,对于妻子的事,却如睁眼瞎子。……

那时候,附近突然有人提到滨冈的姓名,川岛怵然一惊。

一看,原来是对面桌子上,本课的两名同事在谈话。

“如果是这么一件事,不如找滨冈谈一谈。问问他,大概就清楚了。给他打个电话,好不好?”

另外一个人,这样回答。

“滨冈不在东京啊!昨天我打电话到他的办公室,说是头一天就出差到广岛去了。而且,要到明天才能回来。”

怪不得呢!川岛心里明白了。田所不去上工,白天就毫不在乎地溜到别人家去,原来早已知道滨冈出差到广岛去了。

川岛那天下午,胡乱把工作搪塞过去,就结束了一天的办公时间。

昏沉沉的头,扒在桌上休息了片刻,刚走到走廊,横井从对面走过来。横井一发现川岛,马上带笑赶了过来。

“喂,回家去吗?”

“是啊,到了时间,该回家了。”

川岛勉强应付横井的问题。

“怎么,近来生活严肃起来了?怎么样,好久没有打牌,今天晚上来一场?”

“不,今天有事,要回家。”

“怎么啦,不愿意同我们打牌了!你还是经常到滨冈家去,同那些职业牌手去打牌?”

川岛一听到滨冈的家,顿了一顿,还是说道:

“不,滨冈那地方,很久没有去了!”

川岛辩解。

“唔。那种地方,还是不去的好,无论如何,那地方的人,身份都差一些。”

“……”

“像你这样的人去,保准全部输光。你输了不少吧?”

“不,没有多少……”

“那就好,那些人一遇到外边的人,打起牌来就有古怪。办法很简单。他们之间有暗号,很容易做牌。像你这样连牌都打不好的人,在他们来说,手脚就更简单了。”

“……”

“所以,那样危险的地方,还是不去的好。跟我们打,你不会吃亏。”

横井说了这么一句令人讨厌的话,嘴边带着微笑走开。

川岛现在已经不把横井或加藤的话放在心里,重要的是眼前的问题。

在回家的电车中,一直思索,田所说,作为他代为掩饰与加代子关系的酬劳,以前的赌账一概取消。不仅如此,连欠鹤卷和近藤的钱,也可以不还了。说起来,田所是他们两个人的提线人。鹤卷和近藤到衙门来要债,都是田所指使的,这一看法不会有错了。

说实话,还债的难处就此减少了很多。全部一共是四万圆,数目很不小。不,另外还有田所给的三万圆现款。这笔款子,虽然也包括今天早晨来要债时拿走的钱,总还是颇有收入。这就很有帮助了。田所过去的傲慢态度不见了,反而是低声下气。这都是因为被人捉到了把柄。

加代子的事情,所能想到的就是如此之多。她为什么变成田所的人呢,这一点无法解释。总而言之,这一次拿到三万圆,前账取消,再付三万,前后就是很大数目。对于眼前,这是很大帮助。其他问题只有暂不考虑,收下来再说。

后来,在走廊上遇到横井,现在回想起来,横井说了一句怪话。职业牌手凑到一起,使用暗号,专骗外人。这种情况,果然并不是绝对没有。田所这三个人打牌时,不是有时挽袖子,便是有时搔头,遇到那时候,自己总要大输一场。

田所付给这三万圆时,说了一声“非常对不起你”,与这一说法相符合。现在,自己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然而,川岛并不打算愤恨哪一个。被骗,无须生气,中了老千局,也无须痛恨。这是因为连加代子都沦落为那种样子,自己还有什么火气!现在,反而觉得负债减轻,颇为高

兴了。

川岛与不使人感到乐趣的妻子一起吃了晚饭,洗了澡,连电视都没有看就睡了。

川岛由于全天过得紧张,身体疲倦,马上呼呼沉睡。可是,没一会儿,被妻子推醒:

“喂,有人来找你。是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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